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眾人先是一驚,繼而再看她那副認(rèn)真較勁的模樣,立時覺得好笑,尤其是花云魁,更忍不住哈哈大笑。他開了個頭,其余人等也都跟著樂起來。榮青忙攛掇道:“花師傅,這么好的徒弟您就收了吧!”見花云魁遲疑不語,何媽連忙拉上杏眉的手,示意她下跪磕頭。
見杏眉還楞楞地不言語,齙牙李道:“傻丫頭,難道還要花師傅請你么?”一語驚醒夢中人,杏眉這才回過神。等她跪下來,花云魁緩緩開口道:“收徒弟這事我能做主,但是既然余師兄前面有話說,還得請教下他的主意,簽長約還是短約現(xiàn)在都吃不準(zhǔn)。”長約就是像榮青這樣,賣身給戲班,想出來自立門戶或者改行,都該按師門要求贖身,把這些年的吃穿用度還清才行,短約就是不賣身,平常還有些微收入,師滿幾年后就可以走路,但這樣的徒弟,師傅不會用心教,怕徒弟學(xué)到本事后就遠(yuǎn)走高飛。
好在杏眉今番拜師,只為從困境中脫身尋條生路,究竟能學(xué)到多少本事,并非重點,所以長、短約區(qū)別不大。
目的已然達(dá)到,榮青比誰都要快活,因想著今后就要在這方舞臺上討生活,杏眉反而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徳琳是高家的長女,自小就珠圍翠繞,婢仆簇?fù)怼?蛇@個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小姐,并不像外人以為的那么柔弱。徳琳屬于早慧的孩子,從小心思深沉,心里明明想的是“要”,眼睛里察言觀色,若是時候還不到,她嘴上就會說:不要。
這么聰明的孩子,又乖巧聽話,偏偏還長得極美,不僅高錕寵愛,別人也都說,將來必定是一只金鳳凰。這些說法,加強了徳琳自重矜持之心,行動言語上也愈發(fā)顯得老成持重。她十二歲時,不喜歡自己的舊名字,就自作主張起名“徳琳”,非要父親重新到宗人府為她登記注冊,高錕拗不過女兒,只得依計行事,此事一時廣為傳播,都說高鯤太嬌慣這個女兒,做父親的也明白女兒很有主意,恐怕將來在婚事上得費些心思:尋常的,她瞧不上,不尋常的,以她的要強不服輸?shù)钠⑿?,不見得能相處得?dāng)。
自從高錕生辰上遇到刺客,雖然身體沒有大礙,名聲卻很有些受損,總有人會在背后嚼舌根,著實把他氣得不輕。這天因為一件公事受了氣,心里不受用,回家也不肯吃飯,只坐在書房里發(fā)愣,想想自己幾十年熬到這個位子上,也算位極人臣,將來的青史上總要有所提及,如今為了這個劉慶生父子,自己雖問心無愧,日后官聲難免遭人詬病,好比一塊純色衣料上落了油污,再也洗刷不清。
正在那里胡思亂想,就見徳琳托著個茶盅子過來請安。她知道父親近來心事重重,特意過來寬慰他。父女兩個說到外面近來傳聞,街頭巷議里,都把劉向林說成孝子仁義之士,仿佛高錕就是那白臉的奸臣,害得人家父子不得好死。
徳琳正色道:“那個劉向林自然是孝,不過這份孝,沒啥用處?!睆粤找姶嗽捯鸶赣H關(guān)注,繼續(xù)說道:“為人總要通情達(dá)理。三綱五常,總也要合道理,才有用處,我最討厭那些偽道學(xué),或者不明事理的說法,什么‘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父親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個替皇帝辦事?兒子死了,這一家斷宗絕代,孝心又在哪里?”
高錕道:“可惜劉向林也是有才的?!?p> 德琳不以為然道:“沒有本事才做壞事,有本事一定會做好事。這劉向林瞎撞木鐘,搞得滿城風(fēng)雨,無益有害。阿瑪再不要放在心上,孰是孰非,日后讀史的人自會一目了然。”高錕嘆口氣,說:“聽說那劉向林家中還有老母和妻子,不知他怎么忍心丟下。我想哪天去拜訪,給她們送點銀子。”
徳琳想想,笑說:“既然只有婦孺,阿瑪?shù)情T似乎不妥,不如交給女兒去辦?!备咤K本來想說,徳琳一個閨女家不便拋頭露面,還是讓高夫人去比較好。轉(zhuǎn)念一想,家里大大小小三位高夫人,要么只會吃齋念佛,要么懦弱無能,還有一個雖潑辣,也只會持嬌爭寵,思前想后還只有徳琳辦事比較穩(wěn)妥。無奈之下,只得將此事囑托給女兒。
交代完畢,高錕望著徳琳出神,嘴角掛著微笑,徳琳奇道:“阿瑪,為什么這樣看人?”高錕笑道:“我在想,若徳琳是個男兒,必當(dāng)能子承父業(yè),做出一番事業(yè)。可惜你一顆玲瓏七竅心,都困在女兒身中,將來不知怎樣的男子,才能配得上你?!钡铝致犃?,半響不語。
從書房里出來,德琳想自己上門拜訪劉氏的妻小老母,除了銀兩,蠻好再帶些衣物,好在高家長年搭著案板,雇著兩名手巧的女裁縫,按日計酬。除卻三節(jié),無日不制新衣,方便得很。
等一切安排妥當(dāng),她擇日而行,乘了頂小轎,只帶兩個老媽子并一個管事而去。那劉氏一門住在郊外,上下皆著孝服,劉向林的母親病臥在床起不得身,凡事皆有兒媳婦應(yīng)酬,近來出了這么多事,盡管官府不追究責(zé)任,也讓她操碎了心,頗有左支右絀之感。如今乍遇高家的千金小姐登門,那劉氏雖然吃驚,神態(tài)言語間仍然平靜自若,一看就是大宅門養(yǎng)出來的閨秀,是見過世面的,只可惜嫁入劉家,將來的命運還不知如何。
德琳見了,對她頗有憐惜之感,然而她也是知道的,這樣的女人最是好勝要強,關(guān)系尋常的人表達(dá)出來的憐憫,未必會被對方接納。故此只是一味的恭敬,兩下里都很客氣。臨行前,劉氏似乎想起什么,叫人拿來一本簿冊子,封皮上提著“享林集”,里面的紙張紋路細(xì)膩,一看就是上佳之物。
劉氏解釋道:“先夫去世后,他的幾個朋友出面幫他以往的詩詞歌賦收集齊全,出了這么一本書以做紀(jì)念,雖不算什么佳作,聊勝于無,特地送給高小姐一本?!钡铝战舆^那冊子,感慨似劉向林這等人物,攬上了大禍死于非命,竟然還有朋友不避嫌為他這樣出力,一來說明劉向林本人生前名聲才氣果然俱佳,二來也可見他這位朋友極有擔(dān)當(dāng)。
正在遐想間,就見有人來報,說是有客來。劉氏笑道:“來訪的那位,就是先夫生前的好友,也是幫他印這本冊子的,叫汪博深?!钡铝罩挥X得這名字熟悉,繼而心里一驚,心道:“原來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