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東西也不能總靠做夢來尋找靈感。喜歡寫夢的科幻小說,喜用歡夢境開頭拿夢境結尾的那些文章都只是在模仿別人,作者自己恐怕《夢的解析》都沒看全。寫夢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現(xiàn)實生活本身就是一場怪異的白日夢,比如2022年七月份那場培訓。那四天三夜,后來我還寫了一篇專門用來回憶的散文,投出去之后雜志社給它排隊排了一年多才刊出。
玉總發(fā)的PDF里列出了他認為的國內(nèi)一批最優(yōu)秀的青年科幻作家,用來作為培訓講師,有迪柯,馬爾丁,克拉科,阿希莫夫,百萬大作家,蘿林,安尼,蕾古恩。另外當然還少不了的是研究者,崗恩和巴可思特都在。當時肯定沒有索爾恩。玉總當時就想要吞并國內(nèi)所有科幻項目和平臺,但索爾恩一直是個攻不下的上甘嶺;在很多場合索爾恩都不點名地指出,自己會跟玉總抗爭到最后,因為他手里那個科幻文化公司的模式跟玉總幾乎完全一樣,目標也一樣,是面對面的競爭對手。還有個嘉賓講師不得不提:克賴頓,傳言說玉總花費了六位數(shù)的酬勞,把克賴頓這個一般認為是圈外人的著名作家也拉來講了一回。克賴頓寫過一點科幻,不是專門從業(yè)者,但是玉總知道他在網(wǎng)絡上人氣實在是太大,微博發(fā)言一呼百應,每年新書一本出來就是一百萬碼洋以上,所以硬拉進來。
這次請我過去,玉總是想讓我跟那些講師們學習嗎?那些人跟我差不多同輩,不少都跟我曾是很熟悉的朋友們,讓我跟他們學寫作,讓他們對我說“零老師,好久不見,我們這次來是特地為了讓你學會怎么去寫一篇好的科幻小說”,這可就不是白日夢了,這可真心實意是場噩夢啊。
方葶在那年六月下旬看到了宣傳材料。參加這個培訓營要交錢,不多,但也有兩千多塊,而且青海可不容易去,路費不少。她對我說她想要去聽課,問我是不是也去。我在她面前不需要講面子,我向她承認,自己雖然被邀請過去可以不用掏一分錢費用,但我不是去當講師的。因為她,我同意陪她去一趟。我希望她能在那個培訓營里面多認識一些人脈關系,認識各路編輯評論家作者之類。她需要的是發(fā)表和獲獎的機會,她也需要信心和鼓勵,至于講課嘛就算了,誰參加這種培訓營真能學到什么東西?
參加那個培訓營之前還要先完成他們布置的作業(yè),中短篇科幻小說一篇,要硬,要能體現(xiàn)想象力,要昂揚向上。培訓營的口號,一大段一千多個字,是寶馬作家替玉總寫的,其中著重提出一點:“要旗幟鮮明地保衛(wèi)我們中國人的想象力”。坐飛機到敦煌的途中方葶問我:零老師,怎么辦啊,我的那篇作業(yè)左改右改總是改不好,寫不完,最后草草收尾了。我心想這些都隨便,你寫得再好到那里給講師們一看都是成堆的毛病,不然他們教什么?無所謂了。反正飛機上閑著也是閑著,我對她說,那我跟你說說我寫了什么吧。
“想象一個最簡單的幾何形狀,先是一個點,然后它變成一條線,再變成一個面,最后拓展成一個立體形狀。它是一種純粹的能量,可以看成是一種生物。它出現(xiàn)在太陽系一個角落里,逐漸開始變大,因為周圍所有一切物質(zhì)都會被它吞進去,融合起來變成它的一部分來促進它的變化成長。這樣推理下去,人類就麻煩了,因為它會加速成長。它只需要接觸到太陽系任何一個天體,比如土星木星的某一兩個衛(wèi)星,或者土星木星本身的大氣層,充裕的物質(zhì)量就會讓它增大;變大之后它加速獲得更多的物質(zhì)量,如此一來,全太陽系被它吞光也就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了。接下來男女主角出現(xiàn),他們的任務就是解決這個危機……困了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個故事實在是太無聊了,但是我構思的時候還覺得這個路子是條正路呢。都是我的錯。那你睡吧,我有幾個好東西給你。”
把耳塞眼罩和U型枕頭借給方葶,我?guī)退P上窗戶簾,讓她把頭靠在飛機艙壁上呼呼睡過去。
我把電腦打開,但是一時間想不出寫什么東西來,滿腦子全是我熟悉的那些朋友和同行們在戈壁上課時候會是一幅什么樣子。在他們口中,一切科幻作品都有問題,很大的問題,一切寫小說的人都有問題??死茣烂C認真平實地講些正兒八經(jīng)的學術知識;阿希莫夫句句都要帶笑話,效果會很棒;馬爾丁旁征博引,講一些科幻圈和網(wǎng)文圈的新鮮知識進來;迪柯談反烏托邦也是一絕;蘿林講青少年冒險故事;安尼和蕾古恩肯定是要以女性主義敘事為主線的。百萬大作家不太清楚,或許是教新手入門技巧吧,教教大家如何才能讓題材更吸引編輯如何讓文字更加優(yōu)美深刻。
但是像我這種既不是新手又不是高手的人,我們這些人又該怎么辦?
沙漠里看上去四通八達到處都是路,但歸根到底全是沙漠,走到哪里都是。為了稿子能夠發(fā)表和拿獎,我們這些人什么路子都走過,什么技法都嘗試過,什么樣的妥協(xié)和屈服我們都說服自己接受下來。買了很多書,看了很多雜志,這么多年了光是書和書柜的錢我們就花了不知道多少。但就是失敗,全部都是失敗。不光要你失敗,還要讓你獲得各式各樣的屈辱和沮喪。
我們什么類型的科幻小說都寫過了投過了,不是嗎?我們看科普和劉星棋的科幻長大,硬科幻我們所有人都寫過,里面塞滿了金屬火藥激光能量和陰森恐怖的道德觀。我們看賽博朋克和1984之后,寫過霓虹燈下渾身是污水和眼淚的私家偵探和他的機器人女朋友。我們看了網(wǎng)文,更老的一批人看了盜墓鬼吹燈,寫出幾百萬字的爽文,開機甲開飛船,在我們眼前星系銀河系整天集體爆炸就跟爆米花一樣。我們寫時間穿梭,寫空間跳躍,寫整個四維空間里到處是雙生子和祖父們在跑來跑去,時間停止器更是小菜一碟。我們寫少男少女互相拖延折磨,你送我一顆星球我送你一顆心,男默女淚女死男飛,用一首歌在最后當結尾。我們寫龍族神族獸族水族僵尸族變異族在我們的屠刀和情話之下變身,變成一個個翩翩少年組成CP。我們寫一兩百號人輪流從飛機上往海島上跳傘,無能少年見到胖子NPC死在自己面前然后開始爆種左手女孩右手黃金M416操翻幕后黑手。我們寫全世界男人壓迫女人或者全世界女人變成男人。我們把圣經(jīng)淮南子荷馬歌德但丁維吉爾卡夫卡放在每一個自然段前面的引言里面,故事從頭到尾塞滿的是不知哪里抄來和自己編的歌詞和詩歌,把它們編輯成斜體字排版靠中央對齊。我們什么都寫過,真的,全都寫過了,全部嘗試過,全部都被退稿;退稿理由批量定制,一看就是標準表格模板里復制粘貼過來的。為了讓編輯讀起來省事,我們把全文內(nèi)容簡介精心打磨,放在文章開頭,結果是方便了他們更快更好更有效率地完成退稿工作。如果有一天,我們真正讀過了很多更經(jīng)典的書,真的想明白了寫小說是怎么一回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實大家是一樣,什么老師,編輯,高手,新人,在真正的捉摸不透的文學藝術面前我們所有人全部平等,都是永遠不得翻身的失敗者。
那么我們在這里干什么呢?我們來到這里聽課是為了什么?是為了來看這片荒漠吧,一大片永遠也走不出去的荒原。哦對了我們還不能忘記交錢。飛機快要著陸的時候我想,大概唯一的能讓自己不再委屈的方法,是假設自己面前周圍這些人和這些文學作品全部都不存在,只有我自己是存在的。我們變得非常憤怒,非常非常憤怒,憤怒的時候我們總算才有自由。我們可以選擇對自己憤怒,從此放棄這一切,也就不用看到你們成天高喊著天下無馬;我們還可以選擇對你們憤怒,氣憤到甚至想要殺了你們。
科幻讓一個人變得想要殺死另一個人,就像我前面說的,現(xiàn)實生活就是一場噩夢,后來的事實也這么證明了,我們所有人在那片戈壁灘上也確實親眼見到了:有人提出來說我要殺死你們,否則科幻就不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