第三十一章 再見
葦鎮(zhèn)小站。
列車在風(fēng)雪中緩緩開動了。沿途一片蒼茫，列車就像是行在白色沙漠里的船。
趙揕和陳晨靠在冰涼的廂壁上，望著車窗外的小街鎮(zhèn)甸。
“還打算走嗎？”陳晨瞅了瞅趙揕，“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p> “為什么要后悔？”趙揕點燃了兩支煙，遞給了陳晨一支。
“因為老徐……”陳晨的聲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語。
“老徐怎么了？我覺得他很好啊……”
“但我覺得他還是會對這種生活說，沒意義?！标惓康哪樆\罩在煙霧之中。
“如果照這么說，什么樣的生活才是有意義的？”趙揕有些煩躁，“你不會想說，像鐘躍民那么活才算有意義吧？那只是小說，現(xiàn)實中我們每個人都是鄭桐。注定要在瑣碎無聊中度過此生，又對彼岸和他人的圍城充滿渴望?！?p> “可能吧，”陳晨沒打算辯駁，“但是我曾經(jīng)聽說過有一個作家，他一輩子做過上百種工作。服務(wù)生、木匠、油漆工、文書、清潔工……很多人都很不解，為什么不肯專心鉆研在某一領(lǐng)域成為專家呢？他說重復(fù)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發(fā)了瘋似的體驗每一種生活，每一種生活里都是一個完全嶄新的自己?！?p> “你也這樣認為？”趙揕問。
“目前還沒有，不過快了?！标惓康恼Z氣里滿是疲倦。
趙揕看起來很像快速結(jié)束這個話題，“你……去大興安嶺的錢夠了嗎？”
“哦……差不多了……”陳晨支吾著回答。
早在幾天前，他就默默地在心底規(guī)劃此次大興安嶺之旅。除去償還惠姐出的一千塊錢保釋金，還有桌椅和玻璃門窗的修理費用，一個月來的辛苦最后只剩了八百多塊錢。
從哈爾濱到呼中的票價是三百零五元，因為不是生源地，所以不能無法用學(xué)生票打半價。除卻這一來一回的車票，也就只夠在一個小旅店里住上兩晚。
不過總歸是，成了。
自從郭平提起大興安嶺，陳晨便不由自主地憧憬起來。為了保持住這份憧憬，他沒有去百度搜索關(guān)于這片土地的任何信息。
他偶爾還能想起少時語文課讀過的《林?！芬晃?，是老舍先生在扎蘭屯寫下的文字：在疾駛的火車上看了幾個鐘頭，看也看不完，看也看不厭……每條嶺都是那么溫柔……群嶺起伏是林海的波浪…………恐怕只有畫家才能夠描繪出這么多的綠顏色來！
可在陳晨的夢境里，那里永遠都是冬天，一望無際的雪白，那是孤獨，也是自由的顏色。
從葦鎮(zhèn)回來的那個下午，兩人便回宿舍收拾了行李。陳晨打算先從趙揕上車，之后便一路向北直奔大興安嶺。
可就在他興致沖沖地飛奔向火車站的時候，手機響了。
趙揕揚了揚自己的手機，“不是我的?！?p> 陳晨這才打開了背包，翻了半天從里面拿出一個小手機，屏顯是哥哥的電話號碼。
哥哥的聲音透著憂愁和憤怒。原因是自己的弟弟整整一個學(xué)期沒有往家里打過一次電話。更過分的是，手機一直都是關(guān)機狀態(tài)。
于是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幾乎要瘋了。如果今天再打不通電話，父親打算報警，或者買票來一趟哈爾濱。
不管你現(xiàn)在要做什么，馬上買票回家。這是哥哥的最后通牒。
陳晨本想故作輕松地編造一個謊言，卻被趙揕攔住了?！袄先?，給你爸媽打個電話，回去吧！你以為逃到大興安嶺，就可以從此忘掉一切，重新開始嗎？哪有這么簡單？”
事到如今，只能回家了。
陳晨默默掛斷了電話。
路過冰雪大世界的時候，趙揕突然笑了，說：“剛來哈爾濱的時候，總想著要去看看冰雕，總告訴自己不能錯過。可沒想到……一直到現(xiàn)在，還是坐在車里遠遠地看?！?p> 陳晨像是在自言自語，“真正喜歡的東西是不會忘記的……我總是要去大興安嶺……只要我沒死，我就一定要去?！?p> T184次列車。哈爾濱至廣州東。一天一夜的路程。
因為與趙揕同行，陳晨不好意思再像以前那樣買坐票或者無座票，于是又花掉了五百多塊錢。去大興安嶺的退簽還沒有通過，他上下摸了摸空蕩蕩的褲兜兒，苦笑了兩聲。
第一次躺在臥鋪上，陳晨有點兒不習(xí)慣。
長途硬座坐起來特別難受，抽煙不方便不說，每到夜里上廁所還得小心翼翼，秉著呼吸跨過那些在走道中熟睡的人們，實在跨不過去，就只得把人叫醒。
睡覺是不可能的。那么一張小桌子，擠不下幾只胳膊，只能正襟危坐地睡覺。旁邊的人歪過頭，趴在自己的肩上，也無法動彈，就得像中風(fēng)一樣坐著。
所以他總喜歡尋得一個門前的角落站著，毫無顧忌地抽煙，看著起起伏伏的云、水和大地，到后半夜的時候，就拉過一張舊報紙，蜷縮著身體躺下呼呼地睡。
那個大胖子大廚又推著該死的盒飯來了，嘴里不停地叨叨著“10元，10元……”
趙揕捅了捅陳晨的床板，從下面探出腦袋，問：“你還剩多少錢？”
陳晨掏出來三張一元紙幣，又掏出幾枚硬幣，“三塊四！”
趙揕差點兒沒哭出來，“草，能不能別傷我呀，咱倆合起來不夠買份盒飯！”
“你剩多少？”陳晨笑了起來。
“我的現(xiàn)金都給老徐家買禮物了……就剩了六塊！”
陳晨聽完，笑得更厲害了，“買三瓶農(nóng)夫山泉得了，水最重要！”
“得了吧！都到這份兒上了，還農(nóng)夫山泉呢！”
“俗話說貧賤不能移！”陳晨還在耍貧嘴，“我們就得學(xué)會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p> 趙揕看看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無奈地點了點頭，回頭對售貨員說：來兩聽哈啤！
嘭——嘭——
“干杯！”陳晨很開心。
“老三，慢點兒，還有一天呢！”
夜里，陳晨趴在床上，盯著天上那輪昏黃的月，看著看著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趙揕還坐在窗前，手里捏著那罐所剩無幾的啤酒。他似乎一夜未眠。
旅客朋友們……前方……鄭州站……
“老三……”趙揕站在陳晨身后，低聲說，“再見！”
陳晨沒吱聲，看見車門徐徐地開啟，一道亮光射在了他的臉上。
再見……
當(dāng)車門閉合的時候，陳晨轉(zhuǎn)過身看見趙揕趴在玻璃上，臉上已是大雨滂沱。
當(dāng)他快要走出火車站的時候，手機收到了一條短消息。
“老三，秦凱說得對。沒意義沒答案也沒必要把自己逼死。談個戀愛，有人可能會賦予你生命的意義和答案。再見了，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