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第五云未去止歲營。
季母也未出去,陪著第五云,同他一起坐在門前閑聊,觀望秋日的細(xì)雨,迎面細(xì)膩的微風(fēng),再給他煮上一碗熱騰騰的蘭菜湯,端在門檐下笑說過往。季母未曾將李語嫣與元箐箐與她相見的事告知第五云,倒是他從季母那里得知了睡蟲子與林子然、明隆的關(guān)系。
睡蟲子原名項遂從,西汴城人氏,后遷至紫郡城,與子然、明隆同為第三屆止歲營子弟。
初年,準(zhǔn)止歲者約一萬余人。一年訓(xùn)練期滿后,明隆排名五十九、子然排名七十二、項遂從排名二十三。
因紫郡城未受惡歲波及,所以留在紫郡城駐守的名額只有一百人,按理說他們?nèi)私栽摿粼谧峡こ莾?nèi),可是子然去了南境、明隆與項遂從留在了京都。最終,明隆成了紫郡署中的巡邏軍,項遂從成為了止歲營的訓(xùn)練官。
季母還說,那時的他們年少輕狂,自詡為紫郡城“三賤客”,街上現(xiàn)在還流傳著“三賤客”的傳言,若是第五云感興趣,可以四處去問問。
所謂三賤:一子然,賤于把守,總是替明隆與項遂從把風(fēng);二明隆,賤于明路,他總知道哪里的澡堂有漂亮的姑娘、她們何時入浴、又何時離開;三項遂從,賤于出計,一旦三人出事,無論逃走、隱藏、撒謊皆由他一手準(zhǔn)備。
還真別說,這三人未出過任何差錯!
那時子越與子然慢慢疏遠(yuǎn),子然便總覺孤單,不慎交識他們二人,在未進(jìn)止歲營之前,他們令季母費盡了心思。不過還好,子然只是替他們把風(fēng),并未同他們做那些荒唐事。原本季母還想令子然與他們斷絕關(guān)系,可后來他們?nèi)私Y(jié)識了元箐箐,就不再胡鬧了。
五年前,他們?nèi)艘煌肓酥箽q營,就宛若換了一個人一般,從止歲營出來后,他們更是懂事不少,明了許多事理。
季母說起他們?nèi)藭r總會無奈地?fù)u頭笑,滿是皺褶的皮膚上有一點哀怨。那時的林子然非常孤單,而她也因為林子覺的離去與戚氏的排擠心力交瘁,很少能管教得住他,不過結(jié)果總是好的,林子然如她與林子覺的期盼,成長為了一個正直、善良的人。
可第五云問起林子越的止歲者排名時,季母卻笑說:“子越是因為比試失常,所以沒發(fā)揮出真正的水準(zhǔn),得了二百九十七名,但是我知道,子越若是認(rèn)真起來,定是百名之內(nèi)。”
她只字不提林子越為何能留在紫郡城中,而子然卻遠(yuǎn)去南境。
臨了第三日。
明隆在辰時駕著馬車于花圃前等候,迎上第五云。
“今日所去何事?若是訓(xùn)練,我便不回來了,若是些雜事,我還想再回來陪陪季母?!彼酪啦簧岬鼗仡^瞧立在門前的季母。
明隆見第五云有心,便言:“今日所去只是聽張統(tǒng)領(lǐng)與子月先生講些事宜。你若是想陪陪季母,待事宜結(jié)束后,亥初時,我在止歲營門外接你?!?p> “謝明哥?!钡谖逶浦轮x,與明隆一起拉住轡頭。
二人到止歲營時,已是巳中。
營中有不少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均是一身黑袍。
第五云駐足,凝視“止歲營”那金粉逶迤的大字落于匾中,心中激動不已。他深吸一口氣,攥緊拳頭,稚嫩的臉上揚起一抹英氣。他明白,他若是想變強,這是他唯一的路。
他抬起步子,正要大步流星地跨入門內(nèi)時,熟悉的聲音忽地將他攔住。
“哎!是第五兄嗎?”這時,不遠(yuǎn)處跑來一人,他也穿著止歲營下發(fā)的黑袍。
第五云挑眉,驚訝地說:“趙行?”
“對啊。我趙行呀!”他咧嘴,又露出一臉諂媚的笑,“難不成第五兄不記得我了?”
第五云總下意識地聚神在他如禿鷹般尖銳的鼻鉤。
“記得,你怎么也進(jìn)這止歲營了?”他疑惑。
趙行摸頭,無奈地說:“我也不想。只是我在紫燈節(jié)那日偷帶他人從后院茅坑處入青云樓被負(fù)責(zé)調(diào)查此事的紫郡衛(wèi)抓了個正著!我在紫郡署關(guān)押了都近一個月了……要不是我爹托人四處打點關(guān)系,不然我還在那紫郡署呢!”
“怎么個打點關(guān)系法?”
趙行撇嘴,面有不屑:“第五兄,現(xiàn)在誰還愿意來當(dāng)止歲者吶?留在紫郡城的名額越來越少,若不成為前幾名,就沒資格留下。雖然止歲者俸祿高、受人們贊譽,可誰愿意拼了命去殺那些惡歲呀?那些都是怪物?。⒘宋覀兊?!”
他說著說著,面容就忽地猙獰起來,是他在佯裝惡歲的恐怖姿態(tài)。
第五云原本是不瞧他的,可當(dāng)他說到惡歲時,便猛地轉(zhuǎn)過頭來,一雙堅定且固執(zhí)的黑色眸子直盯著他,語氣凜冽。
“我愿意!即使是死,我也要斬盡惡歲!”
趙行突然得了第五云的認(rèn)真答復(fù),頓時一愣,旋即默默地豎起拇指:“我趙某佩服,五體投地!”
“我加入止歲者本就是為斬盡惡歲而來,這有何好敬佩的?”第五云又收回目光。
趙行總覺得第五云行人處事過于認(rèn)真,不同于明白人說話,他需要好生思量第五云的心思,但是他為人善良、耿直,又與明白人截然不同,果如母親所說,他是一值得深交的摯友。
不過趙行這話癆可停不下來,又跟在第五云身后絮絮叨叨的,一活活的大蒼蠅,若不是第五云這好脾性,只怕早被拍死了。
“如今這止歲者不同于往日。往年惡歲來犯,尋常將士無法將其殺死,后止歲者應(yīng)運而生,但由于止歲者對紫綱的契合不熟,導(dǎo)致與惡歲交戰(zhàn),死傷慘重,故而每年都會征集滿足資質(zhì)的人組成新的止歲者,遠(yuǎn)去邊境,守護邊關(guān)?!?p> 二人順著人流走過廊道,穿過水橋,在這止歲營中游來蕩去。
“因為與惡歲交戰(zhàn)太過可怕!所以愿意成為止歲者的人越來越少,再加上成為止歲者需要遵守新的規(guī)矩,所以愿意成為止歲者的人屈指可數(shù),故而紫郡公主下令,將止歲者列為八品官職,家族得到優(yōu)待,每月會有俸祿二十兩紫銀元,這才勉強維持止歲者的數(shù)量?!?p> 第五云對這些并不感興趣,只想早些解決這些煩瑣事。
“所以這些人中,有的是為那二十兩俸祿而來,有的是為官職而來,更有甚者想借這止歲者之位,于邊疆軍中大放異彩,得邊境將軍青睞,一路平升,還有……”
第五云與趙行周圍的準(zhǔn)止歲者越來越多。
“他們是在干什么?”他忽地問,打斷趙行的自言自語。
“你不知道嗎?每年止歲營開始時,都會進(jìn)行紫綱契合的校檢,再通過你校檢的成績進(jìn)行分隊。每隊由以往的止歲者們帶隊訓(xùn)練,訓(xùn)練官們有的是從邊境歸來的將士,有的是往些年從此處出去的止歲者?!壁w行總是停不下來,尤其是見著第五云搭理他后,更是喋喋不休,“等會兒我們測完后,成績會被負(fù)責(zé)校檢的官員們記在薄上,進(jìn)行分隊?!?p> 二人走過較長的廊道,跟著人流去了一處較為平敞的草地。那里圍著上百號人,列隊逐一進(jìn)行校檢。
第五云徑直朝列隊的地方走去,渾然沒注意說話的趙行。
“這成績分四等,這一等也分三次,甲乙丙……”趙行見第五云將他拋下,連忙趕在他身后,“哎,等等我呀,第五兄——”
趙行一陣小跑才趕上第五云的快步。
他排在第五云身后,氣喘吁吁地說:“第五兄,你腳程為何如此快?”
第五云敷衍地答:“你若日行千里,你就能健步如飛?!?p> “日行多少?”趙行信以為真,驚呼出聲。
他察覺到周圍異樣的目光后,立刻壓低了聲,偷偷問他:“千里?第五兄你可別嚇趙某,我可不信你能日行千里!”
第五云凝眉,終于覺著趙行有點煩人了。
他轉(zhuǎn)移話題:“不知趙兄為何入了這止歲營?”
趙行果真被第五云帶歪,苦笑:“我爹打點的銀兩不夠,所以紫郡衛(wèi)就將我扮成報考者濫竽充數(shù),去了子楚教試咒,可沒想到我竟對子楚咒術(shù)具有抵抗力,隨后就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這里……”
“那你爹……”第五云哭笑不得。
趙行蹙眉,嘆息:“我爹平日里就見我來氣,如今誤打誤撞入了這止歲營,成了止歲者,不僅能求得一官半職,還能每月往家中送去二十兩俸祿,我老爹他早就笑開了花,覺著是祖上添光?!?p> “可你爹不擔(dān)心你會去邊境嗎?”
趙行壞笑著擦手,靠在第五云耳邊悄聲說:“后面我爹再多花些錢,打點一下就好。這樣既能得一官職,又能每月拿二十兩俸祿?!?p> 第五云一雙漆黑的眼睛審視趙行,他沉默著沒說話,若是以前,他必定會呵斥他。不過入了這紫郡城后,他見了許多,也就看淡了許多。他仿佛有些明白明隆說的那些話了:見得多了,自然就麻木了,哪兒那么多憤慨。
趙行見第五云沒再跟他說話,便與后面的人閑聊了起來,他還真是自來熟。
第五云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張統(tǒng)領(lǐng)與子月先生均坐在校檢場地的不遠(yuǎn)處觀察準(zhǔn)止歲者的資質(zhì)。
“下一個!”坐在火炭鋼不遠(yuǎn)處的校檢官喊。
第五云從列隊中走出,極其緊張,手心都滲出了汗,這次的校檢決定了他能在止歲者這條路上走多遠(yuǎn)。
校檢官也看出了第五云的緊張,隨即朗聲:“這次的校檢只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你的止歲者生涯,你即便有好的天賦,卻不肯付出,那你又如何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止歲者呢?”
這句話不僅僅是對第五云說的,更是對那些孩子們說的。
“姓名、人氏、令牌號?!彼吐?。
第五云立在放置火炭鋼的石柱前,回應(yīng):“第五云、西境人氏、乙伯二十六?!?p> “將你的手放在火炭鋼上?!?p> 他照做,呼吸紊亂,就連手指都在打顫。
“哄!哄!哄!”
俄頃,一道炙熱的火光從火炭鋼上爆裂而出,那一刻仿佛天地都被劈開了!狂暴的火焰從石柱上燃起,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閉眼!隨后,眾人耳邊閃逝而過雷霆般的轟鳴,一直蕩去遠(yuǎn)方。
再待他們睜眼時,只瞧火炭鋼上披有一層淡色的火焰,散發(fā)出熾熱的溫度,四周的空氣都被扭曲出無形的紋路。
“淡色火?這樣的威勢只是淡色火?”校檢官驚訝得直揉眼。
列隊的準(zhǔn)止歲者們也驚奇地從隊伍后探出頭來,議論紛紛。通常來說與火炭鋼契合后產(chǎn)生的火焰分為四等,最下等為無形、下等為韻藍(lán)、中等為赤紅、上等為燦金,至于這淡色火,他們從未見過。遠(yuǎn)處觀察的張統(tǒng)領(lǐng)與子月先生也詫異地走來,仔細(xì)審視一番后,低聲細(xì)語地交談了一陣。
校檢官拿捏不定,起身詢問走近的子月先生與張統(tǒng)領(lǐng),隨后他們對他簡單地叮囑幾句,便一臉失落地離開了。
校檢官回到位上,宣布成績:“第五云,最下甲等——”
霎時間,他整個人釘在原地,心中仿佛被無數(shù)根尖刺刺入,一陣劇痛與恍惚從心里升起,就連腿都無法挪動。他忽地清醒過來,正要詢問理由,卻聞校檢官的解釋。
“子月先生說:‘淡色火應(yīng)是夾在無形焰與藍(lán)焰之間的火焰,故而判為最下甲等?!?p> 第五云下意識地?fù)u頭,低聲喃喃,仿佛被剝?nèi)チ松窕辏骸霸趺磿趺磿@樣?”
他不愿相信這樣的結(jié)果,可這是子月先生親自判定的。
“能再查一次嗎?我怎么會是最下甲等!不應(yīng)該??!”第五云焦急大喊,眼眶都紅了,“我都在羅棱街上拔出過紫綱……”他的聲音慢慢變?nèi)酢?p> 校檢官搖搖頭,長嘆一聲:“既成事實,何須再查?”
“下去罷!你還想要重查呢?大家都只有一次機會,哪兒輪得到你再來一次?”
準(zhǔn)止歲者們變得嘈雜,均朝他大喊。
“雷聲大雨點小,我還以為是上等的燦金焰呢!”
“哎,又是一名最下等……”
“你說我會不會也是最下等?”
“不會的,絕對是上等!”
……
第五云回身環(huán)顧烏泱泱的人群,他們正在對他指指點點。他再望向失落的校檢官和遠(yuǎn)處瞧不清的張統(tǒng)領(lǐng)、子月先生,只覺他所有的承諾與誓言皆是個可笑的笑話——什么成為止歲者就能護住語嫣、護住西境、護住他欲護住的一切?可他若是成不了止歲者,他還能守住什么?!那他這條命,又能做些什么呢?他還是那個懦弱、無用的孩子,什么都改變不了啊。
他真是一點用都沒有!還是那個需要被人保護的怯弱之人,還是那個自私該死的人……
第五云的手重重地垂了下來,他沒敢回身看,因為他怕被人瞧見他軟弱的眼淚與漲紅的臉。
“我什么都不是啊……”他的步履緩慢,可根本沒人上去關(guān)心他。
趙行擔(dān)憂地望著第五云離去,著急地上前進(jìn)行校檢。
“趙行,紫郡城人氏,乙季一十六號?!边€未等校檢官詢問,他就已報上名來。
趙行將手置于火炭鋼上。
霎時間,金光大放!眾人只見火炭鋼上燃起了燦金色的火焰,在風(fēng)中燦燦燃燒,永不熄滅。
準(zhǔn)止歲者們紛紛發(fā)出驚呼,子月先生與張統(tǒng)領(lǐng)也被驚動,走到校檢場附近觀察,露出滿意的笑,比起剛才的失望,判若兩人。
“趙行,最上乙等——”校檢官的聲調(diào)頗高,走至遠(yuǎn)處的第五云也聽得清晰。
他的步履猛地停下,身軀一顫。他沒有回頭,繼續(xù)往前走,可他挺拔的身軀卻微微地佝僂了下去,仿佛亙古不變的石碑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