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起來,沾濕他全身
?。ā敖^對不能放棄!我一定要活下去!無論這女人的心里藏著什么樣可怕的怪物!”)
那個人耳朵隆隆的,根本沒聽見那個妖女的問話,只是順著她變得愈加嚴厲的語氣,已經(jīng)順勢改作了跪下。
這樣,他便終于是冷靜了一些,但仍是雙目死死地盯著地面,求生欲自骨髓深處潮涌,逐漸吞沒他的一切。
“……已經(jīng)分不清活著和死了都區(qū)別了嗎?我說你啊……別擔(dān)心,今夜還不是你魂歸故土的時候,而我也不是死神……”
那女人的聲音、雨聲、和那烈火灼燒的聲音一同嘈雜地渾響著,根本進不到他躁動的內(nèi)心中,不過他反正也根本聽不懂她的意思。
他頭還是低聾著,目光堅定地偷偷望著那妖女的腳尖
?。ā翱傊F(xiàn)在要先冷靜……任何人都是有同情心的,想讓她放過我,就得最大限度地觸動她的憐憫!讓她饒了我!”)
他大腦飛速旋轉(zhuǎn)著。
鐵兵要塞的士兵,想要達到“仁將”等級,首先需要做到的一件事便是“活下來”。
自被要塞開發(fā)出最初的獻祭的能力起,收到要塞提供的啟動資金貸款,便要開始從眾多的新人裝備中,想辦法正確找到最能提高存活率的正確配裝。
畢竟,第一次上戰(zhàn)場,折損率是最高的。
當年,與他一同進入要塞的士兵,如今活著的早已不剩多少。
因此他自然而然地相信著:自己體內(nèi),一定有著能夠讓自己一直活下去的辦法和慧根。
(“說什么‘幽之白姬’、什么怪物,但說穿了也不過就是個女人罷了……女人啥的都差不多!一傷春悲秋起來,都一個樣!”)
“小、小的啥都不知道!都怪小的財迷心竅!窮瘋了!說是仁將,但俺這種賤貨!存不住錢!身上債還多!家里那老母的藥錢還得想辦法湊!沒辦法才聽他們的接了這活!但俺來之前都沒想到!竟然是要跟上將軍作對!小的要是知道,給小的一萬個膽也不敢?。?!”
他近乎蠻橫地打斷了沐綾幽的話語,以極其流暢的口頭敘述、似有似無的鄉(xiāng)村方言、恰如其分的驚恐表演,將自己那或是真的或是虛構(gòu)出來的苦楚,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向沐綾幽傾瀉了出來。
總之,先塑造一個悲苦的大背景,而關(guān)鍵則在于,一次性給的信息必須要多。
這種時候打不打斷她說話禮貌不禮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震住她,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嚇破膽”的形象,要把自己的“苦”有多少算多少,全部塞進她的良心里。
她只要能聽進去一句,自己能活的概率就高了一分!
(“不,等等!聽說就是她媽把她賣到圣治方庭去的!得趕快改口!”)
他臨時決定,也給自己塑造一個被生母拖累的形象,以此來嘗試引發(fā)這妖女的共鳴。
“俺、俺家那老母!成天就知道在外面跟人打麻將!輸了都不知道多少錢了!我往家里賺多少都沒用!她天天還……”
事實上,這個人,一直都是一個人。
他的母親,從沒給他帶來過什么優(yōu)越的環(huán)境,沒有帶給他向其他人那樣的機會。
“噹——!”
突然,一聲劍響,撞在地面上,把他編造的讒言、麻亂的思緒,全部劈了個稀爛
思想在這一刻,停滯了
劍尖懸停在他的兩眼之前,鏡光中,倒映著他那張破碎的面孔
時光止住了一陣子,突然他想明白了,持劍的人現(xiàn)在沒殺他,意思是要他抬頭。
于是他緩慢抬起了頭,直至視線與那高處的人相匯……
他覺得,他一定看到了一副想要殺人的眼睛
“你,在說什么呢?”
怪物,沒有溫度地問出了聲。
一股惡寒從背后襲來,他徹底震住了。
?。ā啊瓫]、有、用……?”)
腦中連破碎的語言都組織不起來、思路也根本運轉(zhuǎn)不起來、想法如同被困在了黏稠的泥潭中,反倒是眾多前后不搭的畫面,開始快速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不、不是的……那個……”
他想要硬生生地逼自己吐出些有營養(yǎng)的東西來,然而到了嘴邊的,卻全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全部被他給否決掉了。
“我在問你,為什么要殺我?”
那怪物奪回了主動權(quán),不容置疑地向他發(fā)問道。
是???為什么來著?
思想滯塞,對于這個問題,一時間連他自己也開始感到荒唐。
對了,自己到底是為了啥要來招惹這個禍害的來著?
想了片刻,思來想去還是只有那個毋庸置疑的答案,便只得支支吾吾地開了口:
“不、不就是為了軍功嗎?”
“……軍功?”
那妖女震住了,十字狀的瞳孔一會兒顫抖、一會兒黯淡、一會兒又開始閃爍起令人恐懼的光。
那人弄不清這妖女到底要不要殺他,只能恐懼地貼在地上,好像用這個姿勢受死就能少苦一點兒一樣。
“哈哈哈哈……”
那妖女仰天大笑,突然變得像個晨霧中渡河的孩子那般開朗。
“我到底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讓殺我都是一件如此重大的功德?”
功德?
莫不是這妖女良心發(fā)現(xiàn)了?
他如此樂觀地想到,并決定試試把希望寄托在這個想法上。
“就是!你干了些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讓要塞如此抓你!勸你這無名無姓的孽障重歸正道,隨我回要塞正法!”
他鼓起勇氣,跪著審判道。
雨水打濕了那妖女額前的發(fā)絲,讓劉海無力地垂落在雙眼之間,她淡漠地望了過來,眼神中沒有殺意,也沒有開口,似乎并不打算殺他,卻也令他渾身不自在、開始后悔。
“最后一個問題:”
她終于開了口,居然也讓那人莫名地暗自松了口氣
“你,為什么要來要塞?”
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
快想起來!快想起來!
思緒被諸多沒有任何解構(gòu)意義的畫面填滿,讓他連半句話都組織不起來
汗水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他只深刻地意識到得趕快想出點什么來。
恍惚之間,一個干癟的小孩,突兀的出現(xiàn)在了諸多畫面的中央。
一個干癟的、自小沒有吃過豬羊、沒去過廟會的小孩。
他身邊站著一個女人,一個蕭條、憔悴、喜歡傷春悲秋的女人。
鄉(xiāng)里的學(xué)宮,所有孩童都能免費上學(xué),聽說成績好的還能領(lǐng)到一些零花錢。
但他卻不行,門吏說,因為他是從事“賤業(yè)”之人的子孫,反正連縣試都參加不了。
家里沒有錢,寒冷的早晨連炭都沒得燒,女人每天一個勁兒地哭,春天哭夏天,秋天悲冬天。
他肚子也總是跟著一個勁兒地哭
某一天,女人包庇了一個不知從何處來的男人,還叫他必不能同別人說。
男人有一次把他叫了過來,讓他坐在大腿上,說以后準帶他去酒家吃上一次火鍋,而且羊肉片,一要就是兩斤;鹿尾燒鹿肉,咱上他個三大盤。
聽得他食指大動,但心里多少也清楚這準是男人做的夢。
男人說他有賺錢的法子,女人只得信了。
后來有一天,官府的人上了門,抓走了男人,順帶打死了女人。
庭審后,從看熱鬧的人口中他得知,舉報的人受了賞,還得了為民除害的稱號
那個,他們家在村頭的親戚,一直淡泊地宛如非親非故的親戚,拎著銀嚢毫不避諱地從他面前走過。
再后來,隨著長大,他還學(xué)到了:
學(xué)堂是來者不拒的,所有學(xué)生也都有補助,縣試也只拒自己從“賤業(yè)”的人。
原本他能上的學(xué)、每月能拿的一貫錢,都是因為門吏看不上他們,且每月還缺了份吃酒錢,才會如此……
如果每月有了這一貫錢……沒有如果
如果他們家沒有接收男人……沒有如果
如果,能讓女人不再成天那么傷春悲秋……沒有如果
如果,他們能不用再呆在那個令人憎惡的村子里……沒有他們
……
雨水聲,寂靜了聲場
“我……想改命……不想在那里……到頭……”
于興邦目光恍惚著,干癟地跪俯在地上,語氣出乎他意料的平淡地說出了口。
“是嗎……”
隨之而來的,竟是那妖女的嘆惋!
此時在她的目光中,已看不出危險,只有憐憫,然后輕輕地審了他一句:
“但我覺得你……來錯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