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聲望向西席的朝臣班列,陽毅便看見一個頗為熟悉,此刻卻顯得無比憎惡的面龐。
“早干嘛去了!”
出聲者不是旁人,正是司馬遷所記載的歷史中,本該在今日這場軍議跳出來,口稱‘噲可斬也’的名人。
——典故‘一諾千金’的主人公,當(dāng)朝中郎將:季布!
滿帶憤恨的在心中發(fā)出‘無能咆哮’,陽毅也只能無視季布目光中,那抹毫不加以掩飾的激動,順著季布的話頭接了下去。
“其二者,亦同為此事?!?p> “夕者,太祖高皇帝御駕親征,所率大軍更足三十二萬之巨,亦未曾敢言‘勝狄酋冒頓’?!?p> “今樊噲口稱‘以兵十萬生擒冒頓’,其意欲何為?”
說著,陽毅不忘用眼角白身旁的彪形大漢一眼,身體卻十分誠實地躲遠了些。
“樊噲之所欲,恐乃以兵十萬擊胡虜,以證其能,遠在太祖高皇帝之上也!”
“污蔑!”
“黃口小兒,竟敢血口噴人!??!”
聽到這里,彪形大漢終于是忍無可忍,沙包大的拳頭一掄,直向著陽毅的口鼻間砸了出去。
要不是陽毅在說這句話之前,頗有‘先見之明’的側(cè)移了兩步,這一拳下去,以后怕是官都沒得做了。
——在漢室做官,第一條要求就是五官端正!
但即便這一拳沒砸到陽毅身上,殿內(nèi)低沉的氛圍,也終于被樊噲突然揮出的拳頭所打破。
先前,陽毅說樊噲‘大言不慚’時,殿內(nèi)眾人還只是覺得贊賞,卻并沒有覺得陽毅的指控,能真的傷到樊噲。
原因很簡單:此時,還只是漢室開國后的第十二年;
此刻正屹立在長信殿東西兩側(cè)的朝臣百官,無論文武,都無一不是久經(jīng)沙場的百戰(zhàn)之將、開國元勛!
類似‘給我多少兵馬,我一定把某某城池打下來/把誰誰誰的腦袋取來’這樣的牛皮,在過去這十幾年當(dāng)中,殿內(nèi)眾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吹過!
還都不少!
自然而然,對陽毅做出‘樊噲這是要禍亂天下’的指控,殿內(nèi)眾人也都只覺得:嗯,扣帽子的技術(shù)不錯,是個當(dāng)官的好料子。
但在陽毅說出第二個‘噲當(dāng)斬也’的依據(jù)之后,殿內(nèi)眾人的注意力,才終于從陽毅這個冉冉升起的政壇新星,轉(zhuǎn)移到了今日軍議的主題之上。
對匈奴開戰(zhàn)?
如果真的能打,殿內(nèi)絕對是人均沖鋒陷陣的猛人!
但問題在于:就算漢室想打,匈奴人也未必愿意打……
就像六年前,高皇帝御駕親征那一次:漢軍出擊,匈奴人上馬就撤;漢軍追擊,匈奴人撒丫就跑。
等漢軍追的陣型松散,首尾不能相顧時,匈奴人再從某個不知名的犄角旮旯跑出來,在漢軍柔軟的腹部猛插一刀!
又或者是抓住漢軍陣列分散的機會,逮住某個落單的部分一圍——‘白登之圍2.0’就出爐了。
說白了:漢室并非是打不過匈奴,而是匈奴人根本就不可能那么蠢。
——蠢到和漢室精銳的重步兵集群剛正面!
漢室同匈奴交戰(zhàn),就好像后世網(wǎng)絡(luò)游戲中,戰(zhàn)士和射手PVP——是要活活被風(fēng)箏死的。
所以對于樊噲‘給我十萬人,我就能把冒頓抓回來,在劉邦神主牌前磕頭’的牛皮,殿內(nèi)眾人也只是一笑而過。
但當(dāng)陽毅說出‘樊噲想要證明自己比劉邦牛批’這個論點之后,殿內(nèi)眾人的面色,便不約而同的沉了下去。
如果樊噲只是吹個牛皮,那陽毅一個小小的侍郎,根本不可能扳的動樊噲。
——開國元勛、豐沛元從、從龍班底,可不是說著玩的!
但此刻,殿內(nèi)數(shù)十位開國元勛腦海中,都被同樣一個問題所占據(jù)。
萬一樊噲真做成了呢?
萬一樊噲真帶著十萬人,就把冒頓捉回來了呢?
甚至都不需要真把冒頓逮回長安,只要樊噲沒有被圍在某座不知名的山丘,這件事,可就徹底變味兒了!
高皇帝劉邦帶了三十二萬人,被匈奴單于圍在了白登山,樊噲只帶了十萬人,卻能和匈奴人打的有來有回?
只要這個可能性成為現(xiàn)實,那天下人心中,必然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念頭。
——樊噲牛批!
起碼比劉邦牛批!
這樣一來,下一個問題的出現(xiàn),也就是水到渠成。
樊噲和劉邦,究竟誰更應(yīng)該做皇帝……
想明白這些關(guān)節(jié),殿內(nèi)眾人望向陽毅的目光,終于帶上了由衷的敬重。
“復(fù)二十年,此人當(dāng)為相宰之才!”
如果說方才,眾人對陽毅的贊賞,還只停留在‘前輩認為晚輩孺子可教’的程度,那此刻,眾人才終于將眼前這個弱冠侍郎,放到了和自己相對平等的地位。
而殿內(nèi)這一番復(fù)雜的氛圍轉(zhuǎn)變,自然也被端坐上首,依舊咬牙維持雍容的呂雉看在眼里。
“混賬……”
“統(tǒng)統(tǒng)都是混賬!”
歇斯底里的咆哮聲,終究還是被呂雉合血吞下,只那雍容華貴的儀態(tài),此刻卻顯得有些許僵硬。
“既如此,吾便替皇帝修國書一封,以金玉、錢糧為獻,求狄酋冒頓與漢安寧……”
至此,被陽毅這個蝴蝶帶歪的歷史,終于回到了原有的正軌。
殿內(nèi)眾人雖依舊意難平,但作為漢室金字塔尖的人物,眾人也只能接受求和的現(xiàn)實。
——事實如此,戰(zhàn)略局勢如此,任誰也無法輕易改變。
連天子劉盈,也已經(jīng)做好了從筵席上起身,安慰母親‘不要急,以后一定把仇報回來’的打算。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今日之事要到此為止的時候,卻見大殿正中央,那道孑然而立的身影轟然跪倒在地,對上首的劉盈、呂雉二人沉沉一叩首。
“其三!”
“立斬樊噲,乃太祖高皇帝生前所留之遺詔!”
“夠了!?。 ?p> 陽毅憤慨一訴,惹得劉盈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咆哮,旋即眼帶勸阻的瞪向陽毅。
“匈奴賊子書辱母后,朕為人子,已然孝道有缺!”
“若母后果真急火攻心,積郁成疾,爾可擔(dān)當(dāng)?shù)闷????!?p> 卻見陽毅絲毫不顧劉盈的瘋狂暗示,只昂起頭,直勾勾望向御塌之上,那雙已接近赤紅的雙眸。
“食君之祿,當(dāng)忠君之事;朝政有失,人臣自當(dāng)昧死直諫!”
“春二月,燕王盧綰反,太祖高皇帝以樊噲為帥伐之;春三月,高皇帝以陳平、周勃為使,明令二人:一至軍中,便捉拿逆臣樊噲,宣詔立斬!”
“今太后入主長樂,以母身代陛下掌天子之權(quán),反念親故之情恕樊噲死罪,甚使樊噲至此,多言禍亂漢祚之事?”
說到這,陽毅滿是沉痛的搖了搖頭。
“臣以為,太后所為,大謬!”
“太后私恕樊噲死罪,更有負太祖高皇帝恩德??!”
“侍中臣陽毅,昧死百拜,泣血再奏?。?!”
“請立斬舞陽侯樊噲,以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