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的時候天氣就陰陰沉沉的，但是一直到了中午，才開始下起雨來。
方爺?shù)胖淖孕熊嚕谟昀锫嘏仓?，一手把著車，他把另一只手緊緊插進上衣內(nèi)口袋里。
今年頭一場春雨，下得纏纏綿綿，細密的雨線一絲絲地交織，要把人的魂魄兜了去。
兒子說開春回來，結(jié)果只有錢回來了，人沒回來，也回不來了。
兒媳在電話那邊哭的稀里嘩啦的，只說自己有多難過，但是竟然沒有想到，把老人家接過去看一看自己的兒子?；蛘哒f，她想到了，只是，怕老人家承受不住這來回的顛簸，和葬禮上壓抑的氣氛。
兒媳最終也沒有回來。她得在家看著孩子，過不了多少天，他就得中考了。方爺也不想再打攪，只是讓兒媳給寄來一張兒子的遺照。
今天遺照收到了，和一筆錢一起寄過來的，還有一封兒媳婦寫的信，和幾尺白綾段子。照片和錢依舊裝進信封揣在懷里，白條子疊了疊掛在車子橫梁上，方爺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就隨便讓車子把他往家里送。
路上，淅淅瀝瀝的春雨就這么悄無聲息的下了起來，一下子澆開了今年的生機，但也一下子澆滅了方爺心頭的火。
大半輩子的努力和積蓄，終于把兒子從這個小破地方送進了哈爾濱這樣的大城市，而現(xiàn)在，一朝一夕之間，半輩子的生活突然被架空了。
方爺沒有哭，他看過太多的悲歡離合了，不會輕易地落下眼淚，他只是默默沉吟著，沉沉地嘆息著，穿梭在這細密的雨中。
這世間的意外總是接連不斷，而對于一個老人來說，他有足夠的能力去把這份意外變得細水長流。這是他們獨到的眼光，可以把天大的悲喜拉伸，延長，讓自己能夠慢慢地消化和適應(yīng)。但是即便如此，方爺還是不由自主的覺得孤單。
是的，孤單。老伴走的早，留他在這人間煙火之中，只能默默地想念著。但還好，兒子還在。即使并不在他身邊，也能讓他每天有個念想，讓他知道在這個滄海桑田的世界上，還有什么人值得他去守望。但現(xiàn)在，這最后一點的念想像是沙粒一樣無聲無息地飄走了。
方爺抬頭看看天空，他沒有想到，北方的雨也能下得這樣的纏綿，攝人心魄。老舊的自行車載著他在窄窄的馬路上晃悠，轉(zhuǎn)過一個十字路口，村口紅色的牌坊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
一色的青綠和灰白之間，突然冒出的一抹紅色讓他覺得分外扎眼，摸了摸懷里的信封子，他向著那一抹紅色走去——總算讓兒子到家了。
方爺騎車的速度更慢了，他又摸了摸懷里的信封，面對著熟悉的歡迎牌坊，方爺突然失掉了心里的防線，昏黃的眼珠模糊了，滿臉的雨水遮掩了他那幾顆不為人知的眼淚。
幾十年的塵土，他換來了一個平安的未來，但現(xiàn)在未來破碎，那泛黃的老院兒似乎也不再擁有溫度，他要把兒子領(lǐng)回去，但是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有意義。
靠近村口，一個黑色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方爺用粗糙的手指揉了揉眼睛，一個少年人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褂靜靜地站在牌坊底下。
好熟悉的影子，和當年送小方去念書的時候一樣，他也很喜歡穿一件黑色的褂子。
他知道那肯定不是兒子，兒子已經(jīng)長大了許多了，并且現(xiàn)在就在自己懷里。但是他還是停下了車子，不死心地走到那個男孩子面前。
“你在這兒干啥呢？”方爺俯下身子去問那個孩子。
“沒事?！焙⒆舆煅手f。方爺這才發(fā)現(xiàn)他在哭，不明緣由地輕輕地啜泣著，忍耐著。可惡的孩子，偏偏在這種時候，當著這樣一位老人家的面流淚。
看著他，方爺?shù)难蹨I又想要往外流，他抿了抿嘴，輕輕地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緩了好半天，才終于對他說：“不管怎么著孩子，你應(yīng)該是我們村的吧？你先到我家坐會兒，你爸爸媽媽是不是沒在家??？”
孩子抬起頭來看了方爺一眼，眼神里滿是詫異，他遲疑了一會兒，又突然像下定什么決心一樣，點點頭答應(yīng)了。
方爺慢慢推起車子，把白綾段子卷起來塞在車籃里，引著這孩子往他的老院子里去了。
村子里靜悄悄的，窄窄的村道上只有方爺和那個孩子兩個人默默地走著，這對于方爺來說，是多么熟悉的場景，的現(xiàn)在的身邊，又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你是哪家的孩子，你叫啥呀？”轉(zhuǎn)過頭來，方爺摸著懷里的信封問他。
“叫翟軻，不是這個村的。”孩子低著頭喃喃地說。
“沒事沒事兒，先到我那里呆會兒啊?！狈綘斂此行┎缓靡馑迹慵泵p聲地安慰著，同時他揣在懷里的手，正狠狠地握著那個珍貴的信封。
如果上天有靈的話，那他可真是一個可惡的人，到處開著合時宜與不合時宜的玩笑——軻這個字，可是方爺查了很久的字典，好不容易給小方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