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還在下。
翟軻“砰”地一聲重重地把門摔在身后沖下樓去。
正是晚飯的時間,外面又下著大雨,小城鎮(zhèn)的街上,半點人影也看不到。翟軻的雨靴踩進(jìn)泥水里,咯吱咯吱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響起,但又很快地被淹沒在一片雨聲之中。
還是一樣的吵架,一樣的態(tài)度,一樣的結(jié)果,一樣的奪門而出,翟軻已經(jīng)記不清這種痛苦是在什么時候,變成了他生活的常態(tài)。事到如今,他已經(jīng)不在指望爸爸可以理解他的心思,低著頭一腳一腳地走著。
“媽的!”他突然憤恨地罵道,飛起一腳踢在身旁的路燈上。老舊的路燈輕輕顫動,但很快便又恢復(fù)原樣,靜靜地立在那里,投下昏黃的光。突然間,這個暴躁的年輕人覺得自己有些可笑,這桿路燈它,沒有任何感情,也與自己毫不相干,為什么要它來承受這一份無名的怒火呢?算了,不想了,抖抖雨衣上的雨水,他又重新踏出步子去——翟軻有他要去的地方——那個一眼看去寫滿了滄桑的破落小院兒。
穿過一片片的樓房,路的盡頭是一座尚待開發(fā)的城中小村。四周沉默的農(nóng)田望不到邊際,緊緊守衛(wèi)著這個樸實的地方,將外面的喧囂和這份淡然隔離開來。
“百家寨村歡迎您!”穿過村口的拱門,翟軻踏進(jìn)了這個與城鎮(zhèn)格格不入的地方。
沿著村子的主道一直走到頭,村尾的大槐樹旁邊有一道口窄肚寬的胡同,胡同的路是條老土路,被雨澆過已經(jīng)變得泥濘不堪。胡同里的住戶們?yōu)榱顺鲂?,各自在家里不知什么地方拆下幾塊紅磚,七七八八地扔在水里,全當(dāng)是通向外面的橋梁。
踩著紅磚,翟軻鉆進(jìn)胡同,在一家銹了大半的綠漆門前停住了腳。他又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伸出手去拉了拉這家的門栓。
隨著翟軻拉動門栓,綠漆門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懼?,門內(nèi)小院里響起彈簧門的聲音,緊接著大門前的燈開了。橘黃色的燈光從門縫里擠出來,輕柔地?fù)湓诘暂V臉上,他緩緩瞇起眼睛,想往門縫里面瞅瞅。剛湊近了一點兒,門就被緩緩地拉開了,更多橘黃色的光從門里跳出來,歡歡喜喜地把翟軻抱住。
“方爺爺?!钡暂V看著門內(nèi)笑著打著招呼。
門內(nèi),一位老人家正站在燈光下,驚訝地看著他。方爺張張嘴,想說什么但是沒說出來。
“來啦,進(jìn)來吧?!钡阶詈?,方爺只是輕松地招呼他進(jìn)來了。
“吃飯沒有?”把翟軻在北屋安頓好以后,方爺一邊提著壺倒了些茶水,一邊有意無意地問他。
“吃過了,爺爺?!钡暂V趕忙接過方爺手里的水壺,笑著回答他。
“哦——”方爺長嘆一聲,又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一樣,抬起眼睛來看著翟軻說:“我還沒吃飯呢,陪我吃點吧。”翟軻愣了愣,看著老先生弓著背等著他回答,便又急忙說:“行,我?guī)椭霭伞!狈綘敂[著手說不用,便轉(zhuǎn)頭走進(jìn)廚房里,翟軻不顧老先生勸,也隨著跟了上去。
方爺?shù)臓t灶是燒柴火的爐灶,這樣的老爐灶對翟軻來說實在少見。即便是在村里,也幾乎家家戶戶都接上了煤氣,或者用上了電磁爐。小村畢竟是城市包裹的小村,哪里有一絲一毫不受影響的道理?吃飯是人的第一大道理,所以現(xiàn)代的氣息也就順理成章地最先從這方面滲透了進(jìn)來。
“門邊上的柴火不要燒啊,潮的,起煙?!狈綘斂匆姷暂V抱著柴火,慢慢地和他講著,“要燒的話拿著一堆?!闭f罷,他朝墻根底下一指,另一堆柴火靜靜地躺在那里。翟軻乖巧地放下了手里的柴火,轉(zhuǎn)身去抱方爺指定的那一堆兒。
“方爺,打算吃什么呀您?翟軻一面向灶臺里加著柴一面問方爺,灶臺的煙實在大,熏得他睜不開眼,“往鍋里加點兒水孩子,我熬稀飯?!狈綘斝Σ[瞇的看著翟軻說。
填了水,方爺就死活不讓翟軻再呆在廚房了,翟軻知道自己拗不過這位老先生,就只能乖乖地回到了北屋,等方爺叫他過去端飯。
外面的雨小了。此刻,原本平靜的城鎮(zhèn)里有了些人味兒。大自然的神威終究是擋不住人心的,窗外,霓虹的招牌在向他們不斷地高聲吆喝著,招呼他們過來。
翟軻走到院子里,雨中的百家寨卻還是靜悄悄的。方爺說,現(xiàn)在村子里的人幾乎快走光了,這也是這個城鎮(zhèn)最惹人喜愛的地方。它是靠著機(jī)械零件的生產(chǎn)崛起的,這種技術(shù)上熟能生巧的活兒,實在不需要什么很高的學(xué)歷,按照村里人的說法,在咱們這兒,賺錢就得開床子。百家寨踏出村口去便是城鎮(zhèn),年輕的人們都跑進(jìn)去謀生了,不用三五年,帶著做買賣的錢回來,呆個三天兩天就把自己家種了一輩子地的爹媽也一并接到城鎮(zhèn)里去了。村里的院落就這樣一個一個空了,翟軻看著天空,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柴火在灶臺里畢剝地響著,小米的香氣伴著柴火的味道飄散到院里,翟軻貪婪地大口吸進(jìn)這獨到的香味兒,砸門出來的他,家里給做的飯一口沒吃。
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碟腌黃瓜,兩碗冒熱氣的柴火味稀飯,方爺很快就把兩人的飯菜準(zhǔn)備齊了。西紅柿炒茄蛋是他特地為翟軻炒的,倘若沒有這個孩子的話,這一碟小黃瓜便足以打發(fā)他的胃了。
“大下雨天的,你跑來干啥?”方爺端起碗來問翟軻,兩個人就這么坐在了北屋的門檻子上,看著雨,喝著飯。腿邊的小板凳上擺著那一紅一綠的兩個菜,全當(dāng)是個小茶幾來用。
“我就看看您?!钡暂V禿嚕了一口飯,淡淡地回答說。
“看我?”方爺聽完這話竟然哈哈地笑起來手里的碗一抖一抖得,卻一滴飯也沒掉,“又跟你爹吵架了不是?”
翟軻知道瞞不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端起碗來湊到嘴邊,他小小聲地嘟囔著:“您真是把我摸了個透。”
“我一把年紀(jì)了,摸不透你個小崽子,?。俊狈綘斢炙实眯ζ饋?,僻靜的小院兒里,振得人一精神。
“方爺爺,您不打算去縣城里住么?”翟軻冷不丁地問道。這小院子寧靜無比,確實適合老人居住,肅靜,這些翟軻固然知道,但是他總覺得奇怪,方爺很少向他提及城里的事情,也從未見過他有什么子嗣或者親戚。方爺,就像是一個孤獨的行者一樣,自翟軻認(rèn)識他以來便一直獨處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雖然有著遲暮的年紀(jì)喝這破敗的處境,但他仍然給翟軻帶來瀟灑的清風(fēng),像是這世間最后一座的純凈的孤島,在狂風(fēng)怒濤中依然屹立不動,寧靜不已。
“去城里干啥呀?我在這兒,大半輩子了?!苯乐粔K腌黃瓜,方爺拉著聲音回答。
“城里方便點兒吧爺爺?!钡暂V看著這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說。
“哼。”方爺冷笑一聲“方便還是我這里方便點兒?!蓖nD了一下方爺又說:“你還有空管我哩,你跟你爸爸又怎么著了呀?”
“哎……”翟軻嘆了口氣,憤憤的對方爺說:“還是因為那事兒唄?!庇只叵肫鹆私裉斓臓幊常暂V用手指緊緊扣著碗邊兒。
“讓我說啊,你得慢慢地,和和氣氣地跟你爹商量,不能動不動就動氣,這一旦動氣啊……”仍像以前一樣,方爺又開始嘮嘮叨叨地勸他。
“方爺爺,這話您說過好多遍了。”翟軻看著滿院的積水,呆呆地和方爺說著,“我一直都愿意客客氣氣商量,但是人家似乎并不愿意。他就一頭撞死在他的老理兒上面了,無論別人說啥,都跟放屁一樣?!?p> 方爺沒有說話,順著翟軻的眼神看過去,院子中央的紅磚地上已經(jīng)積了一灘泥水,被雨點地打著,波瀾不斷。
“你說你想做啥來著?什么,調(diào)劑師?”方爺突然抬起眼睛來問翟軻。
“調(diào)酒師,您沒聽說過么?”翟軻把碗放在門檻上,咬著指甲回答他。
方爺突然就恍然大悟地說:“你這個小孩兒怪得很,咋就對這個有興趣嘞?”這位記性不好的老人又一次提出了和之前翟軻來的時候提出的一模一樣的問題。
吹進(jìn)院子里的風(fēng)大了一些,柔緩地拂過方爺?shù)陌装l(fā)使其輕輕舞動著。老人棕色的額頭上,皺紋似乎更加明顯了,一道一道地刻在那里,像村外的田壟。翟軻望著方爺?shù)哪槪p輕嘆了口氣,卻沒有說出話來。
這次又要怎么解釋呢?來方爺這兒已經(jīng)不是一次了,這問題也不是第一次面對了,但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樣。為什么喜歡調(diào)酒,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甚至說,他根本不喜歡調(diào)酒,但究竟自己喜歡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未經(jīng)世事時候的他是有過理想的,但現(xiàn)在沒有了。反正無論做什么,父母從來沒有支持過。事到如今調(diào)酒就調(diào)酒吧,也沒什么不好,只要是和父親的意志不一樣,他就心滿意足了。
風(fēng)刮得緊了一些,雨點乘著風(fēng)的勢氣噼里啪啦地砸下來,宣揚(yáng)著他們最后的狂歡。
翟軻沉默著,而方爺也已經(jīng)不再渴求那份答案了。他花白的胡子微微地顫動著,嘴里輕輕呢喃著聽不清內(nèi)容的歌詞。方爺看向天空,濕漉漉的云壓的好低好低。
方爺想起了自己剛剛遇到翟軻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灰蒙蒙的天氣,他蹬著自行車,揣著兒子的遺款回家,在村口的牌子下看見了躲雨的翟軻。鬼使神差地,他把翟軻帶回了家,拉著這個陌生的年輕人喝了半宿的酒。
“小翟哇?!狈綘斖蝗煌W∧剜p喊著。
“怎么了爺爺?”年輕人轉(zhuǎn)過頭來好奇地看著他。
“你想著去上大學(xué)沒有?”方爺冷不丁地問道。
“學(xué)了調(diào)酒的話,就不去上大學(xué)了?!钡暂V托著腮說。
“哦——”方爺若有所思地長嘆一聲,“那你要是去上了大學(xué)的話,能不能去哈爾濱上?。俊?p> “嗯?”翟軻顯得有點驚訝,他不知道老人為什么會突然對他提起這些,也更無從了解哈爾濱對于老人來說,有什么特殊的意義。但莫名其妙的,此時的方爺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兩個人一樣的樸實,一樣的沉穩(wěn),此時又一樣地說著莫名其妙的話,但可惜的是,祖父沒有和方爺一樣的壽命罷了。
“我想去哈爾濱看看,嗯……你要是想去,把我老人家也帶去看看唄?!狈綘斆亲诱f著,哈哈地笑起來。
“為啥突然要去哈爾濱呢?方爺爺?!钡暂V愣愣地問。
“哦——,害,以前聽他們說的,感覺挺好的地方,其實也沒啥,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當(dāng)調(diào)劑師啥的,也挺好的……”方爺不知道怎的,竟然像個孩子撒謊一樣地滔滔不絕起來,用他粗黑的手指,在鼻子上抹個不停。
翟軻看著方爺爺,眨巴眨巴眼睛,卻一個字也沒說。
天上黑沉的云被風(fēng)兒卷攜著,慢慢地在空中隱去了,天空終于放晴,深邃的夜空中,幾顆星星悄咪咪地露面兒了。
習(xí)習(xí)的涼風(fēng)卷著田間泥土的香味兒鉆進(jìn)院子,一老一小吃完了飯,碗筷丟一邊兒。門檻上,翟軻斜倚著門框,聽方爺細(xì)細(xì)地講著當(dāng)年的故事。
那一年,小鎮(zhèn)的第一個零件廠剛剛建成,方爺背著柴火去給建廠的工人們做飯;
那一年,村里多了個衛(wèi)生站,村民們爭搶著想把自己家的閨女介紹給他;
那一年,縣里的規(guī)劃把百家寨這一片劃成了開發(fā)區(qū),村里邊有人哭,有人笑。
……
翟軻一次又一次地被拉回那個不屬于他的年代,見到了年輕力壯的方爺,也在恍惚之間,遇見了正血氣方剛的祖父。
他不知道方爺是否和祖父見過面。同一個時期的同一個小鎮(zhèn),在兩個人老人嘴里,各有千秋。他突然感覺,方爺和祖父有著如此奇妙的緣分;但他沒明白,這樣的緣分竟然是靠他來發(fā)掘的。
最后一個故事結(jié)尾時村子里不知何處的青蛙叫的正歡。大門前的昏黃燈光又一次亮起,拉長了翟軻的影子,緩緩把他送出了家門。
走出去一段,又猛地回頭,方爺依舊站在燈光下張望,心里輕微顫動了。再折回去吧,又來到了老人跟前,翟軻笑著對他說:“方爺爺,以后可能不經(jīng)常來了。”
方爺昏黃的眼珠還是忍不住震了一下,抬起眼睛仔細(xì)地看看翟軻,又小聲地問:“干啥去???”
“考哈爾濱。”
留下這句話,翟軻看了看眼前的老人,隨即道了別,跳在紅磚上,一閃身消失在拐角處的夜里。
方爺緩步走進(jìn)自己的院子里,瞇一眼沒收拾的碗筷,他輕輕搖搖頭。
把碗筷泡進(jìn)水里,方爺拉了一個馬扎過來,靠著門框子坐了下來。講了一晚上的故事,這老人家確實有點累了??粗蓍苌系挠晁蔚温湎?,打得墻角的積水泛起波紋,金色的光在上面跳動,他仍然回想著那個滿眼都是層層麥浪的年代。
夜一點一點的深了,路燈熄滅,城市就這么陷入了冷寂。這是個小城鎮(zhèn),還遠(yuǎn)遠(yuǎn)到不了不夜城的地步,即使再多的歡愉也留不住一個明天仍要工作的人。
夜間的小鎮(zhèn)是動物的主場。流浪的貓狗們,離開了藏身的幽暗,終于出現(xiàn)在他們的時間里,出現(xiàn)在了城市的街道上。垃圾堆旁總能有狂野的狗吠,和尖銳的貓叫;電線桿底下是領(lǐng)地的爭奪,草叢里是夭折的哀嚎。
翟軻的燈還沒有熄滅,昏暗的房間里,他半窩在椅子上,拿著那本老相冊,把泛黃的照片翻了又翻。
首次創(chuàng)作大家多多包涵。有什么寶貴意見,我很樂意接受批評。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