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三代都在太醫(yī)院任職,到了我這一代,早已經(jīng)喊膩了皇恩浩蕩。
我的志向,是在有生之年完成一場成功的換頭術(shù)——雖然聽起來玄乎其玄,卻是金家?guī)状说男难?,因為沒有一個皇帝會舍得把江山拱手讓人,哪怕是自己的兒子。在我之前,父輩已經(jīng)將換頭術(shù)在死刑犯身上試過無數(shù)次了,結(jié)果顯而易見。
但他們都相信我可以。
嗯,我也這么覺得。
太醫(yī)院嘛,官僚之風橫行,我疲于應付同僚們的明爭暗斗,院長也看出我成不了大器(如果他知道金家手中有換頭術(shù)的秘密,他就不會這么認為了),便將我劃入最低等的太醫(yī)。
所謂低等,就是無緣為皇帝把脈,最多只能治治妃子和下人。
我早已受夠了這幫妃子的頤指氣使——如果不是璃貴人太過好看,待我又十分客氣,我才不接這份差事。
她是貴人。若非她十六歲那年隨她母親進宮賀壽,一眼被年輕帥氣的皇上相中,她本該是我的妻子。
我每次去給她把脈,她都會和我說起皇上。
“小安子你知道嗎?皇上昨晚翻我牌子,他最近又帥了~”
“別叫我小安子,聽起來像個太監(jiān)?!?p> “我就要叫你小安子!”她擰了一下我耳朵,又說,“哎~不知道我這病什么時候才能好,皇上就能常常翻我牌子了。”
我聽見“翻牌子”這三個字就氣不打一處來,可是有什么辦法?我既沒有資格吃醋,也沒有膽子尥蹶子,只能說:“沒事,有我在,你的病會好的?!?p> 謊話說久了,連我自己都信了。
太醫(yī)院的院長眼睜睜看著我忙活了一年半,璃貴人的“病”還是沒有治好,他幾次提出要讓別的太醫(yī)來治,我厚著臉皮不肯答應,后來是皇上默許,院長這才作罷。
我自然想把她治好,我比誰都希望能把她治好,可不是我治不好,而是治不了。我每次治好,這狗皇帝總是會找機會重新給她下毒。
我自然知道其中緣由,因為她爹是位高權(quán)重的大將軍,因為這該死的朝臣爭斗,因為該死的欽天監(jiān)說只有她死了,皇帝才能對大將軍下手。
有時候看著皇帝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真想拆下他的頭看看,里面都裝了些什么東西,能讓他對璃貴人的癡心視而不見,反而要去害她。
可是我不能動他,我只是個大夫。璃貴人生病了,只有我來救。我不厭其煩地告訴她:皇帝賞的點心,不要吃;皇帝送的香囊,不要用。
可是她不信——戀愛是會讓人沒有腦子的。
她沒有!
可笑的是,我也沒有。
我只能想辦法,給她和貼身婢女下了藥,偷偷帶出了宮。
這一切都逃不過皇帝的眼睛,一路上的追兵似乎固然很多,可我們總能找到法子逃脫。許是我機智無雙,許是皇帝未盡全力:他料定了璃貴人對他割舍不下,他料定了璃貴人會回頭去找她。
她的確想回去,但是被我攔住了,所以自打出了京城,她再也沒理過我。
我們一路逃往金城老家,在郊外的小鎮(zhèn)安了家,以一家人的名義生活著。帶出來的婢女年方十六,我給她取名叫金染染。我也終于能如兒時那般,喚她一聲“璃兒”。
她終日一言不發(fā),雙眼無神,瞅著皇上送她的香囊郁郁寡歡。我知道里面是害人的東西,就拿去扔了,可她給了我一巴掌,又撿了回來。
我在鎮(zhèn)上開了家小醫(yī)館,沒錢求醫(yī)的我一概不收費,還送藥,有人叫我“活菩薩”。我說不敢當。
金城李員外最疼愛的小妾染了怪病,香消玉殞,我把了把脈——體溫尚存但沒了脈搏,搖搖頭:“死了?!?p> “我加錢!一萬兩黃金!”
“但是我能救。”
不知道是我運氣好,還是多年的苦心研究終有回報,換頭術(shù)成功了,我成了起死回生第一人。
李員外的小妾身材更勝從前,李員外喜出望外,握著我的手一直叫我“活菩薩”。
我說不敢當。
他改口叫我“金圣手”。
我笑了笑。
就這樣,“金圣手”的名號在金城傳了開來。
我用這筆錢買了更大的房子,好讓她住的舒服點。白天治病賺錢,晚上在她床邊就著蠟燭翻閱醫(yī)書,順便給金染染教些簡單的醫(yī)理,好讓她照顧好璃兒。
可是她的精神還是不好。
體內(nèi)的毒已經(jīng)沒了,可是相思成疾,我金圣手治不了。
我變著法兒逗她笑,換著樣子給她做吃食,她不理我,可我甘之若飴。我甚至有點懷念她擰著我的耳朵,叫我“小安子”的那段日子。
在醫(yī)館聽病人們聊天,才知道大將軍立了戰(zhàn)功,得了封地,正在招兵買馬。我心想:幸虧我們離開了京城,不然璃兒必定活不過今晚。
我錯就錯在以為山高路遠,皇上的眼睛就看不到我們;我錯就錯在日子太逍遙,竟忘了皇帝的霹靂手段。
八月初二是她生辰,我沒有去醫(yī)館,等她服了藥睡下,我?guī)е鹑救救コ抢镔I她最喜歡的點心,買她最喜歡的衣裳。
挑衣裳的時候,染染說要買綠色的:“主子昨天還在念叨,金大夫最喜歡綠色,她想穿件綠色的衣裳給你看?!?p> “璃兒真的是這么說的?”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千真萬確?!比救臼莻€沉穩(wěn)的,想必不會拿我開玩笑。
我喜不自勝,墨綠、碧綠、松石綠,店里的綠色衣裳都買了一件,回家的路上腳下生風,想象著她笑顏如花的樣子。
這一天,我等了太久。
回到家,她還在熟睡,我走近床前一看,床鋪一片鮮紅,她面帶笑意,應該是在睡夢中走的。
我知道,是錦衣衛(wèi)來過了。這業(yè)務我熟。那一刀從腹部劃到了喉嚨,連換頭的機會都不給我。
染染跪倒在她床邊失聲大哭,像是連我那一份一起哭了出來。
她年紀尚小,不該看見這副慘狀。我讓她退下,親自去換床上的被褥,卻發(fā)現(xiàn)她的枕頭下面放著一枚綠色的香囊,上面繡著“小安子”三個字。
我強忍的情緒在這一刻決堤,哭的聲嘶力竭。
次日,我?guī)е救救メt(yī)館,她不解,我說:“就把這當做自己的醫(yī)館,用心看,用心學。”于是她慢慢學著行醫(yī),靠著上佳的資質(zhì)不出一年,便能獨當一面。
我放心了。
后來,金城沒有了起死回生的金圣手,只有女醫(yī)金染染。又過了幾年,她的名氣已經(jīng)不遜于我。
而我,還有未盡之事。
安肆伍
一年前的存稿,是獨立的故事。 “為什么不復仇呢?”現(xiàn)在的我這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