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jīng)】還能有什么版本,不就這樣么?”
“書都在此間,客官自行挑選便是。若是沒挑到合適的,那便是緣分未到,不可強求?!?p> “讀書是為了明道,于微言間見大義,一味尋章摘句,未免落了下乘。客官有心求讀【道德經(jīng)】一書,原是好事,卻何苦拘泥于版本區(qū)別?如此,可謂撿芝麻而棄西瓜也!”
“小人就一賣書的,這【道德經(jīng)】也沒仔細讀過,實在聽不懂您的話。”
“休要胡鬧!世之【道德經(jīng)】,皆以河上公錄本為主,此外便是曹魏王弼刊版,已屬罕見。老夫活了六十七年,也不曾聽說還有什么谷神子版的!”
“你到底是來買書的,還是來惹事的?”
“谷神子?是著有【博異志】的那位唐人么?他與【道德經(jīng)】有什么關系?”
“去去去!別耽誤我做生意!”
“……”
南宮玨一口氣跑了瀘州城里的十幾家間書店,也沒買到什么“唐時谷神子版”的【道德經(jīng)】,難免有些懷疑。
莫不是江濁浪病重垂危之際,一時說錯了?
又或者是自己聽錯了?
眼見南宮玨有些氣餒,同行的林嫣如反倒來安慰于他,勸道:“南宮大哥,要么……我們再去城里的其他書店問問?”
南宮玨呆立半晌,只能繼續(xù)去找書店。
話說江濁浪昨天夜里終于醒來,卻提出這么一個莫名其妙的要求,然后便再次昏死過去。
對此,南宮玨和馮老先生知道他身負重傷、命在旦夕,竟不敢將他喚醒。
雖不知這位江三公子為何要在此刻買一本【道德經(jīng)】回來,但想來應該自有他的道理。
況且不管怎么說,他始終是南宮玨的雇主。既然是雇主臨終前提出的要求,南宮玨于情于理,也該滿足他這最后一個愿望。
于是天還沒亮,南宮玨就解下一匹拉車的馬,準備前往廬州城里去買這本【道德經(jīng)】。
不料林嫣如甚是膽小,說什么也不肯獨自留在客棧里,一定要和南宮玨同去。
南宮玨無奈之下,只能將她一并帶上。
因為林嫣如不會騎馬,兩人便共乘一騎,踏著黎明一路來到了廬州城里。
直到在城中的十幾家書店接連碰壁,南宮玨才知道江濁浪提出的這一要求,分明就是在給自己出難題
——不就是一本隨處可見的【道德經(jīng)】,為什么一定要是什么谷神子版本的?
待到兩人又在幾家書店碰壁,不知不覺中,已到了正午時分。
南宮玨便帶著林嫣如在城里找了家面館,要了兩碗陽春面。
林嫣如卻吃不下,用筷子撥弄著碗里的面條,偷偷看著對面的南宮玨。
南宮玨三兩口就把碗里的面吃完了,見她遲遲沒有動筷,忍不住問道:“你不餓?”
林嫣如搖了搖頭,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過了半晌,她終于鼓起勇氣,說道:“南宮大哥,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南宮玨問面攤老板加了一份面,回應道:“你說。”
林嫣如又猶豫許久,這才說道:“我雖然不懂江湖上的事,但是看那位受傷的江先生,好像有很多仇家。就連主人……就連那姓謝的也要取要他性命。而且昨天晚上聽那位馮老先生說,江先生他……怕是……怕是活不了幾天了……”
南宮玨不明白她的意思,抬頭問道:“你想說什么?”
林嫣如不由地垂下腦袋,輕聲說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想說,那位江先生看起來不像壞人,如今他弄成這個樣子,客棧里又鬧出了這么多條人命……
我是想……江先生這次讓南宮大哥出來替他買書,而且還是一本書店里買不到的書。這會不會是……是江先生故意找了借口,好讓南宮大哥離開他,免得惹上麻煩?”
南宮玨不禁一愣,一筷子面條也停在半空中。
林嫣如這話,不是沒有道理
——因為江濁浪確實說過,倘若買不到這本唐時谷神子校刊版的【道德經(jīng)】,自己就不用回去了。
難道當真只是他故意刁難,好讓自己遠離是非?
就在南宮玨沉思之時,林嫣如突然伸手,輕輕握住他放在桌上的左手,勸道:“南宮大哥,要不……我們就別再回去了!今后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我……我真的不想再回那間客棧,我怕……”
南宮玨心中一蕩,不禁望向對面的林嫣如,筷子上的面條紛紛滑落碗中,面湯濺得到處都是。
這似乎還是他第一次仔細打量眼前這個女孩子:
她約莫十七八歲年紀,秀發(fā)很黑很柔,肌膚很白很嫩,雖算不上傾國傾城之貌,卻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憐的眼神里,依稀還有一種蒲葦般的堅韌,仿佛是她對未來的憧憬和期望。
要知道南宮玨出生南宮世家,從小到大見過很多既漂亮、又有氣質(zhì)的女孩子。
甚至早在他十四歲年紀時,就有好幾個祖母安排的“表妹”來家里相親。無論樣貌還是儀態(tài),都在眼前這位林姑娘之上。
然而一向自詡為“不近女色”的南宮玨,竟在這一刻有些動心了。
只聽林嫣如繼續(xù)問道:“南宮大哥,我可以種花、織布、刺繡……還可以養(yǎng)雞養(yǎng)鴨,你要是愿意,我們可以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然后……然后……我們其實可以遠離江湖上這些打打殺殺的日子……”
聽到林嫣如這番描述,南宮玨眼前甚至已浮現(xiàn)出了畫面。
他顯然有些猶豫……
但是在最后一刻,他想到了兩個字:
信義!
受人之托,自當忠人之事;
拿人錢財,便要替人消災。
這是他踏足江湖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替自己立下的規(guī)矩。
南宮玨從桌上抽回被林嫣如握住的左手,沉聲說道:“在我和他的帳沒有算清之前,我是不會走的?!?p> 頓了一頓,他又柔聲說道:“你若是害怕,不想再跟著我們,我這里還有些銀兩?!?p> 林嫣如顯然有些失望,伴隨著低頭之時,一滴眼淚已悄悄掉落到了自己的那碗面里。
但是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問道:“南宮大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墒恰俏覀円恢辟I不到江先生要的那本書,那該怎么辦?”
南宮玨沒有回答
——因為他也不知道。
很快,兩人從面攤出來,又繼續(xù)去其他書店詢問。
直到日頭偏西,還是沒有結果
——廬州城里的所有書店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唐時谷神子版本的【道德經(jīng)】,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誰知就在南宮玨都快打算放棄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了轉機。
一個十四五歲年紀的小書童主動找到了他們,問道:“請問是二位是要買谷神子??娴摹镜赖陆?jīng)】么?”
南宮玨驚喜之余,立刻回答道:“正是。”
書童便向二人做了揖,恭聲說道:“二位客官且隨我來?!比缓螽斚葞贰?p> 南宮玨和林嫣如對望一眼,急忙緊跟其后,一路穿過廬州城里的大小街道。
最后,他們來到一間古色古香的書店里。
然而這家書店,南宮玨和林嫣如早上就已經(jīng)來過了。
南宮玨甚至清楚地記得,書店老板當時很有禮貌地對自己說道:“書都在此間,客官自行挑選便是。若是沒挑到合適的,那便是緣分未到,不可強求。”
現(xiàn)在,老板還是那位老板,態(tài)度依然很有禮貌,說道:“看來二位客官的緣分已經(jīng)到了?!?p> 南宮玨不明白。
帶路的小書童已解釋說道:“說來也是二位客官的運氣好,今日午間,我家主人——也便是這家書店的東家,恰巧過來喝茶。他聽說你們正在四處求購谷神子??娴摹镜赖陆?jīng)】,不禁有些詫異,這才令我將二位客官請來?!?p> 說罷,他見南宮玨還是不太明白,又笑道:“客官要買的谷神子校刊版【道德經(jīng)】,其實并非流傳于世的通行本,而是唐時走位谷神子先生,在拜讀【道德經(jīng)】后,結合自己的見解,加以批注重新??陌姹荆偣惨仓挥×税偈畞肀?,只在朋友間傳閱。是以世間讀書之人,往往不知還有這么一版【道德經(jīng)】。
而在我家主人的藏書里,正好便收藏了這么一本【道德經(jīng)】,其內(nèi)容雖不見得有什么高明之處,但好歹是唐時古籍,恐怕已是當間孤本。
對此我家主人說了,二位客官既知此書,想必也是博學之士,若是真心求購,大可留下名號地址,待到我家主人有空時,必定攜書登門拜訪?!?p> 南宮玨這才弄清了這本怪書的來龍去脈,不由地松下一口大氣
——看來江濁浪并未欺騙自己,世上果然有這么一版【道德經(jīng)】。
可是對于書童的這一提議,他顯然不太贊同,當即說道:“登門拜訪就不必了。今日我前來買書,你家主人既然有這本書,若是愿意出售,雙方一手給錢、一手給書便是?!?p> 書童微微一愣,回答說道:“還請客官見諒,我家主人俗事纏身,今日未必有空?!?p> 南宮玨堅持己見,說道:“無妨,我可以等——就在這里等。”
眼看對方擺出這副姿態(tài),那書童倒是個聰明人,當即笑道:“既是如此,還請兩位客官在此稍坐,容我前去回稟?!?p> 于是南宮玨和林嫣如便在書店里等候,書店老板也奉上兩盞春茶。
待到一盞茶喝到第三泡的時候,書童已經(jīng)回來了,將一本包裹了好幾層羊皮紙的古書遞給南宮玨。
南宮玨解開羊皮紙,封面上是【道德經(jīng)】三個古隸;翻開書頁,里面除了經(jīng)書原文,字里行間分明還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
他不禁問道:“這便是唐時谷神子??娴摹镜赖陆?jīng)】?”
書童反問道:“書是客官自己要買的,莫非客官自己竟不認得?”
南宮玨沉吟半晌,徑直問道:“多少錢?”
書童笑道:“我家主人說了,此書既是孤本,自然價值連城,非銀錢所能估量??凸偌戎藭?,已是有緣之人,我家主人便當交個朋友,半賣半送。一千兩、兩千兩白銀都行?!?p> 南宮玨頓時愕然。
一旁的林嫣如也坐不住了,急忙接過書來翻閱,問道:“這……這區(qū)區(qū)一本書,如何要賣……一兩千兩銀子?”
那書童察言觀色,不禁笑道:“客官莫不是沒帶夠銀錢?那也無妨,我家主人說了,既然是交個朋友,錢多錢少并不重要,客官隨緣便是?!?p> 聽到這話,南宮玨便伸手如懷,摸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
——銀票的面額是五十兩,正是這趟遠行江濁浪支付給他的一半酬金。
書童頓時笑不出來了。
幸好南宮玨也察言觀色,立刻又解下腰間長劍,連鞘放在桌上,問道:“你看這柄劍值多少錢?”
劍是慕容山莊當世高手慕容無猜的佩劍。雖未出鞘,但僅憑劍鞘上密布的珠玉,也知此劍極為珍貴
——據(jù)那位鐘南山羅金仙所言,這柄劍還有個名字,叫做【流光溢彩劍】。
書童顯然是個識貨之人,略一端詳,臉上已重新露出笑容,說道:“客官既然有此誠意,那我便替主人做一回主。由谷神子??倪@一【道德經(jīng)】孤本,便請客官收好。”
說罷,他已伸手去取桌上的銀票和寶劍。
可惜那張五十兩的銀票卻被南宮玨輕輕按住。
書童有些疑惑,不解地望向南宮玨。
南宮玨淡淡說道:“要么買,要么換。銀票和劍,二選一?!?p> 書童笑了。
顯然,他到底是一個聰明人。
所以最后南宮玨就用慕容無猜的這柄【流光溢彩劍】,換到了江濁浪點明要買的這本【道德經(jīng)】。
買賣很順利,書童和書店老板既未留客,也未遠送。
離開廬州城時,恰好又時黃昏時分,漫天殘陽如血。
兩人共乘一騎,南宮玨在后,林嫣如在前。遠遠望去,就像是南宮玨將她抱在了懷中。
望著西面那輪搖搖欲墜的紅日,林嫣如還是有些不甘心,鼓起勇氣做最后的嘗試,凄然問道:“南宮大哥,我們可不可以……別回去了?”
南宮玨沒有回答,臉上神情堅毅。
林嫣如低聲說道:“我始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那間可怕的客棧里,只怕……只怕還要發(fā)生命案。甚至就連那位江先生,說不定也……不能幸免……
既然那位江先生本就活不了了……你又何必還要替他賣命?”
對此,南宮玨只能暗嘆一聲。
女孩子的想法,往往和男人不太一樣
——尤其是一諾千金、義無反顧的江湖男兒!
他還是沒有回答,但他的動作已經(jīng)表明了態(tài)度:
南宮玨猛一揮鞭,胯下駿馬頓時一聲嘶鳴,撒開四蹄往城外【如云客?!康姆较蚩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