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陽毅口中道出短短數(shù)字,便將殿內(nèi)本就沉寂的氛圍,徹底推向落針可聞的程度。
在陽毅看不到的角度,無數(shù)開國元勛帶著滿是驚詫,又略帶敬佩的目光,看著孑然而立于殿內(nèi)的背影。
而陽毅所能看到的,是呂雉稍稍鎖緊的眉頭,以及目光中,隱隱帶上的些許冰冷……
“哦?”
“竟有如此之事?”
只稍一沉默,呂雉便面色怪異的側(cè)過頭,淡笑著望向身旁,依舊跪坐于筵席之上的天子劉盈。
“舞陽侯理當(dāng)問斬,吾竟不知?”
“吾不知,皇帝亦不知,諸公卿曹,竟亦不知?”
略有些困惑的發(fā)出兩聲譏諷,呂雉便將目光移向殿中央。
但話里的字字句句,分明還是沖著天子劉盈。
“若吾沒記錯,侍中陽毅,可是皇帝親命?”
“久聞少府陽城延匠心卓絕,家風(fēng)甚嚴(yán),今日一見,可果真是……”
聽著眼前,這個當(dāng)今漢室權(quán)柄最大的人,在漢室金字塔頂尖大部分成員面前,對自己做出如此誅心的評價,陽毅心中,可謂盡是慘然。
但無奈的是:作為劉盈的‘嘴’,有些話,只能由陽毅來講……
“母后所言甚是,兒識人不明……”
聽呂雉如此陰陽怪氣的暗諷陽毅,端坐一旁的劉盈,也總算到了非開口不可得地步。
溫言告罪一聲,劉盈便從筵席上起身。
“陽毅!”
“太后當(dāng)面,爾怎敢無禮?!”
只片刻之內(nèi),少年天子狀態(tài)欄中的‘情緒’一項,就從方才的‘溫順’,轉(zhuǎn)變?yōu)榱恕┡?p> “賊酋冒頓折辱吾漢家太后,朕身為太后子,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肉!”
“今舞陽侯獻(xiàn)忠烈之言,爾竟敢言其當(dāng)斬?”
詐聞少年天子雷霆震怒,陽毅腳脖子下意識一軟!
但回想起先前在未央宮,劉盈對自己做下的‘交代’,陽毅總算是穩(wěn)住了心神。
“以前那個陽毅,可是劉盈的太子伴讀來的!”
“如今太子即位,應(yīng)該不會這么輕松,就把我這個潛邸之臣給賣了……”
“吧?”
遲疑的下定‘一條路走到黑’的決心,陽毅便重整面容,挺直腰板,對上首鄭重一拜!
“臣以為,太后所言,甚是!”
“嘶~”
陽毅話音剛落,殿內(nèi)低頭不語的百官大臣便嗡然抬起頭,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這小生,怎這般……”
一時之間,殿內(nèi)眾人竟不知該如何評價陽毅的舉動。
勇敢?
只怕是‘視死如歸’,都不足以形容眼前,這個正氣盎然的少年!
就見陽毅緩緩將雙手收回身側(cè),滿帶著鄙夷望向身旁,比自己足足高了半個腦袋的大漢。
“舞陽侯當(dāng)斬一事,太后確有不知。”
“非但太后不知,陛下不知,朝中諸公,恐亦不曾知曉!”
義正言辭的cos一把‘鐵面包青天’,陽毅便不顧樊噲那瞪得渾圓,恨不能將陽毅整個吞下去的大眼,再次望向上首的劉盈。
“陽……”
“陛下!”
不等劉盈開口,陽毅便搶先一拱手。
“為人臣者,自當(dāng)謹(jǐn)言慎行?!?p> “臣言舞陽侯當(dāng)斬,自非無據(jù)之談。”
“陛下欲罪,何不待臣述說緣由,再罰……”
“好!”
這下,輪到陽毅被插話了。
——沒等‘不遲’二字從陽毅口中吐出,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呂雉竟陡然站起身,居高臨下的望向陽毅。
“吾倒要聽聽,舞陽侯,究竟因何當(dāng)斬!”
“皇帝不妨也聽聽,少府家中的麒麟兒,能于國朝大政有何高見?。?!”
明明是兩句平淡無比的呵令,陽毅卻仿佛從每一個字當(dāng)中,都聽到了呂雉咬緊牙槽的聲響。
感受著這股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陰寒,就連一旁的天子劉盈,面上都出現(xiàn)了些許擔(dān)憂之色。
但在看到劉盈臉上的擔(dān)憂之后,陽毅心中,反倒了長出了一口氣。
“呼~”
定了定神,又稍組織一番語言,陽毅便正身一拜。
“啟稟陛下、太后。”
“臣言舞陽侯當(dāng)斬者,其因有三。”
“其一者,舞陽侯言:將兵十萬以擒敵酋冒頓?”
“此,誠乃亂國、誤國之誑語,臣參舞陽侯樊噲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罪!”
義正言辭的丟出自己的‘核心論點’,陽毅便面向殿內(nèi)眾人,流露出些許感傷。
“太祖高皇帝七年,高皇帝御駕親征,親率步、車、騎精悍之卒足三十二萬之眾,同狄酋冒頓會獵太原?!?p> “然狄酋冒頓奸詐,竟于平城-白登設(shè)圍,圍困太祖高皇帝,及高皇帝麾下銳士足七晝七夜!”
“幸平陽侯曹參、潁陰侯灌嬰所率援軍至,方使高皇帝脫困。”
“自此,吾漢家于外,便多行和親、交好之策,以安北墻;于內(nèi),則施無為而治、與民休息之政,天下黎庶,方得今日之太平……”
說到這,陽毅的語調(diào)稍一轉(zhuǎn),語氣中,竟帶上了些許憤恨!
“太祖高皇帝御駕親征,率軍足三十二萬之巨,獨遺白登之恥于后世;今樊噲口出狂言,言將兵十萬以敵胡?”
“此非欺君邪?”
“非禍國邪?”
“臣以為,舞陽侯之罪,恐非欺君罔上、禍國亂政而已?!?p> “便言舞陽侯乃欲禍亂漢祚、顛覆社稷,覬覦神圣,亦絲毫不過?。?!”
一番機(jī)關(guān)槍般的火力輸出之后,陽毅便高昂起頭,等候著劉盈的反應(yīng)。
而殿內(nèi)眾人,除牙槽暗自咬緊的呂雉、怒目圓睜如銅鈴的樊噲,以及稍有些呆滯的劉盈之外,都滿是驚詫的將目光,集中在了同一個地方。
那一張張遍布?xì)q月痕跡的面龐,更無一不是瞠目結(jié)舌,甚至顧不上‘君前失儀’的風(fēng)險,將嘴巴張成了大寫的‘O’形。
“此子……”
“可堪雕琢啊!”
一時間,無數(shù)身高體壯、發(fā)須斑白,在漢室政壇舉足輕重的老臣,向陽毅投來了贊賞的目光。
但只片刻之后,殿內(nèi)眾人目光中的欣賞,便被一聲聲哀嘆所取代。
“可惜……”
——此刻,在殿內(nèi)眾人心中,除天子劉盈還保有一絲‘如果有機(jī)會就救一下陽毅’的想法之外,沒有任何人認(rèn)為,陽毅能活到今晚日落!
所有人都篤定:大權(quán)在握的開國皇后、當(dāng)今太后呂雉,絕對不會允許自己的妹夫樊噲,死在‘吹牛吹的太過分’這般荒誕的罪名之上。
但很快,一聲嘹亮的詢問聲在殿內(nèi)響起,終于讓遺憾嘆息的殿內(nèi)眾人,再次將期待的目光投向陽毅。
“閣下言,舞陽侯當(dāng)斬之故,其因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