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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歲,火有歌

第二章、生如火焰(8)

冬歲,火有歌 物悲 8884 2021-09-24 23:39:56

  月色低挑劍。

  白玉的色暈?zāi)趧ι硇逼膭γ嫔?,卻倒映不出一輪完整的銀月。

  林子覺從精致圓角的雕花油盒里揩上不凝油,給劍鋒抹上,又用紡紗布緩緩擦拭干凈,他就像愛撫女人的肌膚那樣輕柔、小心翼翼地生怕傷疼它。

  夜晚的風(fēng)吹入落焰亭里,掀起他略長的黑發(fā),長發(fā)一根根地分扯成絲,如堿草在逆風(fēng)倒伏。他臉上的短髭則若尖銳的針茅刮在雙鬢,與漆黑的夜一起消失在光影里。

  他一身白衣,坐在亭中,平靜得如一口深泉,恍然間,他一雙若星辰般燦亮的眸子與月光生輝。

  他在等,等季若依從偏殿歸來。

  他不知為何若依突然從屋內(nèi)離開,更不知那慌亂不已的內(nèi)監(jiān)又對若依說了些什么。但若依離開時,她是比內(nèi)監(jiān)還慌張的,宛如失了神魂似的,她驚疑不定得都快找不到方向,且她臨走時,她的眼眶里有淚,雖然她在努力忍住,可淚水這東西還是會涂滿漆黑瞳孔面,讓它在燭光里變得相當(dāng)刺眼,是沒辦法看不見的。

  “呼……”他端著劍,鋒芒納入鞘內(nèi),抬眸注視夜空中被白霧隱匿的月,神情滿是擔(dān)憂。

  他終究是個外來人,對七境的了解就止步于他們是隱藏在白霧內(nèi)的七神血脈,他們?yōu)榱耸刈o七國,一直衛(wèi)戍在白霧內(nèi),這片白霧則是七神的杰作。他愛若依,遠勝自己的生命,這也是他這一生第一次尋求自己的心意,所以他肯為了這片心意,付出他擁有的一切。

  假使他是一朝帝王,那么烽火戲諸侯的混事他定會沾上邊。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里卻有歡喜。迎著蒙蒙亮的月色,他又回憶起青云樓中月歌姬所吟的那首曲子《月依照》,于是,他開始低聲唱。

  “瑩瑩落月,云有銀色,地覆水光。

  君不見斷橋石下誰待兮?

  君不問紫荊花骨誰憐兮?

  君不觸風(fēng)清吹鈴誰盼兮?

  ……”

  安靜得只有風(fēng)聲與蟬鳴的落焰園里,歌聲在遠遠地蕩開。

  “是紫郡城青云樓中月悅兮姑娘的頭牌曲罷?不曾想在此處還能有幸聽聞,真是多么好!”緩緩地,陌生且平靜的聲音從落焰亭外的黑暗里傳來,很低,像是附在你耳邊輕聲低語。

  子覺瞬即停止,腰間的配劍出鞘二尺,劍鋒映出陰冷的月光。

  他警惕地往身后探,冷聲喝:“誰!誰?出來!”

  “山海舊古鳶一族,卷佐?!蹦吧说穆曇敉蝗缓甏笕翮婙Q,響起的聲音讓人耳目眩暈,等他清醒過來時,手中的劍已經(jīng)平穩(wěn)地歸鞘,自己也與陌生人一起坐在石桌旁。

  瞬息間,林子覺自覺手心的汗在變冷,極致的寒氣在他的尾椎骨里橫沖亂撞,手指一直顫個不停。他深知自己不是這人的對手,只好警覺地坐在位上。

  這個陌生人所施展的力量并非常人所有——這是足以與子楚秘術(shù)媲美的詭異力量,甚至是超越了它!然而,他的話已經(jīng)告訴了林子覺他是誰,所以這股詭異的力量,是來自霧外山海的神之力!

  “你是山海的異族?”

  林子覺雖知不敵,卻也不是所向風(fēng)靡的人。他另一只手還緊緊地抓住劍柄,以備隨時拔劍反擊。就算是山海外的異族又怎么樣?還不都是能動的東西。掌握了再奇妙的力量,也會害怕鋒利的刀刃!

  卷佐點頭,一雙眸子忽然亮起燦金色的光,那不是人的瞳色,也非人能有的瞳紋。

  “你所欲為何?”林子覺問道。

  卷佐淡笑,像個云游世間的高人。下一刻,他燦金色的眸子熄滅了,一雙黑褐色的眼眸在往天空上眺,自我傷感得像個普通人。

  “沒什么想要的。你也毋需緊張,放下你手中的劍吧,如果我真要殺你,那就不是你手中的那柄劍足以抵擋的。”他溫和的聲音突然墜入了冰窖。

  可林子覺才不會信這樣的鬼話!

  “哎,何必呢……”卷佐微嘆,金色眸子矍然閃爍。

  金光頓時大盛!那時,一道如日灼燒的火焰瞬即撐滿了林子覺的眼,他覺得渾身燥熱無比,好像那股火焰就在身體里,想要將他這一生的火都給吐出去,可轉(zhuǎn)眼間,火焰又暗淡了,那炙熱沖天的火中好似站有一頭怪物——它的尾部有九根長著尖喙的長錐,每根長錐上都浮著一顆燃燒發(fā)熱的星辰;它的身軀有足足一丈,軀殼上有猛虎的肌肉、龐大若古龍的骨架上鑲嵌著金色羽甲,羽甲上釋放出燦金色的火焰;它的頭是……他還來不及看清……火焰就立馬若西境的春日那樣快速消逝過去。

  等林子覺清醒過來時,這夜依舊是昏暗的夜,然他腰間的配劍卻深深地插入一米外的青石板里,隨后,劇烈的“咚”聲撕破了落焰園的微弱蟬鳴。

  他沒有試圖取劍,而是坐在對側(cè)與卷佐對峙。

  “你所欲為何?”林子覺再問,聲音凜然。

  “你剛才唱的是青云樓月悅兮的曲子罷?”他答非所問。

  “是她的曲子?!?p>  “不禁讓人想起在七國游歷的日子。若海似的紫荊花開,人聲鼎沸的羅棱街……可真是讓人想念??!可是,我已經(jīng)離開了,不知再去又是何時?!彼栈啬抗猓聪蛞慌孕⌒闹斏鞯牧肿佑X,輕笑一聲,又變成那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你別那么緊張,此次見面并非是想對你做什么,只是有些事要告知你,也得由你去完成。”

  “你認識月悅兮歌姬嗎?”他也答非所問。

  卷佐愣了愣:“認識。我與她之間算是舊相識了?!彼坪醪辉冈谶@個事情上繼續(xù)纏斗,“你應(yīng)該就是林子覺吧?紫郡城林氏一族的后人。沒落的軍武一氏啊,你們家族的先輩們曾經(jīng)是那么的英勇、輝煌,就連林路澤他迅疾化光的影歸也看不到了。”

  “是?!彼c頭,“不知閣下該如何稱呼?”

  “我呀。卷佐這個名字我已許久不用,不如你就和他們一樣,稱呼我為不可知之人吧。”他無所謂地說著,仿佛名字這個東西不過是個擺設(shè),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左右尊卑。

  “不可知之人?是七境人口中的不可知之人嗎?”林子覺聲音略大,神情中透著驚訝與茫然。

  “很驚訝嗎?他們口中的不可知之人怎么會是山海外的異族?”卷佐倒不以為然,一雙暗褐色的眸子沉寂著。

  “會有一點?!?p>  “那他們可曾告訴過你,七神其實全都是山海外的異族?”

  “七神…全是異族?!”他的聲音顫抖且蒼白,就像是問自己,可他又給了自己答案。

  他無法想象守護人類的七神居然會是曾經(jīng)殘害、吞噬人類的異族。那它們?yōu)楹芜€要反過來守護他們?他將驚疑的目光落在卷佐略顯疲憊的神色上,想要從他臉上瞧出什么,可他什么都看不出來。

  “我知道,你有太多的疑惑不明白,許多疑問需要解答??晌覀兊臅r間不多,很多事情你也不會再有機會接觸,所以留有疑惑對你來說是個不錯的結(jié)局。”卷佐的臉上落出無盡的悲傷,他再次抬眸眺向天空里,“所以,我只能簡單地給你說些?!?p>  他突然回眸輕瞥林子覺茫然、疑惑、故作鎮(zhèn)定的臉,無聲地笑了笑,蒼老、枯澀的聲音正在從他翕合的嘴里緩緩說起。

  “山海是一片殘酷、血腥的世界,是神明為他的布衣娃、皮影角……精心修葺的舞臺。

  山海內(nèi)有無數(shù)林立的異族,愈是強大的兇獸,就愈發(fā)擁有絕對的權(quán)利、地覆天翻的力量。山海也建立了屬于它們的帝朝——山海神殿,開啟它們漫長歲月的統(tǒng)治。至于人類?你們從山海存在的那一刻開始,就是它們口中最鮮嫩的食物、最軟弱無力的東西。在擁有智慧與創(chuàng)造了語言的種族中,你們是可以隨便欺辱、吞食的存在。你們雖然沒有力量,但是流有最香醇的血、長著最美味的肉,換句話說,你們是弱小的、卑微的、懦弱的,是一堆擠在一起的高麗角羊。”

  他的聲音是肅殺、冷血的,深褐色的眸子是凌厲、陰狠的,讓人不用親眼見就能觸碰到山海外的血腥與黑暗。

  “你們是奴隸,也是食物。這是天地給予你們的命運。”

  “可……你們是善良的,有許多山海自詡為神的異族所沒有的秉性,這令你們變得獨一無二,是那么令人珍惜。你看?我都會自稱為人了,都快忘卻了我曾經(jīng)身為異族的身份。你們是真的很美的東西啊……”他的語氣開始溫柔,夾雜著哀嘆,“雖然你們之中也有如蛆蠅一樣的東西,可總有人如紫荊花那般鮮艷美麗的存在,所以負責(zé)圈養(yǎng)你們的七神之眾為了你們之中若紫荊花般的存在能續(xù)存下去,引發(fā)了諸神之戰(zhàn)!”

  “那場戰(zhàn)爭……”他倏地沉默了,低著頭,有如斷了線的織機。

  短暫的片刻,他的腦海里卻迅速劃過了那場戰(zhàn)爭的一切——是雕琢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記憶。他永不會忘,仿佛他們猙獰、嘶吼的神情就在眼前、鮮血已經(jīng)將大地染得通紅,就連白雪都蓋不住、那幾張獵獵大旗還在風(fēng)中搖擺。

  他閉上眼,切斷了那些涌出的畫面,眼眶變得通紅:“引發(fā)諸神之戰(zhàn)的七神之眾……正是我的兄長——舊古鳶一族,大祭司,卷拉,天懾命。”他緩緩地將目光移至天空。

  月被遮在霧后,這片霧里有卷拉遺留下的東西。

  漸漸地,他深褐色的眸子里流淌出了濃濃的悲愁與思念:“兄長卷拉聯(lián)合其它六神,與山海異族宣戰(zhàn)。人類雖然數(shù)目眾多,可終歸是軟弱無力的存在,所以那場戰(zhàn)爭中七神與人類節(jié)節(jié)敗退,幾乎是退避到了山海的盡頭,可誰也沒想山海盡頭卻是這么一處自成囚牢的地方,這里的白霧本就對山海異族存有毒性,于是七神為了保全剩下的人,鑄造了這個花籠一般的存在,將山海盡頭所有的白霧都聚攏在這里,隨即由人類擇出的人皇統(tǒng)治,賦命——東歸,亦是如今的冬歲·七國?!?p>  “七神本不該死去。他們雖然用異族的血脈鑄造了囚籠,但是他們在祭祀前將神魂寄生在了七個人身上,所以他們在那場可怕的祭祀下活了下來,然而,他們卻因為我的懦弱被山海異族殺害。這也是我為什么會在這里的原因。我是來贖罪的。”

  “對人類,起初我是厭惡的,就像厭惡糞坑里的蛆蟲那樣,沒想到,我也會變得和兄長一樣,察覺了你們真正的秉性,所以我留了下來。”

  他眼眶里的淚溢了出來,靜靜地順著臉頰滑下,滴瀝在灰澀的石板上。

  “七之境,是留給淌著七神子嗣血脈和人之罪者的土地。所以,固守在七境的人都是半異族、半人的怪物,他們可以說是這世間最另類的存在,他們擁有部分異族的血脈,又同時擁有人類的軀體,就仿佛是將天神的恩惠之力壓縮到一個瘦小的軀殼里,在得到強大力量的同時,又能保持靈活的身姿。隨著時間流逝,存活在七之境的人都擁有了些七神的血,只是境主一脈的血更濃罷了。他們將其稱之為神之血,會帶給他們強大的力量,也會緩慢吞噬他們,侵蝕他們作為人的本心,直到他們無法再負擔(dān),被血毒害死?!?p>  他的淚水干涸了,印在他枯槁的肌膚上。

  “你應(yīng)該聽說過七境有一種能夠燃燒的劍吧?那是異族血的作用。它們的血脈會引燃火炭綱,釋放出有毒的火焰,這原本是異族間廝殺、吞食的手段,只是被七境給習(xí)來了。山海里,某些血脈強大的異族甚至不需要火炭綱的協(xié)助,就能釋放出火焰。越是強大的血脈,釋放出的火焰越是深稠,直到,所有的火焰都消散,化作無色的浪,帶著可怖的溫?zé)幔瑹崂说某霈F(xiàn)會將整個山海都給焚燒殆盡?!?p>  “山海稱擁有這種血脈的異族為天神之子,然而,山海從未出現(xiàn)過天神之子,這只是個可笑的謊言。”

  “難道七國就沒有擁有神之血的人嗎?”林子覺忍不住插嘴。

  他一直覺得腦袋里有聲音嗡嗡然地響,他無法察覺到震驚與平靜的區(qū)別了。

  卷佐的目光垂在林子然身上,有一絲凜然:“我說過時間不多,許多疑問無法給你解答,所以你只管好好聽著?!?p>  林子覺歉意地低頭,抿唇,像個犯錯的孩子,連眼睛都只敢往下看。

  “七境與東歸的七日月之盟會為七國帶去含有血脈的七境人,可他們終究是少數(shù)的,更何況他們的血脈被洗滌了近九層。若是離去之人的神之血太濃是會被白霧腐蝕至死的,這也是為何白霧能阻擋山海異族的原因。所以,七國人的異族血脈很是稀薄,不用太在意,當(dāng)然,也會偶爾出現(xiàn)一兩個血脈濃厚的人?!?p>  他還是為林子然作了解答,即使時間不夠。

  “我為山海舊古鳶一族的最后一人,是諸神之戰(zhàn)唯一存活的古鳶。我族擁有洞穿命運的能力,是山海異族為之追捧的祭祀一族,更是七境天之塹季氏一脈最初的血源,換句話說,我是季氏一族的先祖,流淌著名為罪惡的血?!?p>  “季遠景、季半柯、季蒙、季若依、季無垠皆是淌有古鳶一族血脈的子嗣,他們都是我的孩子?!?p>  卷佐立起身,負手走至臨近月光的亭邊,身子微微佝僂,矮小的骨架里好似有無窮盡的悲與傷。

  他的聲音繼續(xù)響起:“古鳶一族雖然擁有洞穿命運的能力,可我們所瞧見的也不過是一點偏隅,很少有跡可尋,只能配合星宿之術(shù)加以推衍。更何況,窺探命運是需要代價的,所以我族都不愿推衍,因為那些試圖推衍命運的族人都暴斃在漆黑的卡方里了。然而在山?!炀课膩y’后的一個夜里,我做了兩個完全相反的夢?!?p>  “第一個夢,我夢見了一位少年:他的臉還尚未褪去青澀,卻有著無可匹敵的堅定,那是多少人交付給他的命,于是,他不負所望地引領(lǐng)著七國、七境與山海的異族發(fā)起了征戰(zhàn),重新封鎖了這片花籠,鑄造了只屬于你們的樂園,然后自刎在奢華的宮殿里?!?p>  “另一個夢,還是那個少年:他的臉色很猙獰,有惡魔般可怖的笑,他燃起了異族都為之害怕的黑色火焰,那是山海異族中最恐怖的惡魔才有的火,然后,他縱了火,燒了這片花籠,毀去了白霧,毀滅了七國!”

  林子覺頓時覺得有一陣惡寒在周身蕩。他很想問這個人是誰?可他還是忍住了。

  “一個是英雄,一個是惡魔。這個孩子,在我做夢前就已經(jīng)送入了七國,藏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等待孵化,等到某一日他破殼而出,走出這個是英雄或是惡魔的夢境……于是,我決定來了。為了守住兄長曾經(jīng)守護的一切,來親眼看人類是否真的有拯救的必要?來探尋夢境的真假?!?p>  卷佐的神色開始變得迷茫,卻又有與之矛盾的清醒:“我本該死的。穿過白霧時,它已經(jīng)將我腐蝕得只剩下錚錚白骨,就算是山海最強大的血脈都無法存活下來,可我還是活了過來,在七境的墓土下。或許這世間真的存在創(chuàng)造一切的神明,所以他為了這個世間,復(fù)活了我,希望讓我?guī)е氖姑プ鲆恍┯杏玫氖?。從那以后,白霧對我的腐蝕減弱了,我可以活著穿過白霧,但也會付出代價。我甚至不需要做夢也能看見命運的碎片,那些碎片會一閃而過,可我抓住的卻寥寥無幾,可也憑此守住了七境。直到那一天,我親眼看見了名為命運的紅線,它密集得宛若楓樹上的紅葉,怎么數(shù)都數(shù)不盡。紅線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浮在天空上,綿延地編織成這個世間。它們相互勾連著每個人,一旦有一根斷裂,就會引發(fā)無數(shù)的斷裂,一根牽連又會引起無數(shù)的牽連。”

  “那日,我正坐在季遠景的宮殿,親眼看見他那根連至七境外的紅線,那是一根同時連著七國、七境、山海的紅線。所以,我明白了,這是神的指令,神明在通過這種方式告知我,這根紅線就是季遠景和我都要抓住的線,然后我觸碰了那根紅線,看見了幻象,如一副閃得極快的畫面?!?p>  “那一刻,我終于知道,我還活著的意義。”

  “今晚我見你的這一幕就是那根紅線牽連出的畫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出現(xiàn)這一幕,可我知道,我該來見你,給你說這些事?!彼K于停下了述說,黑褐色的眸子注視著林子覺,滿是希冀,“你可以不信,因為我也不是很信。那天后,我再也看不見那根紅線,也看不見一閃而過的畫面,更是沒法再入眠,猶如一頭永遠不會沉睡的怪物,可那些畫面還真實地存在我的腦海里,仿佛我一旦睡去,就會將這些東西忘記。可我還是按照那些畫面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了現(xiàn)在,走到與你相見,沒有差錯。所以,我一直在期待能走到最后一刻,將這個世界交托給那個孩子……”

  他閉上眼,吐出一口濁氣,好似在回憶畫面最后一刻的場景——操縱命運,就如同操縱別人的人生,可當(dāng)被操縱的人察覺的那天,他會死在那人的劍下。

  這是他要付出的代價。

  “說起來真讓人可笑啊……”他自己都無奈地笑,嗤笑自己的愚蠢。

  可人總要找個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不是嗎?對卷佐來說,他活著早就沒了意義,無盡的愧疚與懊悔折磨了他多少年,所以這么一丁點的希望,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

  林子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如一場沒有白晝的極夜。

  “你見我只是想給我說這些嗎?我能為你做什么?或是你要我做什么?”這是他在腦海中如亂麻般的思緒中理出的唯一的話。

  卷佐低低地笑:“說這些只是為了讓你相信我,或許也不是,其實我更多的是想找個陌生人說些話,說起那些陳舊往事,才會讓我更加堅定不移,不會連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接下來,才是該給你說的事?!?p>  林子覺注視著他,不拒絕也不避讓。

  “季無垠會在波奇得依大會囚禁其他幾位境主,成為七境王,然后回到天之塹娶季若依為妻。這也是為什么季若依未告知你,就急匆匆地去見季蒙的原因。很快,很快她就會回來找你,而你要做的就是帶走她,永遠地離開這里?!?p>  “只是帶她離開這里?”林子覺覺得難以置信,可又有驚疑與興奮。

  “對。只是帶她離開這里?!?p>  “我該怎么帶她離開這里?她身體里有異族的血,會被白霧給腐蝕的!”

  “你忘記我是誰了嗎?我乃是舊古鳶最后一人,古奉命,流淌著天之塹最初的神之血脈,只有我能夠壓制她體內(nèi)的神之血,可你要給我爭取一天的時間。一至兩天后,季無垠也會快馬趕到,所以,你要抓緊時間帶她離開這里,雖然會有人替你攔住季無垠,可沒人會替你攔住他身邊的人。你要保護若依,就像保護冬崖城外那個披著大氅的孩子那樣!你要保護她!讓若依離開這片囚籠,去尋找她真正的未來。”

  “這也是你的命運。”

  他注視著季無垠若星辰般的眸子,黑褐色的眼睛仿佛要噴出火來!

  “你還要答應(yīng)我今日見你的所有事都不能告知若依,否則,命運編織的紅線將會因此紊亂。紅線如果紊亂,我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或許那個惡魔真的就因此誕生,那你與我都要成為千古的罪人。”

  “帶她離開罷,改了名字,好好活下去……”

  兩人相互凝視對方眼底最深處的倒影,隨后卷佐的眸子再次釋放出炙熱的金色紅光,刺眼的光芒繪出了一副畫面,畫面則侵入了林子覺的思緒——這就是卷佐所見到的畫面。

  林子覺震撼地愣在原地,金光所灼燒的陰影還在眼睛里,可那副畫面卻宛若真實的倒映在他的思緒里,不容得他抗拒——那是一個孩子,與他有幾分神似,卻施展出了林氏一族失傳的影歸。他還立在一群死尸里!與一個陌生孩子一起,沖出了他們的包圍!

  “或許你不會相信,或許你不愿意幫我,可這確實是救若依的最后機會,現(xiàn)在抓住這個機會的紅線就落在你的手里,就由你自己來決定是否抓住它吧?!?p>  卷佐疲憊地嘆息,這已經(jīng)不知是他多少次讓別人來做這樣的抉擇,上一次是季遠景,現(xiàn)在是林子覺,那很快就會是季若依。

  “為什么要幫我?為什么要幫若依?難道只是因為看見的那些片段嗎?”林子覺的目光忽然凌厲若刀劍,他刺向卷佐,簡直要割破他的喉嚨。

  “為什么要幫你?為什么要幫她?為什么啊……”卷佐搖頭,笑容里滿是悲哀,“我欠的不僅有兄長卷拉的,還有他的孩子。更何況,他們也是我的孩子,我只是想他們各自都走上正確的道路,作為長輩做些什么不是應(yīng)該的嗎?孩子犯錯了,總該有人來為他們矯正,正如這栽種滿院的火焰蘭,都是需要有人在他們初春最嬌弱的季節(jié)里為他們矯枝、鋤草,將他們帶到正確的季節(jié)里。我也想為他們做點什么,哪怕這些事情多么微不足道。我雖然瞧見了命運,但這并不代表我能真正地洞穿命運,更不代表我非要遵循命運的畫面去做?!?p>  他認真地盯著林子覺,就如同他父親在認真地盯著他,那是一模一樣的目光,是恨不得將他這一生的道理都濃縮在這短短的幾句話里的目光。

  “你有沒有想過,神明讓我瞧見命運的碎片,本就是命運的一部分。我依照命運所做的任何事,都在名為命運的紅線上,只是,我再也瞧不見了。所以那些畫面,并非真正的命運!神明只是給了我啟示。我怎么做?為什么要這么做?我該如何做?我只是聽從了他的聲音。”

  他沉默地指了指胸口里正在跳動的心,黑褐色的眸子想要流露出什么,可被他硬生生地遏住了。

  “我啊……已經(jīng)不是什么命運的使者,也不是什么山海的異族,更不是神明的追隨者,如今的我只是一個為了孩子們活得更好、更快樂的長輩罷了?!彼统恋匦Γ碜尤滩蛔〉囟?,頭低著,眉弓與笑全藏在手掌下,聲音卻是哭調(diào)。

  “所以,你信我嗎?”

  “信!”

  誰也沒想到林子覺竟會重重地點頭,目光里的警惕與凌厲全然散去。

  “再怎么漂亮、完美的理由,什么狗屁七國、狗屁七境、狗屁七神、狗屁命運,我都不信……但是這些都遠遠不及長輩在臨去前對孩子的那雙真情實切的眼睛,縱然理由千萬。他始終都愛著孩子,無論他曾經(jīng)做過什么,無論命運是否真實,無論神明是否存在。我,林子覺!一定會帶季若依離開,給她在七境里無法擁有的未來!”

  其實方才那一剎,他想起了他的父親。

  雖然他總是讓他做不喜歡的事,讓他娶了他不愛的女人,可是,父親總是會在極度疲倦時,坐在幽靜的后花園里,靠在門檐下,喝著一點清酒,輕聲說著母親的往事,說他這一生都想要教導(dǎo)給他的道理,說他對他的愛,然后緊緊地擁抱著他入自己的懷里,可又很輕,生怕弄疼了他。

  他們說話時的目光是一樣的,所以他信他,他也許也變得和卷佐一樣,會相信一些可笑的理由。

  林子覺立了起來,一雙若星辰的眸子閃閃發(fā)亮,比躲藏在白霧后的星星還要璀璨,他的臉上有堅定不移的月色在流淌。

  “我該怎么做?”他問。

  卷佐略顯疑惑地盯著他看,他不知為何他這么輕易地就相信了他。

  “在她不知情時打暈她就好?!?p>  “要打暈她嗎?”林子覺撓頭,可說到打暈她時,他還是不愿的,“但是我必須得守在她身旁?!?p>  “就這樣。我要借你的血來暫時替換她身體里的神之血,雖然這只是暫時的,但也足夠了。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天之塹內(nèi)再沒有其他人能做到,你的到來,本身就是命運。”他的目光灼灼。

  “那……”

  還未等林子覺說完,落焰亭的不遠處就有一點燈火正急速地從遠處趕來,那盞燈火浮在夜里,有如一朵盛放在空中的紅蓮,悠悠揚揚,炙熱滾燙。再等林子覺轉(zhuǎn)頭回看時,卷佐方才立著的地方就只剩下夜風(fēng)在呼呼地吹,清涼的月光灑在青灰色的石板上,上面正有幾處欲干欲濕的淚痕在吸光。

  他已經(jīng)離開,林子覺只好朝他剛才站的地方一拜,將插在石板上的配劍拔起,往那點燈火通明的地方奔去。

  靜靜地,《月依照》剩下的詞句,又低聲、沙啞地回蕩在寂靜、暗淡的亭落里,迎著風(fēng)、盛著月。

  “君不聞青月水澀誰黛兮?

  君不聆水溪蓮蓬誰曳兮?

  君不顧兮?君又何兮?”

  然而,這首曲子是殘缺的,是一首問人之曲,譜曲之人在等一人的回答,可偏偏這個人就是再次出現(xiàn)在亭落中的卷佐——他依舊背負著手,一雙黑褐色的眸子靜靜地望向紫郡城所在的方向,淚光在他的眼眶里閃。

  他終于唱出了他的答曲:

  “默默冷夜,風(fēng)與孤寒,淚血成霜。

  君何有顏面斷橋石下迎嬋娟兮?

  君敢問紫荊破根何襯花青娥兮?

  君怎觸夜風(fēng)清鈴與佼人共行兮?

  君奈何時不待我然玉人舊依兮?

  君將血成溪浮游成灰優(yōu)伶散兮?

  君難成雙,時終抹一人兮。

  君不敢、不愿兮,落落孤身一世兮?!?p>  這是《月依照》的答曲——《君歌夕》,是卷佐離開紫郡前,未曾讓月歌姬知曉的答。

  或是他不愿,又或是他不敢,亦或是他不舍,然而這些往事早已埋葬在一位名為月悅兮、一位名為卷佐的人的心里,沒有人能再得知,也無人會去追尋。

  落焰園的風(fēng)極涼,火焰蘭正生長得極好,油綠色的瓣葉密集若稻穗,稻穗里又藏著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玉石子,那些都是火焰蘭的花骨朵。它們正在暗淡的月光里迎風(fēng)搖曳,好似明日就能開出燃燒的火焰蘭花來。

  這股涼風(fēng)里有濕潤的泥味,還有從遙遠的紫郡城青云樓中飄來的一縷淡淡香氣與閨中女子說不盡的哀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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