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逋激動得不能自已,看來昨天的一切,并非是夢。他奪門而出,依然身著紅衣的梅花仙子暄妍正從梅花叢中走來,又一次奪走了他手中的詞作。而林逋知道,這次是他自己把紙送到暄妍美麗溫柔的手中。
“這首詞也甚合我心意,不許丟,送給我吧。”暄妍將紙護(hù)在懷里。
“仙子,在我們?nèi)碎g想要一樣?xùn)|西,是得要拿別的東西來交換的。因你是仙子,昨天那篇詩我才免費贈你,今日你可不能再白拿了?!绷皱图傺b正色道。
暄妍細(xì)眉微顰:“可我沒有值錢的物件同你交換……”
“那仙子不若以身相許罷,我則以詩為聘,日后我寫的詩你若是喜歡都可以留著?!?p> 說完林逋就后悔了,這話似乎有些輕浮和冒犯。林逋更有些自責(zé),是不是天太冷了,將他的腦子都給凍壞了?
林逋正打算道歉,暄妍原本微顰的眉卻舒展開來,眼里都是笑意:“我覺得此法甚合我意。”
于是,這對神仙眷侶以呼嘯的冬風(fēng)為迎親鑼鼓,以漫天的雪花為碎彩紙,以天為父,以地為母,以樹木野草為親友,以一對白鶴為儀仗,舉辦了一場屬于他們二人的婚禮。
“娘子,別人都是十里紅妝,我予你萬里白雪?!绷皱屠彦氖?,淡淡的歉意中透著一股豪氣。
“官人莫不是管天氣的仙君,能呼風(fēng)喚雨啦?你予我萬里白雪,我送你三世情緣?!标彦麚溥暌恍?。
次日清晨,暄妍早起綰發(fā),林逋也跟著起身,走到暄妍身后,撫摸著她的一頭青絲,拿過她手中的木梳,說要幫她綰發(fā)。
暄妍看著鏡子里認(rèn)真的男子,惡作劇般搖了搖頭。
“莫動,動了就綰不好看了?!绷皱蛿[正了那搖晃的小腦袋,繼續(xù)綰了起來。要用釵子固定時,林逋從袖子里拿出了一枝梅花玉簪,溫柔地插進(jìn)暄妍的秀發(fā)青絲間。
“好漂亮的玉簪,從哪里來的?”
“親手所作,贈我此生摯愛之人?!?p> 情侶相處,時間總是不夠。轉(zhuǎn)眼間,冬天已經(jīng)將近末尾,梅花也快要凋謝。而暄妍只能在花開之時現(xiàn)身,若是花落,兩人只能在下一個冬天相見了。
林逋的詩作被友人們傳頌,在當(dāng)時名聲大噪,許多人慕名拜訪,他皆一一回絕,只有心意相合之人,才能見他一面。凡是去他家做客的友人見了暄妍,無一不在心底感嘆,果然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的上孤高好遠(yuǎn)的和靖先生啊。
自此,林逋始終未曾踏出山林,既是為守住隱者的初心,也是為了與暄妍廝守,畢竟一生太短暫了。
一天,林逋早起出門送別友人,而暄妍則在家中操持家務(wù)??斓缴挝缰畷r,暄妍聽到屋外白鶴扇動翅膀和鳴叫的聲音,以為是林逋回來了,于是聲音輕快地問道:“怎么那么快就回來了,莫不是臨行時和別人吵了一架賭氣回來了吧?”
半晌,也沒有回復(fù),暄妍察覺有些不太對,便轉(zhuǎn)身便道:“官人?”
看清門外之人,暄妍驚得立馬跪下,“花神娘娘。”
花神娘娘乃是掌管百花的神仙,雖是個美麗端莊的婦人模樣,卻散發(fā)著不怒而威的氣息:“擅自篡改花期,此為一罪;與凡人相愛結(jié)為夫妻,此為二罪,你可認(rèn)罪?”
她低著頭,咬著嘴唇,聲音顫抖著答道:“認(rèn)。”
“那時眾花仙中獨你選擇冬日花開,我對你是心存幾分贊許的,可你如今所為實在讓我失望。依照天規(guī),你將被貶入凡間,陷入無限的輪回,每一次輪回你都將度過悲慘而痛苦的一生?!?p> 暄妍的眼眶漸漸濕潤,眼淚劃過臉頰流了下來,她無力地祈求道:“花神娘娘,求你,給我一個和他道別的機(jī)會吧?!?p> 花神娘娘終是允了。
暄妍擦干凈眼淚,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繼續(xù)打掃著家里的臟處,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黃昏時分,不遠(yuǎn)處的小路出現(xiàn)了熟悉的身影,暄妍揚起微笑,可是看著越來越近的那個熟悉的人啊,眼睛卻不自覺的濕潤。她此生的摯愛啊,正披著斜陽的余暉向她走來,臉上是這世間最溫柔的笑容,明明一切看起來那么美好,可是為何她的眼淚卻像掉了線的珍珠般,止不住的往下掉呢?
“娘子?發(fā)生了什么?怎得哭了?”自兩人相識以來,林逋從未見過暄妍流淚,他慌亂無措擦著她臉上的眼淚,心也跟著發(fā)疼。
“官人自余暉中走來,宛若神人,我突然覺得自己何其幸運,能與你結(jié)為夫妻,過著這樣幸福的日子。因為太幸福了,所以才哭了?!彼χf。
“莫哭了,娘子,我們會一直這樣幸福的?!彼麛堉?,輕輕的拍著她的肩膀。
兩人坐在臺階上,手緊緊地相扣,靜靜地看著西山上籠罩的燦爛晚霞。林逋覺得有些乏累,如往常一般將頭枕在暄妍的腿上。當(dāng)太陽完全落山的那一刻,天地立刻暗了。
暄妍低頭看著枕著她的腿睡得安然的夫君,眼淚滑落,園中梅花花瓣上也點點晶瑩。她緩緩抬頭,聲音和身體漸漸歸于虛無,只能對著林逋說:“忘了我?!?p> 夜來涼風(fēng)起,林逋被冷醒了,他環(huán)顧四周,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正欲起身時,看見懷里有一根梅花玉簪,還有一片梅花。真奇怪啊,如今是春天了,哪里來的梅花呢?
他站起來,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缺少點什么,為何心里總覺得空落落的呢?難道是送別了好友的緣故嗎?
那夜正欲上床休息時,林逋在枕頭下發(fā)現(xiàn)了兩張折的工整的紙,上面是他曾經(jīng)寫的《山園小梅》兩首,他看著兩首詩,手無意識地來回在“暄妍”二字中輕撫。
“忘了我?!倍蟼鱽硪坏辣嗲铱~緲的女聲,一股莫名的悲傷感從心底蔓延,視線被淚水弄得模糊,眼淚滴落在紙上……
梅花仙子暄妍就這樣消失了。弄玉的魂魄也跟著走了。
幾天后,林逋在一張新的紙上寫下了《長相思·吳山青》: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邊潮已平?!?p> 也不知是何緣故,自那日起,每日到黃昏時刻時,他的心中便會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那片空缺的地方,他在余生也未能填滿……
世人讀到這首詩的時候,無一不疑惑,一個終身未娶的詩人,為何寫出了如此深情感人的經(jīng)典愛情詩呢?或許是曾有一個如梅般的姑娘,踏著皚皚白雪而來,又隨和煦春風(fēng)離去,于不經(jīng)意間,驚艷了他的歲月吧。
林逋不知道這是不是夢。倘若這是真的,他有幸和梅花仙子作了神仙眷侶,也不枉此生了。倘若這是個夢,他和暄妍的愛也足夠美好,勝過人世間。我林逋,在人世間哪里還需要世俗的愛呢?
在林逋的詩詞全集里,共有八首詠梅詩,合稱為“孤山八梅”。
林逋暮年,自己在園中建了墓,作詩云:“湖上青山對結(jié)廬,墳前修竹亦蕭疏。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p> 天圣六年(1028年),林逋卒,其侄林彰(朝散大夫)、林彬(盈州令)同至杭州,治喪盡禮。林逋去世后,“千古暗香傳麗句,九重恩詔賜嘉名”。宋仁宗慕其品性高潔,賜林逋謚號“和靖先生”。
林逋因“檀淵之盟”失望透頂而絕決官場。沒想到,他去世大約百年之后,又發(fā)生了“靖康之變”,北宋滅亡,宋室南渡,臨安城(杭州)變成了帝都。
宋高宗下令在孤山上修建皇家寺廟,山上原有的宅田墓地等完全遷出,唯獨留下了林逋的墳?zāi)埂?p> 南宋滅亡之后,有盜墓賊認(rèn)為林逋是大名士,墓中的珍寶必定極多,于是去挖。可是墳?zāi)怪?,陪葬的竟然只有一只端硯和一支玉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