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十月,惠州梅花開放,山野湖畔千樹競發(fā),暗香浮動。宋人都很喜歡梅花,蘇軾也不例外,剛到嶺南的時候,他就連寫了幾首梅花詩,使羅浮山的梅花盛名遠(yuǎn)播。此時的蘇軾睹梅思人,以梅喻人,又寫了一首《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fēng),海遷時過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面反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在朝云逝去的日子里,蘇軾不勝哀傷,除寫了《西江月·梅花》,蘇軾還寫了《朝云墓志銘》、《惠州薦朝云疏》,《雨中花慢》、《悼朝云》、《題棲禪院》等許多詩、詞、文章來悼念這位紅顏知己,寄托對朝云的深情和哀思。
由于朝云臨終前念著佛經(jīng)《金剛經(jīng)》的“六如”偈而逝,故朝云下葬后,孤山棲禪寺的和尚就在朝云墓上建“六如亭”作紀(jì)念。蘇軾親手寫下楹聯(lián):
“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
獨彈古調(diào),每逢暮雨倍思卿。”
亭聯(lián)不僅透射出蘇東坡對一生坎坷際遇的感嘆,更飽含著他對一位紅顏知己的無限深情。
后人依據(jù)“六如”之意,又在亭的兩側(cè)鐫下對聯(lián):“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p> 惠州的西湖本名枕豐湖,山青水綠,煙波嵐影,酷似杭州西湖,自蘇東坡來后,常與王朝云漫步湖堤、泛舟波上,一同回憶在杭州時的美好時光,因此也就用杭州西湖的各處風(fēng)景地名為這里的山水取名,這本是兩人的得意之作,不料他鄉(xiāng)的孤山竟然成了王朝云孤寂長眠的地方。
為了懷念王朝云,蘇東坡在惠州西湖上刻意經(jīng)營,建塔、筑堤、植梅,試圖用這些熟悉的景物喚回那已遠(yuǎn)逝的時日。然而佳人已杳,朝云已去,影子卻刻在了蘇東坡的心中,也留在了惠州西湖的山水花木之中。
此后,蘇軾的人生履歷中就再沒有留下過任何女子的痕跡,侍妾朝云成了東坡居士愛情的絕響。
蘇軾好久沒有看到王朝云了,正自想念,王朝云便飄然而至。
蘇軾欣喜不已,正要趨步上前,卻見王朝云全身濕透,便問緣故。王朝云幽幽說:“湖上無路,妾涉水而來……”隨后王朝云環(huán)視室內(nèi):“孩子呢,可曾哺乳?”
蘇東坡正要應(yīng)答,忽然一覺醒來,心中無限悲涼:王朝云已然去世,孩子干兒早不在人間,為了見他和孩子,王朝云竟然涉水而來。
蘇東坡既是感動又很心疼,便發(fā)愿在在惠州西湖筑了一條堤,以便王朝云可從堤上自由來回,不用再涉水受涼……
紹圣四年四月,蘇軾又被貶為瓊州別駕,從惠州移昌化軍安置。這下要渡海而去了,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天涯的盡頭了。
蘇轍也貶到雷州,兩兄弟正好從藤州一起走到雷州,能在貶謫歲月中相聚一段時間,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蘇軾《和陶止酒》詩中記述了因為身體的原因,蘇轍勸他戒酒的事,并寫他對蘇轍感嘆:“蕭然兩別駕,各攜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p> 蘇轍的妻子史氏出自眉州名門,幾十年來和蘇轍相濡以沫,舉案齊眉。而蘇軾則自朝云去后,只聞佛法,不再另娶了。
在到達(dá)藤州之前,途經(jīng)梧州的時候,蘇軾聽江邊父老說蘇轍剛剛經(jīng)過,于是趕緊去追,并寫了一首長詩給蘇轍看,詩中安慰他:“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逼鋵嵄车乩铮K軾對自己被趕到海外孤島絕非那么樂觀,他固然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這份灑脫的背后,卻是勘破世事的空寂和無可奈何的悲涼。
在梧州,面對茫茫煙水,蘇軾寫了一首懷念朝云的《江城子》:
“銀濤無際卷蓬瀛。落霞明,暮云平。曾見青鸞紫鳳、下層城。二十五弦彈不盡,空感慨,惜離情。
蒼梧煙水?dāng)鄽w程。卷霓旌,為誰迎?空有千行流淚、寄幽貞。舞罷魚龍云海晚,千古恨,入江聲。”
當(dāng)初和朝云“曾見青鸞紫鳳、下層城”,如今卻只剩下蘇軾孑然一身。人世間的一切名利追逐,一切悲歡擾攘,都如古時的大型魔幻雜耍游戲魚龍曼延一樣,熱鬧之后,喧騰之后,一切都灰飛煙滅,留下來的,只有那充斥于天地間的無邊無際的寂寞。
“千古恨,入江聲”!
昌化軍(儋州)的軍使張中,對蘇軾很是照顧,把他奉為上賓,盛情款待,還時常與蘇過對弈達(dá)旦,蘇軾在一旁觀棋不厭,一派心安理得、氣定神閑的高雅光景。
當(dāng)時,朝廷對貶謫后的蘇軾還有如下三條禁令:一不得食官糧,二不得住官舍,三不得簽書公事。幸虧遇到俠義的張中,使得初到儋州的落魄文豪,心里總算有一份慰藉。蘇軾在后來贈給張中的詩中說:“海國此奇士,官居我東鄰。卯酒無虛日,夜棋有達(dá)晨。小甕多自釀,一瓢時見分?!?p> 可惜好景不長。這樣的日子大約持續(xù)半年多,蘇軾的政敵湖南提舉董必察訪廣西,聽說這個情況以后,派人來到儋州,將蘇軾父子逐出官舍。后來又罷了張中的官。
自己好日子結(jié)束了不說,還連累好人丟了官,蘇軾一時十分沮喪。
好友佛印一度要來儋州看他,蘇軾寫信回絕,稱自己過著“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的生活。
生活窘迫若此,雖法身恒一不壞,但肉身還得生存下去。不得已,蘇軾只好用手里僅存的一點點積蓄,在城南面的桄榔林下,買了一塊薄地,并在當(dāng)?shù)匕傩盏膸椭陆藥组g茅屋,起名“桄榔庵”。
黎人淳樸善良,豪爽好客,經(jīng)常有人給蘇軾父子送些吃的、用的,讓年過六旬的蘇東坡感受到了溫暖。“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yuǎn)游”。他很快便把自己融入了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