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心照不宣,上演了一幅天降瑞書的鬧劇。
大中祥符元年(1008)正月初三,在朝堂上,真宗對群臣說:“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半,朕剛要入睡,忽然臥室滿堂皆亮,一個神人忽然出現(xiàn),此人星冠絳袍,對我說:‘應(yīng)在正殿建黃箓道場,齋戒一月,會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勿泄天機!’
“朕悚然,起身正要答話,神人忽然消失,我馬上用筆把此事記了下來。從十二月一日起,朕便蔬食齋戒,在朝元殿建道場,整整一個月恭敬等待。
“適才皇城司來奏,稱在左承天門南發(fā)現(xiàn)有帛布懸于屋脊上,朕即遣中使去察看,回報說帛布還包有類似天書的東西,封口隱然有字。這不正是神人說的天書嗎?愛卿們,隨朕去接天書?!?p> “恭賀官家!此乃我大宋之福!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王旦等當即三拜稱賀。
真宗率百官步行到承天門,誠惶誠恐地把“天書”迎奉到道場,當眾開了封口。只見帛布上寫的是:“封受命。興于宋,付于慎,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另外,還有黃色字條三幅,內(nèi)容大意是說真宗以孝道承統(tǒng),務(wù)以清凈簡儉,必致世祚長久云云。
真宗命知樞密院事陳堯叟宣讀后,依舊包起,鄭重盛入預(yù)先準備好的金柜中,另派官員祭告天地、宗廟和社稷。
隨后,真宗在崇政殿設(shè)齋宴,接受百官朝賀。為了擴大影響,真宗接連下了幾道詔令:大赦天下、改元為大中祥符、改左承天門為承天祥符、群臣加恩、特許京師聚飲三日以示慶祝。又授意陳堯叟、丁謂等再從經(jīng)義中找出相應(yīng)的內(nèi)容,加以附和。
上有好,下必效。一時間,大中祥符年間,北宋全國上下掀起了一股“爭言祥瑞”的熱潮。
這樣鬧騰了一陣之后,三月間,王旦牽頭,動員文武百官、藩夷僧道及耋壽父老等二萬四千三百余人,上表請求真宗封禪。為了把假戲做真,真宗一概“不允”,群臣又“表凡五上”。四月初一,天書又降于大內(nèi)之功德閣。初四,真宗方始“同意”,“詔以今年十月有事于泰山”。
真宗召三司使丁謂問了封禪所需經(jīng)費事宜后,即命翰林及太常詳擬封禪儀注。
對于真宗裝神弄鬼,楊億極其反感,于是在草詔中寫到“‘不求神仙,不為奢侈’等語”。
正在興頭上的真宗大怒,就讓楊億靠邊站,讓別人草詔。
楊億隨后又寫了《漢武》詩:
“蓬萊銀闕浪漫漫,弱水回風欲到難。
光照竹宮勞夜拜,露漙金掌費朝餐。
力通青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
待詔先生齒編貝,那教索米向長安。”
此詩對仗工整,典故頻出,隱諷真宗奢靡求神,不問蒼生問鬼神。
真宗當然知道楊億這首詩的真正含義。楊億漸漸失寵了。
隨后,真宗任命了主要負責官員,其中,王旦為封禪大禮使,王欽若為封禪度經(jīng)制置使,丁謂負責計度財用。
六月初,真宗派王欽若為先行官,赴泰山籌辦具體事宜。
王欽若一到乾封(今泰安縣)即上言:“泰山醴泉出,錫山蒼龍現(xiàn)?!辈痪?,又遣人將自己偽造的“天書”馳送京都。
真宗再次召集朝臣說:“五月丙子夜,朕又夢見上次的神人對朕說:來月上旬,將賜天書泰山。朕即密諭王欽若等凡有祥瑞立即上報,果然應(yīng)驗了。”王旦等又是再拜稱賀。
一切準備就緒后,真宗即于十月初正式東行?!疤鞎北惠d以玉輅,在前開路;王旦等文武百官隨從;還有一大批供役人員,組成了浩浩蕩蕩的隊伍,歷時十七天才到達泰山。
在山下齋戒三日,始行登山。按照事先擬定的禮注,在山上完成了祭天大典后,第二天又下到社首山行了祭地禮。
真宗改乾封縣為奉符縣;封泰山神為“天齊仁圣帝”;封泰山女神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在泰山頂唐摩崖東側(cè)刻《謝天書述二圣功德銘》。之后,又是一連串的慶賀活動。
這次“東封”,包括到曲阜祭孔在內(nèi),前后花了四十七天時間,演繹了一場徹徹底底的鬧劇,而宋真宗也成為中國歷史上封禪泰山的最后一位皇帝。
封禪泰山結(jié)束后,這場由王欽若執(zhí)導(dǎo)、宋真宗主演的鬧劇雖然暫時結(jié)束了,但真宗并沒有停止其“以神道設(shè)教”的事業(yè),那些阿諛取悅之徒也仍然不斷向他“爭奏祥瑞,競獻贊頌”,幾至達到“全國上下如病狂熱”的地步。三年以后,在一些人的慫恿下,趙恒又到山西汾陽去行“祭祀后土”(又稱“西封”)大禮。
可以說,一直到死,真宗都把這類自欺欺人的舉措視作維系其政權(quán)命運的紐帶,視為其功績連上天都認可的證明。
官場總是容易樹敵,再有才華、居高位,也不能保證沒有敵人,有的主動樹敵,有的則是被動,或者無意之間。
真宗后期,王欽若、丁謂、陳彭年等人媚上邀寵,楊億被群小包圍,遭到排擠,處境艱危。
楊億的宿敵丁謂,家世寒微,27歲中進士。雖然在當時算不上久困科場,但跟11歲就拿俸祿的楊億還是沒法比。走入官場后,丁謂沒能留在皇帝身邊寫文章做“清官”,而是被派去任“濁官”,做了很多實事,一步步地拼到高層。
論出身、入仕,丁謂和楊億完全是兩種路線。
從“濁官”變成文學(xué)侍臣后,丁謂的做事方法也跟楊億很不一樣。
一次,真宗想要立劉氏為皇后,讓楊億寫詔書。楊億認為劉氏的出身、人品都不如沈才人,堅決不寫。結(jié)果,人家丁謂寫了。
楊億很看不上丁謂。丁謂升任參知政事(相當于副宰相),眾人都去祝賀,只有他出言嘲弄。當時有文壇大家贊許丁謂,說丁謂的詩風很像杜甫。楊億則公開說自己最不喜歡杜甫的詩,把杜甫比作“村夫子”。
丁謂坐上相位后,早年能干實事的優(yōu)點全扔了,把心思都花在討好真宗上。他慫恿真宗到泰山封禪,還利用“求仙”的迷信思想愚弄真宗,鼓動其建造豪華的宮殿迎接神仙。他喜歡向真宗奏報拜神時有多少只仙鶴在廊下起舞,因此被人譏諷為“仙鶴宰相”。
楊億將這些看在眼里,心里難免會有想法。封禪那年,他正好做了翰林學(xué)士,決定勸諫。他突然宣布自己喜歡李商隱的詩,到處搜求,寫詩也模仿李商隱。
有唐詩作榜樣,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
有了唐詩這個好榜樣,宋朝的詩人就學(xué)了乖,在技巧和語言上進一步精益求精;同是因為這個好榜樣,又讓宋朝詩人討了巧,放縱其摹仿和依賴的惰性。當時,白居易的詩歌已流行了100多年,白詩強調(diào)通俗易懂,恨不能寫得讓不識字的老太太都明白。按這種審美,詩寫成大白話就算是好詩,因此難免魚龍混雜。
不管是否出于政治目的,楊億在詩風上的轉(zhuǎn)變,客觀上推動了文壇詩風的創(chuàng)新。
真宗咸平、景德年間,楊億與同在宮禁中任職的劉筠、錢惟演等十數(shù)人,效法晚唐詩人李商隱,詩酒酬酢,相互唱和,后結(jié)集成《西昆酬唱集》,天下士子爭相模仿,盛極一時。因他們喜用典故,詞藻華麗,浮艷成風,稱其為“西昆體”。所謂“西昆”,是指西方的昆侖山,常常被用來代指帝王藏書之地。從字面上說,“西昆體”這個說法,大致相當于今天的“學(xué)院派”?!拔骼ンw”的主要特點是遣詞華麗,用很多典故,并且經(jīng)常寫到歷代帝王和男女情事。其實,楊億只是想借它們諷刺時局。
對于文壇來說,“西昆體”是一種新風氣?!拔骼ンw”展示出一種革新精神,代表著立國不久、朝氣蓬勃的北宋。
不過,真宗看不到詩里的朝氣,只看到諷刺。他被“西昆體”激怒了,據(jù)說是因為楊億寫詩譏諷了幾位后宮嬪妃。
于是,真宗在楊億36歲那年下令禁絕“西昆體”。當然,他不好意思直接說:“你寫那些古代昏君和負心漢,都是在寫朕啊?!倍皇侵肛熚骼ンw“浮華”。
不過,真宗只是不讓楊億再寫那些艷詩,并沒有貶他的官。他仍然留在皇帝身邊,起草重要文件。因為身體不好,楊億幾次請辭,真宗請了太醫(yī)給他看病,免了他到朝中“坐班”,卻舍不得放他走。后來好不容易讓他辭官,又很快召回。
楊億48歲那年,真宗病重,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命太子監(jiān)國。寇準聽說后,準備廢掉劉皇后、罷黜丁謂,楊億為此草擬了詔書。不料消息泄露,丁謂一派先下手為強,寇準遭到貶謫。因顧忌楊億的才名,他們并未追究其責任。
不久之后,楊億感到身體不適,囑咐家人不要哭,自己坐到床上,旋即溘然長逝。
年少封官的他,一路走來,總比同僚年輕很多,難免疏狂,稱呼年老的詞臣為“翁”,也就是“老頭兒”。一位老詞臣憤憤不平地說:“你也有老的那天,這‘翁’字還是留給你自己用吧?!绷硪晃辉~臣笑著說興許留不住,暗指他會死得早,沒有老的那天。這本是一句戲言,不料卻一語成讖。后人在追述這個故事時,也只能感嘆這個巧合了。
對于楊億的一生,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評價:博學(xué)與浮華,耿直與狂悖。
千年之后,毀譽已然與他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