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眉已經(jīng)見過余少棠許多次，卻好像從來沒記清他長什么模樣，以至于當(dāng)高府的人讓兄妹兩個在后院吃壽辰點心時，看到被一群拿著拉弦、操琴、司鼓的師傅擁簇而來的集慶班名角，杏眉竟然有些認(rèn)不出這個人就是家中墻上的那位“呂布”。
余少棠拿手的是長靠武生，臺上經(jīng)常頭戴盔、腳著靴，不管是唱腔、表演、功架、武工都能處處見好，尤其是一張嘴，開口就能聲韻奪人，無論武將的英俊灑脫，文生的清秀飄逸，他都不在話下，在京城紅了至少有十個年頭。但杏眉通常能見到的，都是戲臺上濃墨油彩后的周瑜或呂布，而非素面的他，所以當(dāng)看到余少棠本人并沒有臺上那樣的氣勢和神采，杏眉心里很有些失落。
小爐匠此刻正忙著吃點心，沒留心到妹妹。直到聽見走廊里胡琴的聲音，才含糊不清地問：“什么人？”杏眉見哥哥嘴里含滿豌豆黃，一副饞樣，沒聲好氣地說：“余少棠！”
“魚燒湯？”小爐匠遲疑地說。杏眉被他這個回答逗笑了，嗔道：“就知道吃！舌頭都吞下去了?！毙t匠嘻嘻笑道：“舌頭吞了還能長出來?！?p> 杏眉不理會他，自顧感慨道：“余師傅是集慶班的名角，唱功好，扮相也好，一口氣能翻七張桌子！”一般武生能翻三張桌子已算不錯，杏眉故意夸大其辭，為得是吸引小爐匠的注意，好讓他不要小看自己的偶像。仿佛覺得份量還不夠，杏眉又加了句：“阿瑪最愛看他的戲，他說這種戲追求的是一種氣魄和霸道，要的就是噶蹦脆！”
小爐匠正聽得似懂非懂，猛然見一個容長臉的俊美男子站在門前笑說：“說得對！”杏眉回身，見是個陌生人，可眉目間又有幾分熟稔，略微動動腦子，她就脫口道：“花云魁！”花云魁也是集慶班靈魂人物，也就是那位演貂蟬“貂蟬”的男人，在一般女觀眾心里，地位比余少棠還要高，因為他的扮相嬌柔嫵媚，卸妝后的眉眼也是偏于俊俏一路的，是多少情竇初開的少女們春夢中的人物。小爐匠見了他，竟然放下筷子，忍不住稱贊道：“好漂亮的男人??！比前面那個好看?！?p> 杏眉沒有附和這話，她放在集慶班上的那雙眼睛還來不及收回，只能追隨著諸人一路遠(yuǎn)去，直到被一扇雕花門隔斷才罷休。這時她才想起來要替余少棠辯白幾句，奈何當(dāng)她終于決定說出口時，卻一個字也記不起來，唯有想要說出口的那種迫切感仍異常鮮明，簡直令人耿耿于懷。
京城有不少權(quán)貴人家的名票大王，一入梨園中，不問家國事，堪稱戲癡。集慶班常去唱堂會，富貴宅門里也走了無數(shù)遭，因此高府的排場在他們看來也是尋常，無論頭牌還是跑龍?zhí)?，都是一副目不斜視的樣子，周圍的華麗闊綽，絲毫不能引起諸人的注意。高府的人看在眼中，心里深為納罕。這種不亢不卑的氣質(zhì)，尤其在余少棠身上最為明顯。
當(dāng)高府一個管事的半信半疑地問：“余師傅，都說你的功夫比行云社梁師傅還好，可有這回事？”行云社的梁川也是梨園奇葩，在內(nèi)行看來武功技巧有余，可惜整體神韻不足，行家有句話說：技巧長練可成功，神韻點撥還靠悟。就為著梁川的悟性不足，完全不能和余少棠相提并論。這點不便明言，余少棠為人雖謙遜，卻不肯自貶身價，于是他微笑道：“梁師傅很厲害，我也佩服?！惫苁碌牟桓市模^續(xù)追問：“那今天的戲碼，您能翻幾張桌子？”余少棠笑意更濃，說：“只要高老爺喜歡，四張、五張，隨便！”
“痛快！”那個管事說?；ㄔ瓶锨耙徊?，不滿道：“今兒不是都說好了，怎么臨時要改？”管事的被質(zhì)問，本來要發(fā)火，一見是他，轉(zhuǎn)而笑道：“花師傅，放心，有你露臉的時候。只是今天十三爺來了，他是行伍出身，最喜歡打打殺殺的。不知道你們今天戲服和家伙帶足沒？”余少棠指指身后幾個大箱子，道：“有名的幾出，《長坂坡》，《挑滑車》，《戰(zhàn)渭南》，都能演。”花云魁插嘴道：“還有集慶班拿手的《四郎探母》。”此話一出，立刻被余少棠以嚴(yán)厲的眼神予以責(zé)備。原來滿人忌諱岳飛抗金，連帶著戲文里和契丹匈奴有關(guān)的，都不能提?；ㄔ瓶闹笨诳?，而余少棠身兼班主重任，肩上還挑著許多人的生計，思慮自然要比師弟周到，為人也謹(jǐn)慎許多。
等到諸事妥帖，只等待會上妝，余少棠這才有功夫環(huán)視周遭，果然是宰相府第，深宅大院，氣派地很。等到他眼睛巡視到了院門口，卻見兩個少年正在好奇地朝里張望，一個少年虎頭虎腦，圓眼闊嘴，另一個則顯得清秀可人，一雙烏黑的眼珠子撲閃閃地，見到他后便害羞地垂下眼簾。余少棠心事滿懷，沒有功夫細(xì)究，隨即就將雙目移開。但是著魔似的，不一會又他忍不住朝院門口去看，兩個少年早就不見影蹤。
原來杏眉是想聽?wèi)虻?，哪怕聽到集慶班的人吼那么一嗓子也好。奈何小爐匠膽小，怕回晚了遭師傅罵，故此只好早早離場。兩人在家丁的引領(lǐng)下，剛走到一個角門口，就聽見背后有人慌張地扯直嗓子喊：“把后門和角門都趕緊關(guān)上！前面出了人命，誰也不許走！”兩個孩子嚇得沒了主張，只能任憑人推推搡搡，又回到剛才那個院落。同時見高府上下都慌做一團，丫鬟仆役皆失魂落魄。
集慶班的人還沒來得及上妝，也被困在院里動彈不得，最后還是余少棠攔住個管事的詢問究竟，那人語無倫次道：“聽說是前面出了刺客，有人喪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