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遠正在誦讀經(jīng)書，他每翻一頁，無嗔就打一個哈欠。
“師叔，弟子有個問題想請教您?！庇X遠似乎是遇到了疑難，于是放下書誠心發(fā)問。
“哦？還有你讀不懂的經(jīng)文？別問了，我肯定也讀不懂?！睙o嗔又打了一個哈欠。
“不是經(jīng)文。弟子不明白，為什么我能打贏那些人?！?p> 原來他又想起了上次在面館孤身斗惡徒的事兒。
“嗯，這個問題問得好?！睙o嗔捋了捋胡子，說“因為勇氣。一個人如果胸中充滿浩然正氣，便無往不利！”
“您倒不如說是因為佛祖保佑我們?！?p> “對對對，是這個意思。你看，你這不是想通了嗎？”無嗔起身伸了一個懶腰，“還有問題嗎？沒有了吧？那我出去化些齋飯回來，你有什么問題就去問迦南道長，文化是需要交流的嘛。”
他拿起缽，一閃身就沒了人影。
覺遠去迦南房中尋他，卻沒看到人影，找了一大圈，終于在牛棚找到了他。
迦南一只手喂牛吃草，另一只手摸著它的牛角:“原來如此，看來你這位朋友經(jīng)歷也頗為曲折，真是為難他了。其實做人有什么好的，還不如做一頭牛，每天吃草，耕田，簡簡單單無憂無慮?！?p> 覺遠心道:只聽過“對牛彈琴”，還沒見過“對牛談心”。
“道長，您這是在做什么？”
迦南轉(zhuǎn)頭道：
覺遠你來的正好，我剛才聽了一個十分有趣的故事，正準備去找你和你師叔，上次的魂魄我一口氣收了三個，你師叔一個都沒撈著，我心里有點過意不去，這次的魂魄正好給你師叔——你師叔人呢？”
“師叔他去化緣了……”覺遠看了看牛，又看了看迦南，心中生出一個疑問，“道長，我們現(xiàn)在借宿的這戶人家姓‘牛’，我忽然想到上次姓‘朱’的那位施主是‘豬’轉(zhuǎn)世，這次這家主人會不會是‘?！D(zhuǎn)世呢？”
道長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著他：“你這是什么邏輯？我們這戶人家姓劉，不姓牛！”
說完，他自己倒覺得好笑，笑了許久才問：“我剛才聽了一個故事，你想不想聽?。俊?p> “愿聞其詳?！?p> “走，咱們邊走邊說?！?p> 原來，鎮(zhèn)子上里有一家姓王的富商，家里有一個寶貝女兒，叫王寶寶。這王寶寶從小過的是綾羅綢緞，錦衣玉食的日子，從來不知辛苦為何物。
忽有一日，老爺一病不起，家里的生意每況愈下，可家里都是女眷，夫人也不會管事，到了后來，一家人的生計都成了問題。
于是，王寶寶變賣了許多珠寶首飾，才能勉強維持全家生活。
王家有一個丫鬟，名叫翠花，從小跟在王寶寶身邊長大，自從王家家道中落，府里的丫鬟、下人幾乎都走了，如今就只剩她。
“這位翠花姑娘倒是有菩薩心腸?！?p> “他這份好心腸卻放錯了地方?！卞饶险f道。
翠花上有七旬祖父，下有三歲幼弟，如今還在家里餓著肚子，生活沒有著落。她自己倒也是做些縫補的生計，只為讓王寶寶繼續(xù)綾羅綢緞，錦衣玉食，王寶寶每日吃的是海中珍饈，喝的是當季新茶。
說著話，二人已經(jīng)來到了一家裁縫鋪。
“翠花就在這。”
她此刻正在抓緊時間趕制衣服，每做一件衣服她就能拿三文錢。
老板娘在旁邊嗑著瓜子，一邊跟翠花搭話:“翠花姑娘的手真是巧，要是留在我們店里，能賺的錢可不比你在王家當丫鬟少?！?p> 翠花:“謝謝掌柜的抬舉，我們家小姐雖然家道中落，可畢竟是小姐，我要多掙些錢照顧她。”
老板娘吐了一口瓜子皮，不忿地說道:“翠花姑娘，不是我說，你那位王小姐自己有手有腳，不會做生意也就罷了，好歹是大家閨秀，就連女工也不會做么？雖說累了點，起碼餓不死。你自己家里還有兩張嘴沒有飯吃，怎么就上趕著給王家送吃送喝的呢。”
翠花生氣了:“掌柜的，你說我可以，不能說我家小姐，你知道我家小姐有多努力嗎？他為了減少開支，已經(jīng)餓瘦了一大圈兒了！她……她心疼我每日縫補弄傷了手，還親手為我抹藥膏，還唱小曲兒給我聽。你說說看，這世上哪有比我家小姐更好的人呢？”
“好好好，是我不對，你家小姐最好了?！?p> 老板娘算是認了輸，懶得再與她分辯，扭著腰去招待客人了。
翠花則拿著老板娘給的錢出了門，買了一些燒餅，湊合吃了幾口，然后買了蜜餞、糖果，急匆匆的回王家去了。
迦南和覺遠一路尾隨翠花來到王家，卻發(fā)現(xiàn)無嗔也在門口。
無嗔正在化緣:“阿彌陀佛，貧僧從此路過，請施主化些齋飯吧?！?p> 門口的下人毫不客氣:“走開走開，不知道我們王家什么情況嗎？我們自己都吃不上飯了，哪還有余糧給你吃？”
翠花快步上前指責道:“王家的體面都讓你給丟盡了?！鞭D(zhuǎn)身又對無嗔十分恭敬，“師傅請進來用些齋飯吧?！?p> 迦南抓住機會上前一步:“如果方便的話，可否帶上我們，一共三個人，放心，我們吃的不多，不多?！?p> 翠花笑道:“請進，多三雙筷子而已，肯定有你們的飯吃?！?p> 若不是幾人早就知道王家的情況，她這架勢倒真有些大戶人家丫鬟的周到勁兒。
無嗔和迦南相視一眼，點點頭，跟著翠花進了王家大院。
院子很是氣派，依稀能看到曾經(jīng)光輝的影子，只不過地上的落葉許久堆積已久，想必是仆人都走光了，無人打理。
廚房只有翠花一人。只見她一邊切菜一邊燒火，一邊煮米一邊炒菜，算是忙而不亂，井井有條。
迦南倚著門說道：“翠花姑娘，這府里的事務(wù)都讓你一人包了，不覺得辛苦嗎？”
“我不辛苦，我家小姐才辛苦?！贝浠艘话押梗f道，“您知道小姐有多努力嗎？她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給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澆水，所以這些花草都長得很漂亮?！?p> “您知道小姐有多努力嗎？我們在池塘里的魚，都是小姐喂的，每天看它們游來游去，我就有了精神！”
“您知道小姐有多努力嗎？她每天寫字作畫，樣樣精通，雖然我看不懂，但是我知道，我們家小姐是最棒的?！?p> 她越說越激動，全力維護著王寶寶的尊嚴。迦南萬萬沒想到，他問了一句，翠花回了他一籮筐。
無嗔瞪了迦南一眼，然后笑著對她道:“翠花姑娘的廚藝是真的厲害，這素炒青菜滋味十足??！翠花姑娘，你這么辛苦，到底是為何？”
“我現(xiàn)在在府里做事，是我心甘情愿?！?p> 無嗔點點頭:“為孺子牛而折其齒。翠花姑娘菩薩心腸，佛祖自會保佑?！?p> 翠花秀眉一蹙:“若是上蒼垂憐，我倒更希望王家能好起來，這樣一來，小姐就又能像從前一樣快活了?！?p> 覺遠忍不住問道:“既然翠花姑娘有這樣一副菩薩心腸，為什么不照顧自己家里人？”
翠花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一個出家人也會這樣問她：
“小師傅，看你年紀不大，我們窮苦人家的難處你怕是不知道?！?p> 她放下手中的活計，回憶道：
“我7歲那年，爺爺把我賣給了王家，后來，爺爺拿著這筆錢去還了賭債，后來就再也沒有找過我，像是從來沒有我這個孫女?！?p> “但爺爺今年家里越發(fā)落魄了，他忽然記起有我這么一個孫女，四處說我不孝。怎么不說我那個哥哥不孝呢？怎么不管他要錢呢？”
“自然找不到，因為他去讀賭場賭輸了，被人挑斷了腳筋?！?p> 覺遠聽完，心里頗不是滋味，他垂首吃了幾口米飯，忽然聽到“布谷布谷”的叫聲。
迦南抬頭看了看天，手里的雞爪似乎沒了味道:“翠花姑娘，我們?nèi)ツ慵铱纯窗?。?p> 四人來到翠花家中，才發(fā)現(xiàn)他的爺爺已經(jīng)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個剛剛懂事的弟弟在床邊哭個不停。
“姐姐你回來了，你快看看爺爺怎么了?！?p> “弟弟乖，爺爺已經(jīng)……去世了。”
她把小男孩摟在懷里柔聲安慰，她對家人并不如言語那般決絕。
“哥哥呢？哥哥已經(jīng)半個月沒有回來過了?！?p> 說完話，小孩子忽然吐出一口血來，血里還摻著沙子。
“弟弟你怎么了？你怎么會吐血呢？”
無嗔俯身一看血中黑乎乎的一團東西，馬上雙手合十:
“善哉善哉，這孩子竟然只能以沙石果腹?！?p> 覺遠向他投來炙熱的目光，似乎料定了兩位前輩會再次化腐朽為神奇。
怎料無嗔搖了搖頭:“生老病死，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若要救得這一命，必得在生死簿上用另一個人的名字取而代之。”
翠花聽了這句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兩位師傅，我早就看出你們不是一般人，你們?nèi)羰怯蟹ㄗ泳任业艿埽疫@輩子，下輩子都給你們當牛做馬！”
無嗔垂眸看著她：“當牛做馬？當牛做馬的日子，你還想再過幾世？”
翠花聽過這句話，猶如五雷轟頂，回憶忽然從水面浮了上來。
她可不就是一頭牛嗎？
她前世是一頭大花牛，跟著主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除了吃草就是干活，除了干活就是睡覺，一生一世沒有煩惱，雖然辛苦了些，但只要安心。
如今想來，比起前世，這一世實在是太累了。
翠花淚如雨下:“我又何嘗不想過得逍遙自在，為自己而活呢？”
“小姐平時跟我講故事，我愛聽得緊，每次想多聽一會兒，又怕擾了小姐休息?！?p> “有時候我也想，如果換我生在王家，我就能自己看書，不用別人讀給我聽?？墒俏疑鷣砭褪歉苫畹拿皇鞘裁唇鹬τ袢~?！?p> “你可知道你這一世拼死守護的王小姐，就是你前世的主人？”無嗔說道，“只因他前世對你太好，你心中暗暗發(fā)誓，要生生世世為他做牛做馬，所以才會有今世這段緣分?！?p> “此刻你只需重新發(fā)愿，發(fā)愿來世要為自己而活，便不會再落入這種輪回——你已經(jīng)種下三世善果，下一次必定能如你所愿?！?p> 翠花淚如雨下，跪拜在地:“若幾位能救我弟弟性命，來世，我要為自己而活。”
迦南嘆了口氣，念了幾句咒，拂塵一揮，金光一閃，奄奄一息的小孩登時醒了過來，就像從睡夢中醒來了一般。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說:“我姐姐呢？”
可地上哪兒還有翠花的蹤影？
一只杜鵑不知從何處飛來，落在迦南肩上，布谷布谷的叫著。
小孩子天真的問道:“好可愛的鳥兒，我姐姐一定很喜歡?！?p> 覺遠濕了眼眶，轉(zhuǎn)身拭淚，正巧看見無嗔蓋上了葫蘆的蓋子。
他忽然明白葫蘆里裝的“執(zhí)念”是什么了。
這一瞬間，他想通了很多事情。
比如那個人突然的離開，比如在雁門關(guān)那日他突如其來的神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