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公子世無雙(4)
翌日幾人未能幸免,在初竹的監(jiān)督下領(lǐng)了兩道戒鞭,不算過重,尚可行走。
過后童徒子悄悄把她拉到一個角落,從懷里拿出一個雕刻精美的木偶,呈現(xiàn)在初竹眼前。
他輕咳掩飾,低頭絞著手指,支吾道:“這是生辰之禮,雖不比掌門殷少主,卻同是我用心準備,鉆研數(shù)月得來。師父定是要收下的?!?p> 木偶淺笑安然,那顆紅痣引人注目,初竹很是喜愛。
她的臉上一點喜愛未露,同木偶般淡笑:“你的心意為師收下,該去上早課了。”
直到初竹收下木偶,童徒子的心才是落下,一整天都精神飽滿,授課時探月甚至懷疑他中了邪。
初竹難得尋得空,便決定回凌雪峰翻閱古書,尋到一點關(guān)于魔族將軍或是長生之術(shù)也好。
風(fēng)將她的衣袖吹起,露出手臂一道形似桃花瓣的鮮紅印記。
回凌雪峰時她被無垢峰的弟子攔住,試問來者為何。
弟子向她問安,便問道:“夜雪長老,您可知華璧殿遇竊一事?”
初竹點頭:“徒弟已向我稟明?!?p> 弟子道:“所截獲了一人,他雖在場護了戰(zhàn)略圖,卻來意不明。掌門現(xiàn)下不在,我等用刑數(shù)日,對于盜取找略圖一事只字不提,從關(guān)押那日直至今日,他只說了四個字?!?p> 初竹抬眼,心上被什么狠狠撞了一擊。
“要見初竹。”
她道:“無垢峰何時如此無能了,此等審訊之事,竟要我插手?!?p> 弟子眼見不妙,忙抱手解釋道:“并非我等想要勞煩夜雪長老,那人堅持要見,已經(jīng)絕食兩日了,看起來不見到長老誓不罷休?!?p> 初竹穿過無垢峰弟子,往凌雪峰去,道:“他要絕食便絕,待到掌門回來再議?!?p> “沉傲長老說那人叫葉衍,似乎……是曾無意救過長老之人?!?p> 聞言,初竹走了沒幾步忽地停住,指尖觸碰到了冰涼的物什,低頭見竟是那枚玉佩。
正當(dāng)無垢峰弟子無功將返,初竹復(fù)又行至身前,道:“一個時辰,他不說我便走?!?p> 無垢峰是蒼穹派審訊之地,坐落于山中最偏,給人的感覺便是冷凝陰森,更別提靠近了。初竹很不愿來此地。
踏上無垢峰,此處寂靜,循著一條石子路進到里才感受到混沌。這座碧青石山關(guān)押著幾十名偷奸?;?,因禁制只得行動于寸步之地,地面陰冷,洞穴送風(fēng),正值回涼之際,大多望向頭頂高遠之地,尋得一絲暖意。
直至審臺,一人雙手被金鏈所縛,遍體遭受鞭刑,布滿細長可怖的鞭痕,烏發(fā)擋在眼前,她還是認出了那便是光鮮不再的葉衍。
前方一路的弟子說道:“長老,這邊是葉衍?!?p> “掌門下了令必須要以用刑而審嗎?”
弟子不明所以,抬頭去看,卻被初竹陰鷙的目光打回去,慌道:“長老,掌門此去召將臺,定是要個三五日才可歸,放著嫌犯不管,等到掌門回來……”
初竹道:“所以掌門并未言明審訊與否或是用刑淺重。是嗎?”
“……是。”
束縛手腳的人在暗光中緩緩抬頭,那張臉滿是血污,唯獨一雙眼睛像在閃光幾許。
他幾近不成聲,仍喚道:“長老?!?p> 初竹從未見過他這般狼狽,下令撤去看守的弟子,審訊一事交于她。
待人走盡,初竹揮手撤去捆住他的金鏈。葉衍沒了氣力,一下摔到陰冷的石壁,好半天才能緩過來。
他依稀看見白衣袂起,虛弱阻道:“別過來,長老。”
白衣聞言頓步,他復(fù)笑道:“我臟?!?p> 緊接著便是一道猛咳,咳出瘀血,沾滿了臟污的青衫。
初竹不知所想為何,只感到心中一片沉悶,似同樣受了酷刑,久不能言。
她喉間干澀:“不曾想再見竟是這般情形?!?p> 那人耷拉著腦袋,輕笑道:“長老,這么些天,你可是又奔走于鬧市了?”
當(dāng)日葉衍贈予初竹的玉佩此刻仍佩在腰間,他見了,竟是有點欣慰。
審臺空曠幽靜,痛苦的低喘聲縈繞在耳,初竹低聲回道:“是,費了幾日,這才趕回來?!?p> 葉衍卻道:“我原是拿長老作借口,不想受那等老頭指控,你方才趕回,這就應(yīng)我要求來審我,我多少過意不去?!?p> 初竹退后幾步,瞥到角落某處發(fā)亮,又回頭審視葉衍,眼神凌厲,冷道:“那日你下山后,為何又出現(xiàn)在華璧殿,并且懷抱我派戰(zhàn)略圖?是與那群黑衣人同謀,還是私自蓄謀已久?”
一道迅猛靈流在眼前晃過,葉衍緩緩抬頭,金色的刀劍已指向他。循此看去,那雙淡如水的眸子,他再無法忘卻。
手撫過劍端,將他的眸子映出金色,淡笑道:“長老不相信我?!?p> 初竹未答,只是靜靜看著他。
葉衍越發(fā)百無聊賴,答非所問,哪怕刀劍正掛在他的脖子,隨時能要了他的項上人頭。
他看初竹時的眼神已然不同,繼而笑:“我若是要盜取什么戰(zhàn)略圖,還會被關(guān)在這,受你們百般凌辱?”
他難以遏制地伸手,不料初竹略微動容,收回劍,他流了一手的血。
葉衍并不在乎,一直看著初竹,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嘴角略微抽搐。
在初竹審視的目光下,他不再尋得光,眼神逐漸朦朧,蒼白說道:“我又回來是想要同仙師商量一件事?!?p> 初竹抬眼看去。
他像一個受傷的野獸,獨自舔舐傷口。
野獸發(fā)出瀕死前的呼喊,猶如響雷震撼:“近來天氣寒涼,之前聽童徒子提到,長老體寒,一到春日回涼,每每染風(fēng)寒不得舒緩。我前些日子曾去到風(fēng)云山的雪池,那里氤氳之息,既能舒緩長老體內(nèi)寒氣,也對修習(xí)有所提升。我原是想要同長老去的?!?p> 初竹驀地放大瞳孔,喃喃道:“你竟放在心上……”
葉衍笑道:“長老曾深信于我,不敢不放?!?p> 半個時辰后初竹冷臉走出審臺,原先守著的無垢峰弟子立即上前,個個面露不滿之意。
初竹正火大,未等他們詢問一二,便攤開手心,赫然躺著一張竊聽符。無垢峰弟子驚愕不已,她一捏緊,符紙便化為灰燼從指縫流失。
初竹垂手,輕拍手臂,淡道:“此番是你們請我前來,又搞這些下三濫的把戲。其實大可不必,若是懷疑我與里面那人有染,待掌門回主動稟報便是,搞這一出,沒抓著證據(jù)還犯了門規(guī),應(yīng)當(dāng)如何處置?”
聞言初竹掌心動用靈力,毀了無垢峰的五棵靈樹,殘木橫斷在地,弟子們皆惶恐著跪地懺悔。
初竹悠然走到山壁倚靠,見他們跪地之姿甚是疲乏,道:“諒你們心眼小做不出這事,何人交代?”
一片靜寂。
初竹環(huán)顧四周,道:“不說?那便起身吧?!?p> 無一起身。
一陣濃郁的桃花香飄過,領(lǐng)頭的弟子驚呼一聲,再回神時空中已倒吊了十余名弟子,望著距離數(shù)尺的地面,個個恐懼大叫。
初竹見狀眼尾殷紅,更用力捏緊手,吊在空中的弟子隨之吃痛。
地面的弟子開始求饒:“夜雪長老,請您高抬貴手,饒我等師弟一命?!?p> “原來會說話,”初竹撤手,伴隨的是弟子摔落的慘叫,再次問道,“你們是受何人教唆?”
不過一柱香,初竹大鬧無垢峰傷數(shù)名弟子的事便傳遍了蒼穹派上下。當(dāng)時童徒子正鮮少聽課中,無聊撥弄著熏香,尋青長老傳授陣法之術(shù),書案擺著一排的法印符紙,什么結(jié)魂陣凝魄決四方陣,初竹曾在兩年間傳授過了,再聽這老頭侃侃而談,他耳朵里都生繭子了。
隔壁突然傳來怒吼,正是探月長老在授課,猛地打斷了尋青長老的長篇大論,留下自習(xí)二字便循聲而去。童徒子心里不滿探月許久,卻也不免此時感激他。
沒了長老的監(jiān)管,課上喧鬧一片,幾名弟子自覺監(jiān)督。童徒子半夢半醒間瞥到書院外簡辰逸走過了,臉色極差。
此處少有見到大弟子,童徒子頓感不妙,借著人有三急的由頭跟上走遠的簡辰逸。
簡辰逸行色匆匆,一時未能察覺到跟在身后的童徒子。轉(zhuǎn)了幾個拐角,險些跟丟了,童徒子邊疑惑目的地,邊加快步伐跟緊。
越是靠近,某人叫囂的聲音越發(fā)震耳。直到他看見周圍的碧草蘭花,才意識到這是到了靜學(xué)堂,授課長老調(diào)息養(yǎng)生之地,平日里門生鮮少前來。
隨著木質(zhì)地板的清脆響聲,靜學(xué)堂的長亭里四人站立,童徒子跟到一處足以遮擋又能聽清他們對話的木柱時便不再走了。
他探頭看清那幾人,竟看到了自己師父,背對著他,卻仍感受到一股怒氣。身邊是臉紅脖子粗的探月長老,一臉傲氣的明軒然,心平氣和勸架的尋青長老,以及喘氣才趕至的簡辰逸。
這探月和明軒然師徒二人合著要欺負他師父?
簡辰逸大氣沒喘幾口,問道:“師父,這是做什么?”
初竹甩袖,像要甩掉什么臟東西,冷道:“辰逸,為師找你來是想讓這師徒二人再熟悉遍蒼穹派的門規(guī)?!?p> 探月聞言,又要沖上前,幸好中間有尋青攔著,不然今日這學(xué)堂總歸不平靜。
明軒然依舊一臉不屑,薄唇淺笑,道:“望夜雪長老指教?!?p> “第三十條,念?!?p> 簡辰逸頓悟,看向明軒然的眼里夾雜了幾分厭惡:“門生不得不尊于長者?!?p> “第三十五條。”
“為人師者,不得縱容弟子?!?p> 明軒然的神情隨即暗下,不遠處的童徒子聞言,氣得牙癢癢,惡狠狠罵道:“明軒然這廝,又打了什么鬼主意?!?p> “但是長老……”明軒然忽地攔住想要發(fā)言的探月,上前幾步,當(dāng)面與初竹對峙。簡辰逸早已擋在初竹身前,攔住明軒然的行進。
他笑笑,繼續(xù)道:“長老,你要是真與他沒點糾纏,怎么老吵著要見你呢?”
初竹道:“我可以不回答你,這是我與他的事,無關(guān)旁人?!?p> 探月掙脫開束縛的手,整理衣袍,語氣不善:“你說無關(guān)就無關(guān)?倘若真是你指使他偷戰(zhàn)略圖,我派豈不是養(yǎng)虎為患了二十余年。”
“敢問探月長老,我?guī)煾竿祽?zhàn)略圖的目的為何?”簡辰逸語氣平平,卻如驚雷的氣勢。
明軒然冷笑道:“誰知道審臺的那個人是不是魔族,誰知道……你師父是不是與魔界有染呢?”
“放肆!”
這回輪到初竹大怒,召來緣落往明軒然身上狠狠抽了兩鞭,背脊即刻壓彎,鮮血四濺。
簡辰逸見狀想要阻攔,但為時已晚,明軒然吃痛躲過最重的一鞭,打在柱子上,留下一道極深的溝壑。
探月始終不曾開口,他就算再要護著徒弟,方才明軒然的話,明顯是大不敬。他也無能為力。
明軒然吐出一口瘀血,侵染地板,隨后仰天大笑。簡辰逸疾聲阻道:“明軒然!你犯門規(guī)在先,又辱我?guī)煾?,可謂連罪!隨我前去戒律閣領(lǐng)罰!”
他充耳不聞,笑到泛淚。
這事簡直亂套了。
初竹轉(zhuǎn)身欲走,誰知明軒然自始至終目光在她,見她要走,痛苦喚道:“初竹!”
簡辰逸阻道:“大膽!”
明軒然不堪地單膝跪地,再啐口瘀血,后背傳來陣陣灼燒的刺痛,痛得他幾乎要昏厥。
不去理會簡辰逸的指責(zé),他又沖那離去的背影喊道:“初雨韻!你到底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白衣聞言頓步。
“童徒子不比我有天賦,你卻收他為徒。葉衍來歷不明,你卻處處護他。論家世,我不比童徒子差,論實力,我遠在他之上,你告訴我,我到底哪點比不上你的寶貝徒弟!”明軒然用力過重,嘴唇尚在打顫,聲音更在發(fā)抖,像在啜泣,“我想了兩年,憑什么你認他當(dāng)徒弟,不要我,到底是為什么!”
躲在柱后的童徒子驚異不已,這其中緣由竟有自己的一份?
微風(fēng)起,桃花香遍野,仿佛回到了那日問劍擇徒之日,也是這樣一身白衣。
唯一不同的是那人看自己的表情,變了,她望著明軒然,眼神冰冷,俯瞰狼狽的他,輕聲答道:“性情純良,行事磊落,一心正道,這是他有你沒有的?!?p> 不對,與記憶里的不同,那人明明面帶笑意,輕聲說道:“如果是想贏,便以追尋正道而贏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