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舉泛黃信紙的老人凝視許久,如一副靜止的畫。
花白若銀絲的長發(fā)披散在季蒙肩頭,臉上的皺褶若長簾堆疊般松弛。他一雙渾濁的眼珠子里沉著思緒,抓著信紙的手在耐不住地抖,眉峰則低低垂下來,滿是悲愁。
“無垠吶,無垠吶……你瞧你!你可真像那時的我,難怪總是惹得別人不喜,我都覺著不喜了,更別說別人了?!?p> 他兩手卷起粗黃的信紙,落在紅燭焰上,燒成了一朵金紅色的花,花很快凋謝,化作風中漆黑的塵埃。
“你去將季若依與七國·紫郡來的林子覺一起詔到偏殿里,我有些話要親口對他們說?!彼⒅昧⑸砼缘膬?nèi)監(jiān),淺笑一聲,“此事,你最好急派信鴿通報季無垠,告訴他,要是他來得再慢一些,就再也見不到自己最愛的若依了?!?p> 內(nèi)監(jiān)得了話,卻立馬急得跪在階下,使勁磕頭,面色驚恐。
“越柯厲王,賤奴絕不敢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賤奴的身子是王的,殘魂也是王的,可不敢做這等誅滅七族的錯事?。 眱?nèi)監(jiān)哭爹叫娘地喊著,像在發(fā)喪,生怕被季蒙以此定罪。
“你有錯事無礙,你無錯事也無礙,這都不重要。我才懶得管你是否忠心于我?!奔久蓴[了擺手,嗤笑,“讓你做的事就趕快去做,免得季無垠怪罪下來,你又得受到責罰,到那時又會暗地里埋汰我。”
“賤奴可不敢啊!”他更驚,嚇得渾身哆嗦。
“嗯?”季蒙略發(fā)怒聲。
內(nèi)監(jiān)試探地抬頭,并不見他怒色。
“遵命?!眱?nèi)監(jiān)長揖,小心翼翼地籠袖退下。
內(nèi)監(jiān)陰柔的余音還在偏殿里顫,忽高忽低的,像尖銳的蟬鳴。
季蒙平靜地坐在光影折板的平石幾后,燭火將平石幾的一半染得橙黃,一半又和黑暗融得自然。他抿了抿青玉壺里的清酒,渾濁的眸子眺往漆黑的殿外。
凄清的夜晚會有風吹,風流走在肌膚上,一點點刺入骨膜。
他的長骨針平置在劍架上,細長的劍針上飄著燭火的光影,鞘是暗沉的,蓄不住光。
“一叮,上次與季無垠的風月相見還是十多年前罷,你也會想念的吧?不知道,這十幾年他進步成什么樣了,你也很期待吧?!彼麑⒛抗饴湓陂L骨針上,低低喚它的名字,“對了,你說,兄長要是知道季無垠的所作所為,怕是氣得牙齒都打顫,如若是讓父親知曉了,定會從青銅棺里氣得蹦出來?!?p> 他的笑聲若一連串啞了的鞭炮。
“老了,不中用了。如果有機會,我真的還想再去見一見我精心培養(yǎng)在絕云澗腳下的花圃,里面我可栽了不少火焰蘭、蘭金菊、卷子蘭呢。不過,這一次,是真的回不去了。以前從不覺得美好的東西,現(xiàn)在看起來,他們竟有些可愛。”
“雖然有所遺憾,可這將是我們這一代命運最絕美的落幕!”
他突然立了起來,對著偏殿外漆黑夜里的一道模糊身影深深鞠躬、長揖,施行天之塹最隆重的禮節(jié)。
“生如火焰。”他輕聲喃喃。
遽爾,殿外的模糊輪廓里點亮了一對赤金若太日的瞳子,他釋放出刺眼的光,讓人挪不開目光。
“死若白雪?!钡统寥暨B坐的夔鼓聲轟然響起,連帶著整個以青銅為骨架的偏殿在與之共振。
他的聲音散得很快。
等季蒙再抬起頭時,漆黑的殿外好像在下雨——那是白色的雨,一滴滴的雨被固縮成一片片的雪,飄在根本不可能落雪的時節(jié)里、暗夜里,似漆黑畫幕里起舞的精靈。
魑織島。
比之不滅島,魑織島顯得更狹窄、地勢更高,宛若盤古之斧橫切一刀,將它直直地切成聳立的長柱。
通往這里的唯一方式只有經(jīng)過不滅島與魑織島相連的長鏈橋。
鬼影營守在魑織島的囚門外,通體漆黑的武士藏在黑暗里,只剩下風聲與雨聲相交錯。
谷光寒作為新任的鬼影營一帳,暴露在微弱的光里。他守在生鐵囚門外,面容全都包裹在黑紗里,只有一對深邃若黑井的眸子在滾碌碌地轉(zhuǎn)。
此時,長鏈橋上。
季無垠正在走來,跟在他身后的石蕪舉著傘,寂靜的二人沉默不做聲。
一步一步,似從遠方挪移的畫面。
突然,季無垠與石蕪一起停在長鏈橋上,風雨將他們的神情蒙上一層薄紗,誰也瞧不出他們在說什么,是什么表情。
再等他們動時,已經(jīng)是回頭轉(zhuǎn)身的路上,只在薄紗里留下兩道漸行漸遠的背影。
谷光寒的黑色眼眸里閃過一道精芒。他的眼簾稍闔,腰間的刀輕出一尺,又重新納入了刀鞘。他又摸了摸捆在腳踝上的銀鏈鎖,上面雕有金絲鸞鳳的紋路,卻藏在裹了幾層的黑衣下。
他從未忘記過自己的使命,可他真的又有必要去履行嗎?他日夜思寐,終是得不出答案。所以,他一步一短停,一步一思量。
這七國,說不定真的還有拯救的必要,他們真的還有存活的意義。
魑織島深處,九天捆囚。
青銅鎖鏈捆綁的生鐵牢籠鑲嵌在僵硬的巖壁里,潮濕、晦暗的囚籠里壓著枯黃的干草,高不可見頂?shù)纳疃蠢锏踔话谞T、紅燭交纏成的火燭鼎籠。
燭光很炙,將剛囚入牢籠里的五張臉印在光譜里。
三位老人緘默著,蠟燭的味道縈繞在狹隘的深洞里。這里的地是濕的,平巖上長滿了青苔,可空氣卻是燥熱的,像要把人的汗給榨干。
“這樣對季主真的好嗎?”何成風依舊是那抹笑,瞇著眼,望向牢籠中的五人。
他將銀珠丟還給顏不葉。
顏不葉接過,輕笑道:“這是不可知之人對他的考驗,若是他無法回心轉(zhuǎn)意,那么連在他身上的紅線全都會斷裂。你們都看見了,不可知之人星宿推演后得出的意象,那個將要掀翻的命運織成的紅網(wǎng)的英雄不在這里,可季無垠的手里卻攥著一根能找到英雄的紅線。”
“倘若他抓不住,七國與七之境都將隕滅。曾經(jīng),他的父親季半柯做到了,他的爺爺季元景做到了,我相信,他也會做到的?!庇栏栝]著的眼簾睜開了,淡淡的悲傷在渾濁的眼睛里淌,“只是,無垠他這一生都在被命運的紅線所擺弄、操縱,如一個玩偶似的,可能甚至還不如一個玩偶,至少玩偶它還知道真相,可無垠他,還不知這一切都是不可知之人與我們?yōu)榱肆钏兆∶\紅線而設下的局?!?p> “他真的會如不可知之人所說的那樣,違逆禁忌娶自己的妹妹為妻嗎?”葉若瑛傾眉淡笑,坐在陰影里,想竭力將臉藏在黑暗中,那身幽紫若蘭的衣裙依然能散發(fā)出薰衣草的香氣。
冷沭嘆息,曾經(jīng)火紅的卷發(fā)也會熄滅如火炭,夾雜著落寞的灰黑色:“他會的。當年在卷拉神之殿前,他守護若依和天之塹的決心,遠遠超過自己的生命。既然他連生命都可以棄之不顧,那還怎能顧及倫理的禁忌?他是個好孩子,可是,半柯他走得太早了,還沒能多對若依與無垠教導。季蒙他雖是叔父,可他自己都活得亂七八糟的,臨近不惑才知曉當初的真相,尋到了真正的意義。他哪里能教導無垠?”
“你看,如今,他真的如不可知之人所說的那般,召開波奇得依大會,忍不住野心的膨脹對我們刀劍相向,所以他會的?!鳖伈蝗~也贊同地說道。
“可是……我們真的該相信不可知之人嗎?你們相信他說的話嗎?”葉若瑛沒了笑,精致絕倫的面容照在燭光里,泛起暗黃的色調(diào),滿是擔憂,“他甚至都不是人?!?p> 這句話后,所有人都陷入短暫的沉默。
“至少,他沒想過害我們,甚至竭盡全力助我們活下去?!庇栏枘?,“無論他所說的山海“究天文亂”一事真實與否,又或是七神之力的衰竭真實與否,與山海開戰(zhàn),這是我們無論如何都要面對的結局。白霧散得很快,異族的浸入越來越深,很快,七之境會成為第一道戰(zhàn)場,一場人類與異族的血史之戰(zhàn)又會從古史里翻出。我們急需一位王,一位能率領七境向山海發(fā)起征戰(zhàn)的王,所以,我們只能信任不知可之人。我們這些人,至少要留下不讓后輩子孫嘲笑的名聲啊?!?p> “他的預言從未有錯,他也許是真的能瞧見未來。曾經(jīng),半柯手中的紅線就如他所說的那樣出現(xiàn),屬于無垠的那根線還未開始牽動,如今的線還是半柯留下的,無垠的線想要牽動,還得季蒙來為他親手牽上?!崩溷鸬吐暋?p> “不可知之人?。∷盍瞬恢嗌倌?,也不知懊悔了多少年。其實他一直都活在當初的懦弱里,如今的他,雖然不再如當初那樣害怕,可事已至此,他又能改變什么呢?所以他想多做一些事,試著彌補曾經(jīng)放下的過錯?!泵虾评险呗曇魪乃珊缘闷鹌さ淖齑嚼镯懫穑捌呱袼麄兌疾辉撍赖摹伤麉s因為自己的懦弱將他們都害死了。所以,這是屬于他救贖,一個人再沒良心,也不會徹底死去了良知,心在夜深人靜時還是會作痛。上千年了,痛真的會很劇烈罷!痛得讓他甚至背叛山海的異族?!?p> 他的聲音里滿是嘆息與悲哀。
“所以,做錯了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當你想要彌補的時候,卻再沒了機會,就只能對著虧欠的那人抱著他冰冷冷的墓碑大聲哭泣,說無數(shù)句無用的‘對不起’。”孟浩老者流下了一行渾濁的淚,“這些都沒有寫在古史里,只是雕刻在了埋葬七之神的葬碑上,是一段早已埋葬的過往,誰曾想不可知之人竟會因為經(jīng)不住內(nèi)心的痛楚,拼死從山海越白霧而來,只為守住我們這些茍活的人類。”
“這也是他對無垠的救贖,看著同樣在犯錯的人,就恨不得去拉他一把。是否是命運注定的早已不重要了,他是否真的值得相信也不重要了,這就是一場他對自己的救贖,也是我們這些人的救贖。”永歌長嘆息,“我們都是犯過錯的人,所以你們應該都明白那種當你明白自己的錯后,再想去彌補的無力罷?更何況他痛苦了多少年?!?p> “誰都有他的悲哀、誰都有他的無奈,所以,別再去猜忌,他只是不愿說而已?!庇栏栊α诵?,“為了我的子民們,為了我的孩子們,為了無垠,我愿意相信他?!?p> “我一個女人家,又懂得什么?不過既然各位境主信他,那我自然也信他,只是希望他不要讓我們失望啊……”葉若瑛秀眉輕挑,挑出一股女人的英氣。
“我自然也是信的。”顏不葉似乎不愿再說下去,他聽著他們的話,心里那些塵封的過去,又會開始沖破枷鎖折磨他——兄弟們的頭顱,父親那一晚凝視著他的眼神,還有詔令上寫的那蒼白無力的三個字,是他的名字,“你們在這里大聲言談這些,就不怕被季無垠踩著聲音根聽見呀!”
“他不會來的?!焙纬娠L搖頭,笑說。
“為什么?”顏不葉疑惑。
“因為無垠他也有他的悲哀,他的無奈啊……就如我們騙了他,我們也不愿再面對他是一樣的?!庇栏璺路鹌>肓撕芏?,身子骨順著巖面萎了下來。
他,還是老了。
命運這種東西,真的重要嗎?可紅線已經(jīng)牽連,沒辦法再斷開。從頭到尾,他們都只是名為命運舞臺上的布偶娃娃罷了。
可他們真的需要一個英雄,一個足以改變七境、改變七國向山海發(fā)起征戰(zhàn)的英雄,所以他們必須得有所犧牲,正如無垠所說。
他說得沒錯,做得也沒錯——他們真的等不及了,可他不會是那個英雄,所以他錯了。
要怪,就只能怪他生來就沒有成為英雄的命,沒有生在能夠成為英雄的時代!
卷拉神之殿。
舉著火焰之劍、裹緊馬腹奔騰向前的七神之一卷拉石像前立著不可知之人。
石像有二十尺之高,可不可知之人僅有六尺多,他的身影矮小,如躲在石像后的孩子,害怕得渾身都在抖。他伸著手撫摸石像的烈駒,一點點的,從頸背的長鬃移至馬背,又從馬背移至馬腹。
他抖著身子喊他的名字,“卷拉…卷拉……”,可他青石雕刻的嘴唇無法做出回應,所以漆黑、死寂的神之殿里僅有他的聲音在回蕩,幽幽地,落在心里,慢慢發(fā)涼。
“當初!就是你非要帶著那些懦弱、低賤的人類去與你的同族反抗!我不懂??!我怎么都想不通,這些低賤的奴隸、玩物怎么就值得你去用命拯救他們,甚至還搭上了其他幾位王族的命?!?p> 不可知之人突然朝他怒吼,一時間,幽靜的神殿像落入了滾石,巨響在轟隆隆地炸裂。
“我不懂,我怎么都想不懂……這些脆弱、卑微得有如螻蟻的人類究竟算什么東西?他們又有什么值得讓人在意的東西?他們又有什么活著的意義?我曾經(jīng)沒能拯救你們,甚至將你們害得如此下場,所以我的心里很痛,痛得簡直比殺了我還要難受!所以我不惜一切來到這里,就是想替你們再多守護他們些時間,試著去了解這些人類到底算什么東西!竟會讓你如此作為!”不可知之人用枯槁、干瘦的拳頭捶打馬背,眼眶里流出了淚,“來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這些茍活的人類真是太丑陋了,卑劣得甚至還不如牲畜,他們讓我惡心得覺得他們還不如一池的糞蛆,可是…可是……我好似明白了他們的美、他們的善。他們雖然有所不足,可他們在試著改變,更何況,這世間還有很多可愛的人吶……他們是那么讓人歡喜、那么讓人雀躍、那么讓人溫暖、那么讓人可愛……”
“我終于懂了,你當初為什么拼死領軍,將他們帶到這片囚籠里,用自己的血肉鑄成了這道囚籠!原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麄兛梢猿舐鐞耗?,但也可以美若雪蓮??!”他停止了捶打,抹掉了不爭氣的淚水,當他抹去后,才察覺那并非是淚,而是幽藍色的血。
“卷拉,我的兄長啊……”
他將馬匹擁入懷里,就像害怕得顫抖的孩子試著去擁抱抵擋在最前方的兄長,試圖從他身體里得到點安慰。
“‘究天文亂’后,新的眾神之主暨位。他們將山海最可怕的惡魔放入了一個孩子的身體里。如今,這個孩子還藏在繭里,不會被白霧所侵蝕。他還沒孵化,不過很快,很快就會孵化出來,我會搶在她之前將他交托給可靠的人。他們試圖讓他去摧毀這片囚籠,摧毀你最后的堅守,因為他們的奴隸太少了,更是因為他們許久沒有嘗到人類鮮血的滋味,所以他們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
“可誰也想不到這個身懷惡魔的孩子會是新的神,一個擁有人之心、神之力的新神。他將降臨于世間,引領這群無助的人類走向一個新的時代,那時的他,人類與世間都將會稱他為英雄——他會改變山海、改變七國、改變七境?!?p> “這是舊古鳶一族最后一人的最后預見!”
他放開了卷拉,退后兩步,掀開遮膝的長衣,咚的一聲跪在石像前,朝他深深跪拜下去。
“舊古鳶,卷佐,古奉命?!?p> 天之塹偏殿里的紅燭火在漆黑夜間的涼風里搖曳,隨時會熄滅。
季蒙坐在平石幾后,白發(fā)捶在披肩的長絮上。他渾濁的眼眸藏在松軟的眼簾后,身軀入定若一矮萎的短松樹,只有短促的呼吸聲能夠聽聞,他的心跳聲快要消弭于耳際。
內(nèi)監(jiān)被他趕走,這里僅剩下他一人。
偏殿燒香爐里的熏香散了味,一縷縷寒風剝繭抽絲地帶走殘余的麝香,只余下楠木、布簾、紅燭發(fā)澀的晦味。
陰暗交錯的偏殿長廊上正有兩個人急切地往主殿中央的平石幾處趕,腳步聲比心跳還迅疾。
季若依今日是一身羅紅的長衣裙,若彼岸花盛開在彼岸那般孤艷,墜在步搖上的玉珠串都因為急促的腳步哐當當?shù)仨?,讓偏殿沉寂若石灰的氛圍多了些喧囂。小珠則一直追在季若依身后,急得連忙喊“公主慢點、公主慢點”,可季若依哪有空搭理她,所以她只好提著鵝黃宮紗,一路緊追。
直至此處。
至于林子覺?他未得消息,自然未跟來。
“叔父!兄長與若依的婚事可是真事?”季若依驚疑不定地立在離季蒙不遠的地方,眼眶通紅,哽咽地問他。
季蒙聽了聲,緩緩睜開眼,整個人平靜如水。
“確有此事,你與無垠的婚事擬定在一月后舉行?!?p> “這怎么可以?這怎么可以!他是若依的兄長?。 彼路鹪谝凰查g被抽了筋,就要站不住倒下來,連忙被小珠扶住。
季蒙瞧見若依的痛苦,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么。
“你若是要怪,也只能怪他太愛你了。他恨不得違背禁忌也要將你護在身邊,這也怪當年半柯他走得太早了,也怪我當年太過執(zhí)拗了,都沒能好生教導你們。”他搖了搖頭,聲音聽著疲倦不堪,“現(xiàn)在的無垠不僅是天之塹境主,更是即將一統(tǒng)七境的王。這也是為什么他現(xiàn)在才說娶親之事,因為他倘若只是天之塹的境主,與你婚配必會遭到其它六境之主的全力阻止,可倘若他是七境之王,那這七境內(nèi)還有什么能夠阻擋他的?這人啊,一旦嘗到了權與力的味道,就會撕破倫理、禁忌的禁錮,去尋找低落時從來都品嘗不到的東西。不過,至少有一點,他還是沒變,無垠他會用命護住你,一生一世的。”
“叔父就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他的方法嗎?他是我的兄長,我怎么能和他婚配呢?我怎么能……”她無力地盤踞在長廊的長昀毯上,像個無助哭泣的孩子,妝容花成一片,“我怎么能?這要讓我如何對子覺開口?我該怎么做?怎么做?!”
她回憶起這段時日的歡樂,就像一片七色云彩飄在從不出云的天空上,云彩用它的七彩匯出了他與子覺的愛戀,他們從相見、傾心、愛戀,都只是如云那般虛幻嗎?
“你知道該怎么做?!奔久刹辉刚f出她心里藏著的答案,這就如你將絕望之人的最后一點希望給撕破。
他們明明知道答案,可就是不愿承認,因為這是他們最后的遮羞布,可你就是將她遮在身上的最后一塊遮羞布都要扯碎的惡人!
他嘆了口氣,凝視紅鮮若血的衣裙若花瓣般盛開在長廊上,花蕊是啜泣的若依。他是看著她的長大,所以看著她如此,他心里也會疼,就像看著自己的兒女在悲傷,可他卻無能為力。他抬起來骨瘦如柴的手掌瞧了瞧,曾經(jīng),這只年輕的手掌還能握住一切的時候,他被命運捉弄了,如今,這張枯老的手想要抓住什么的時候,命運已既成事實。
命運這種東西,之所以被稱為命運,就是因為他們是未來既定的事實,所以它真的能改變嗎?或許他所認為的篤定,只是因為他無力改變。
季若依擁抱著小珠大哭,悲慟與無奈都藏在她的哽咽里了。她心里的悲傷、無助濃厚如海,淚水在不爭氣地嘩嘩流淌,濕透了鮮紅的羅緞衣裳。
她心里明白,她這只金絲雀已經(jīng)來不及飛走了,如果真的要飛走,這將是最后一次機會!
“如果我以死相逼,兄長他是不會強迫我與他婚配的!如果兄長是真的愛我的話……”
然而他這只嬌弱的金絲雀又能做什么?這就是她最可笑、最無用的掙扎。反正她永遠都離不開了,那還不如讓自己在囚籠里活得不會那么痛苦。既然兄長他愛她愛至撕破禁忌,那她也只好毀掉他最愛的東西。
“若是以往,你這魚死網(wǎng)破的法子或許還有用,可是你已舍棄了你最大的籌碼?!奔久蓳u頭嘆息,“誰叫你愛上了一個外族人?這在七境本就是大罪,更何況他與你之間還有了情愫。外族人,若是不觸及天之塹機密,那還罪不至死,最多是讓天之塹祭祀洗去記憶,重新流放至白霧內(nèi),可如今,他與你相戀,他又知曉了天之塹的秘密,所以他早就該死,只是我一直替你瞞著消息,壓住了天之塹高官們的騷亂,才沒能讓季無垠知曉這件事。若是他歸來,林子覺必定橫尸當場,又或是施以極刑,這是他逃避不了的?!?p> “更何況,你還那么愛他,所以,你怎么會舍得他去死呢?就像是,我明明派內(nèi)監(jiān)通知你們二人,可只有你一人來這里。林子覺不是畏懼了,就是你未讓內(nèi)監(jiān)繼續(xù)通報下去。你就真的那么愛他?”季蒙渾濁的眸子里滿是疑惑。
他看著如今的季若依,就像瞧著當初的兄長,明知不可為,偏又要為之。
這樣真的值得嗎?他不懂,或許他這一生都不會懂,可他卻知曉,這是值得的,只是對他而言不值得。
“子覺是無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求求叔父救救他!叔父您一定要救救他??!”她哽咽著乞求,對著季蒙跪拜在地,一直磕頭,毫不顧及步搖上的玉珠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你想要林子覺活下來,只有你用命護住他活下去的機會,那你就必須嫁給他,這是你要付出的代價。即使是林子覺逃離了天之塹,我們留在天之塹外的暗子也會取了他的命,所以你只有嫁給他,才能護得住他。”季蒙無奈、不忍地瞧著長跪在階下的若依。
他就像瞧見了他當年阻止白新止的那副場景,當年,她也是和若依一般,跪在階下求他。
“就沒有什么辦法了嗎?就非要如此嗎?”若依的聲音是嘶啞的,她的身子是抖的,是蜷縮成一團的。
季蒙長長嘆息,渾濁的眸子里也有了晶瑩的光。他忘不了白新止那一天的淚,也忘不了若依今日的泣。
他只能疲憊地搖頭:“沒辦法了。你最大的錯,就是愛上了一個外族人,倘非如此,也不必如此?!?p> “逃吧!”季蒙從階上走了下來,就蹲在離若依不過一尺的距離,將她扶起。
若依面色慘白,雙眼通紅,淚水在止不住地往外涌,她的鼻尖垂著淚珠,瘦弱的身子骨在止不住地抖。
季蒙好想將她擁入懷里,可他卻忍住了,眸子里那股異樣的眼神又從塵封的心里溢出來了。他突然開始害怕起來,那種恐怖如季無垠的想法,他還未等迎上季若依無助的目光時,他又立馬站起來,如一只矯捷老豹子。
“逃!趁著季無垠還未從不滅島回來,我會盡全力為你們壓住逃離的消息,你們就趁著這段時間,再多陪一陪對方,若有可能,去尋到離開白霧的方法,離開這里,永遠不要再回來!”
“快逃!快逃!逃離這里!逃離這座囚籠!”
季蒙猛地抓住季若依消瘦的肩膀,試圖搖醒她。
“從現(xiàn)在起,你與林子覺的時間最多只有三天!所以啊,快逃!逃到我與無垠都追不到的天邊去……”
季若依從無助的哭泣中幡然醒來,她第一次這么認真地凝視季蒙的模樣,曾經(jīng)蓄在心里的厭惡,在這一刻,終于消散殆盡的,她明白,這個叔父已經(jīng)變成和父親一樣的男人了。
是,她的親人。
“小珠!我們走!”季若依擦干了淚,胭脂都抹花了。
小珠愣了愣,沒有動。
“小珠!走啊!”
她帶著小珠一齊離開了,可小珠她好似呆愣愣的,不知是沒反應過來,還是在猶豫不決。
她們急匆匆地來,又急匆匆地走。
季蒙立在那里,眸子里異樣的目光一直追尋到他們二人消失在長廊的盡頭。
偏殿長廊中被風給抽離的麝香徹底消失了,卻又多出了一股淡柔的香氣,這是若依留下的,當然,她留下的還有她無助的悲傷。
“飛走罷,這是你最后的機會?。〔灰倭魬?、不要再委屈,屬于你的天空在遙遠的七國,那里有你可以停泊一生的藍天,這是屬于你的紅線??!你一定要緊緊地抓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