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人喜歡做夢。
但是無論這個夢多么荒唐,你都有權力實現(xiàn)它。
相思成疾的人們更喜歡做夢,偶爾夢到心上人,偶爾被心上人夢見。就算陰陽兩隔,也能托夢過去。
覺遠已經很久沒有做夢了,他覺得這是好事,出家之人本就不該有雜念。
可是金公子死后的第二天,他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他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只白兔,在籠子里津津有味地吃蘿卜,籠子外一雙溫柔的眼睛正在看著自己,那張臉五官精致柔和,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阿彌陀佛,變成兔子的覺遠只好繼續(xù)低頭吃蘿卜。
這時,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說道:“阿雪,別盯著兔子看了,藥快涼了?!?p> 覺遠抬頭看了一眼,這才發(fā)現(xiàn)女子的臉白皙得有點病態(tài),就像一縷許久未見陽光的幽魂,用手輕輕一碰就會幻化成泡沫。
女子笑瞇瞇地接過藥碗,捏著鼻子將藥喝完,再熟練的接過男子遞給她的蜜餞,一口含在嘴里,然后用討賞的語氣說:“吶,喝完啦,金公子要怎么獎勵奴家?”
金安易笑著說:“那……我把自己送給你,可好?等你病好點,我們就成親?!?p> 蘇雪內心的歡喜溢于言表,兩個人眼里的柔情已經濃得再難化開,這一幕美得像畫一樣。
時間卻像一支蘸滿墨汁的筆,狠狠地將這一幕抹去,留下床上一具枯竭的身體,燭光在一旁搖曳,讓金安易單薄的背影更加寂寥。
一位年邁的醫(yī)者替蘇雪把了脈,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金安易已經習慣了,開封城有點名氣的醫(yī)者都是胸有成竹的進了門,再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出去。
不知是因為眼眶濕了還是因為腹中空虛太久,覺遠的眼前越來越模糊,他恨自己只是一只兔子,對眼前一切無能為力。
如果師叔和迦喃道長在這里,他們一定有辦法的!
心里正這樣想著,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輕盈了許多,鉆出了兔籠,穿過了金公子的身體,透過厚厚的棉被,一頭扎進阿雪毫無生氣的身體里。
阿雪的身體里,是一片荒蕪的冰天雪地。
一縷弱小的魂魄在一堆殘留的篝火旁瑟瑟發(fā)抖,像在等覺遠的到來。
她說:“我答應你,把身體交給你,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覺遠心中納悶:難不成白兔和阿雪早有交易?
于是白兔覺遠忍不住問道:“什么條件,你說吧?!?p> “你要照顧好金公子,否則的話——”阿雪的眼神狠絕,“我就讓這具身體變成稀巴爛,讓你無處可藏!”
覺遠顯然被她的眼神鎮(zhèn)住了,說道:“好,我答應你?!?p> 弱小的魂魄已經很累了,她縮成一團,用火光維持著身體的余溫。
而覺遠……不,白兔的魂魄已經成為了這副身體新的主人,他試探性地活動了一下手腕,金公子關切的眼神看了過來,耳邊是沙啞的聲音:“阿雪,你醒了?”
畫面在一縷青煙里一篇一篇浮現(xiàn),青煙散盡,覺遠又回到一片冰天雪地,眼前是兩道魂魄。
左邊是那縷弱小的魂魄,如今多了幾分生機;右邊的魂魄一身白衣,顯然比前者強了許多,想必便是白兔了。
白兔:“有勞小師傅在夢里走了一遭,我們在此恭候多時了?!?p> 覺遠奇道:“等我?”
白兔:“我乃伏虎山上的靈兔,為避災禍才躲到此處,恰逢蘇小姐陽壽已盡,于是我二人約定共用一副身體,但這到底于理不合,稍有不慎就會被……被旁人察覺。那位道長也是好心送來丹藥,將蘇小姐的魂魄藏的天衣無縫,平日行動由我主導。可如今金公子死了,蘇小姐的魂魄就越來越虛弱,如此一來我也被困在這里,遲早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小師傅如若出手相助,我們才能有一線生機。”
助人為樂的事兒,覺遠心里自然愿意做,可自己既沒有迦喃道長的法力,也沒有無嗔師叔的法寶,如何幫這二人呢?
白兔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說道:“小師傅只要將那葫蘆帶到金家,自然能救我二人脫身。小師傅再造之恩,我等銘感五內!”
覺遠正皺眉想著這事是否可行,又覺得事情哪里不太對,心想:“金公子想娶的,究竟是蘇小姐還是白兔呢?”
這一想不要緊,居然說出了口,果然夢境是泄密的好所在。
白兔愣了一愣,一旁默不作聲的蘇小姐卻忍不住了,說:“身體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的?!?p> 她一把將覺遠推開,剛好讓覺遠避開了白兔刺出的一劍,兩道身影纏斗在一起,攪得夢境天旋地轉,連天上的云朵都化作漩渦。
白兔厲聲說道:“就算葫蘆拿不到,我們還能拿這個小和尚的命換個平安,你居然敢打亂我的計劃!”
蘇小姐躲過對手一招,說道:“夫君已經走了,我還要平安做什么?”
她自幼體弱,本是斗不過靈獸的,可這只白兔要用她的身體做盡壞事,金安易在天之靈必定要失望。
一想到這,她使出的招式陡然間凌厲非常,竟是同歸于盡的打法。
換做平時,白兔跟凡人魂魄斗法哪里需要花這么大力氣?只不過這是蘇小姐的身體,蘇小姐的主場,自己無論如何也討不了好。
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傳進覺遠耳中:
“覺遠,不要慌,跟著我念。”之后是一句很長很長的咒語。
覺遠心中一驚:是師叔的聲音!
他趕忙斂了心神,跟著念了起來,剛剛念完三遍,白兔已經頭痛欲裂,在地上縮成一團,還未來得及放狠話,已經被一道眼熟的捆仙鎖收走。
覺遠快步上前,扶著遍體鱗傷的蘇小姐起身,問道:“多謝蘇施主出手相救,你現(xiàn)在太虛弱了,我?guī)闳フ椅規(guī)熓?,他一定有法子救你的?!?p> “小師傅,我能求你一件事嗎?”蘇小姐說道,“我能茍活到今日,全是因為兔兒用她的靈力滋養(yǎng)了我的魂魄,況且我感覺得到,她對金公子的感情并非全是假的。雖然她一時糊涂,但她也有自己的苦衷,能不能不要傷害她?”
她說話聲音越來越小,心里卻還惦記著為白兔說情,覺遠心里不由得一酸,點點頭說:“我答應你便是,你受了傷別說這么多話?!?p> 當一個溫暖的魂魄逐漸消散,冰天雪地的世界越發(fā)清冷了。
一股灼熱感從口中直通胃里,覺遠回過神來,自己躺在客棧的床上,嘴里是醇厚的酒香,床邊坐著的是滿頭大汗的無嗔,無嗔懷里是乖巧可愛的白兔,白兔正噘著嘴吃菜葉。
而迦喃道長正倚著門,笑瞇瞇地晃了晃手里的酒壺,像是在為自己小小的惡作劇感到得意。
就在這時窗外的杜鵑啼了幾聲,迦喃收回三分笑意,轉身走了出去。
覺遠看著師叔懷里的白兔,看它白玉般無瑕的皮毛,琉璃般純凈的眸子,就好像這一切與它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