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三十二章)
明青蘿
那小孩擺出一副大人模樣,大大咧咧地說道,我說根叔叔,你這明家拳不過是雜貨鋪里堆在一起的破爛貨罷了,這也配稱作明村的明家拳?還有這明家棍,不過就是對付瘋狗的幾招打狗招式罷了,只要是惡狗撲來,誰不會揮動幾下手中的棍棒,這與明家棍根本挨不上邊,還拳棍無雙,根叔叔真是大人敢說大話,笑死我了?,F(xiàn)場的喧鬧戛然而止,大家看怪物似地盯著這個大名叫明天增的小男孩,站在他身邊的大人則低聲呵斥他不要胡說。
我奶奶在向我講述明村往昔故事的時候,雙眼同樣閃著明亮的光。奶奶說,她那時剛嫁來明村不久,總以為明村不過是山旮旯里有著幾棟土房子罷了,哪想到連六七歲的小娃子都有這種膽量。當(dāng)然,奶奶的感嘆既合理也無理,有了數(shù)百年的積淀,哪里不可以石破天驚地冒出幾句點醒夢中人的話語?
擂臺上的五爺爺顯然是被驚嚇到了,他有些哭笑不得,你這增娃子懂什么,有話就說,別在這里搗亂,趕緊找你家大人去。這個后來被我稱作增伯伯的小娃子,身子一轉(zhuǎn),輕巧地落在了擂臺上,擺出一副大宗師的模樣,輕聲慢語地說道,根叔,你的拳法、棍法看起來有模有樣,花樣百出,其實雜亂無章,毫無戰(zhàn)斗力,不過是東一招西一招拼湊起來的一堆雜物,甚至是一堆垃圾。五爺爺自然聽不進一個小孩子的話,高聲呵斥他趕緊回家喝奶去,別在這里礙大人的事。沒想到,五爺爺?shù)脑挿堑珱]能阻止增伯伯這個小娃子,反而激起了他的怒氣,當(dāng)下就施展拳腳向五爺爺攻了過來。結(jié)果卻是讓現(xiàn)場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足足可以塞進一個大鴨蛋。增伯伯打出的明家拳雖然沒有呼呼生風(fēng),卻行云流水般,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矯若驚龍,滑若游魚,乍一看優(yōu)美圓潤招招直指全身要害,細一瞧又無痕無跡有招若無招,十個照面不到,五爺爺就被拌倒在地。五爺爺像個瘋子一樣在擂臺上上躥下跳,左沖右突,打了半個小時卻連對手的衣服都沒碰著。五爺爺大概忘了自己是在跟一個六七歲的小孩過招,亮出了三米長的明家棍,半個擂臺都籠罩在呼呼棍棒之下,龍卷風(fēng)般地卷起了一地落葉,攜著風(fēng)雷之聲向增伯伯當(dāng)頭砸下。臺下的大人不少已經(jīng)驚呼了起來,連聲高呼住手,幾個武藝高強的老輩已經(jīng)躍上了擂臺。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增伯伯嘻嘻一笑,變戲法似的從袖子里亮出了一根三尺來長的小木棍,一個猿猴轉(zhuǎn)身就到了五爺爺跟前,小木棍往五爺爺手腕處一點,五爺爺瘋狂揮舞的長棍便飛到了榕樹頂上,五爺爺自己也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在了擂臺上。這個明家棍法,也是堆砌起來的一個雜貨鋪,好看不中用。這個六七歲的小孩子丟下這句話,便一個閃身跳下了擂臺,像只歡快的小鳥一樣被同伴圍在了最中間。
奶奶告訴我,從擂臺上下來的五爺爺,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幾的,在家里生了幾天悶氣,又跟我太公吵了一架。我太公終究是執(zhí)拗不過這個小兒子,把辛辛苦苦積攢了幾年的酒錢和賭本都拿了出來,送五爺爺去了盧鎮(zhèn)最有名的黃武師那里去拜師學(xué)藝。從此之后,我的五爺爺便走上了拜師學(xué)藝,闖蕩江湖的人生之路,一直到他步入夕陽西下的晚年歲月,也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盧鎮(zhèn)小手最猖狂的那個時候,他才驚鴻出現(xiàn),與幾十年前那個將他打得一敗涂地的小娃子聯(lián)手,狠狠地震懾了一下盧鎮(zhèn)的各路宵小無賴。
離開了明村,五爺爺抱著拳術(shù)棍法不大成就不回明村的一股癡念,在盧鎮(zhèn)日夜苦練了三年,三年期間他沒有回過明村一回,都是我太公去盧鎮(zhèn)黃師傅家看他,并送些銀兩、衣服之類的東西去。所幸,我太公的其他四個兒子個個都吃苦耐勞,種莊稼、學(xué)手藝、練武術(shù)都肯下苦工,老大,也就是我爺爺在外地開礦山,老二在家種地,老三在盧鎮(zhèn)做生意,老四在老大的礦山上管理財務(wù)賬目,家里的日子越過越好,對這個小兒子的支持也就越得力。我太公日子過得舒心了,也依舊在劉家地主家做著長工,按他的說法就是答應(yīng)人家的就要忠人之事,為地主干活,這與盧鎮(zhèn)街上伙計給店主干活不是一回事嗎?自己付出勞力干活,東家付給糧米、銀兩,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公平買賣,自古及今是這樣,哪怕以后天荒地老還是這樣。空閑下來的太公好喝一口小酒,賭技也是日漸精湛,當(dāng)然,我太公的小酒都是小酌數(shù)杯,像是文人墨客的閑情雅致,絕不會貪杯買醉。至于在榕樹底下,大石板頭設(shè)賭牌一局,也是小賭怡情,博個幾錢銀子,大家哈哈大笑一場,隨后該干嘛還干嘛。我太公自然是繼續(xù)做劉家長工,他答應(yīng)過劉家地主,會做到干不動為止,明村人的秉性就是說出的話就是明村河里的水,只能滔滔向前千萬里,也絕不會畏怯退縮一寸半步。還有,就是支持五爺爺苦練武功,因為在擂臺賽之后,我太公明確答應(yīng)過五爺爺,人生的路要自己選、自己走,是低賤貧窮是穿金戴銀,是死是活得自己去掙扎體驗。盡管我太公內(nèi)心有其他的想法,希望五爺爺能改弦更張做些更實在的事,譬如去他大哥礦山上靠力氣養(yǎng)活自己,或者開館收徒換取辛苦錢,或者在盧鎮(zhèn)街上開個小茶館酒館飯館、雜貨鋪什么的,甚至回到明村弄幾畝地耕種,取個媳婦成家,等等,畢竟,在明村人眼里,我的五爺爺雖然有執(zhí)念有追求,意氣風(fēng)發(fā),是能人高人,但大家心里明鏡似的,不管多能耐多高大,終究是不務(wù)正業(yè),是旁門左道,是離經(jīng)叛道,是不忠不孝。不過,已經(jīng)癡念瘋魔的五爺爺可不管這些,其實他也管不到這些,明村人雖然老實巴交,甚至呆傻木訥,也只會在茶余飯后小聲嘀咕幾遍左鄰右舍的是與非,卻絕不會在當(dāng)事人面前說三道四。況且,五爺爺根本就不回明村,明村人想勸勸這個執(zhí)拗的年輕人也找不到他的人影。
在盧鎮(zhèn)翻滾打磨三年,黃師傅早就沒有什么功夫交給他了,黃師傅說,他有一個江湖好友高先生,不僅人姓高,更是人長得高,而且武功更高,跟他學(xué)一年,勝過在盧鎮(zhèn)苦練三五年。黃師傅對他說,根龍啊,其實,你也沒必要去找高師傅,練武到這個程度也算小有所成了,要大成,那是一輩子的路,那是一年四季接連不斷幾十年的感悟,我不能留你了,你該去做些該做的事了,練武只是這條路上的輔佐,不是全部。黃師傅說完,也不管五爺爺愿不愿意,也不管他有什么想法,將他的包裹扔出了門外,大門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無聲無息,再也不打開。
看著這扇再也不為他打開的門,五爺爺無可奈何,不愿回明村,盧鎮(zhèn)又留不下,只能另尋他處。他這一走就是十多年,我自然無法知曉五爺爺當(dāng)時是什么心情,頭腦里想過些什么,或許,他應(yīng)該在大門口跪下過,磕過幾個謝師拜別的響頭吧。那一年,五爺爺二十一歲,公元一九三八年,正是國破山河碎、人人朝不保夕的飄搖歲月。
據(jù)說,五爺爺帶著黃師傅的信件,沿著盧鎮(zhèn)河水流一路向東、向北,等他趕到高師傅所在的村莊時,那個村莊早已成了一片廢墟。此時的北方,烽煙四起,日寇肆意踐踏,白骨露于野,生人半凋零。五爺爺沒能找到高師傅,舉目無親,饑寒交迫,無奈只好怏怏南歸。三天后,在一個叫做明寨渡口的地方,五爺爺遭遇了一支日本巡邏兵,對方有十來個人,手上端著裝上了明晃晃鋼刀的三八大蓋,從四個方向圍了上來。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對方裝備精良,五爺爺沒有動手,任由他們綁架,回到了巡邏隊的駐地,明寨渡口旁的一個哨所里。當(dāng)天下午,在日本兵的逼迫下,五爺爺當(dāng)起了伙夫。五爺爺自小被我太公溺愛,除了練武,其他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哪里還知道燒火做飯。忙碌折騰了一下午,煮了一桌連豬狗也難于下咽的晚飯。日本鬼子哪里管你會不會做飯,認定了是中國人良心大大的壞,掄起皮鞭就撲了上來。
綁架五爺爺回到哨所,日本鬼子放松了警惕,在自家碉堡里自然安全的很,身上的槍械便懶懶散散地仍在休息室里,只有在哨所外站崗的兩個鬼子還歪歪斜斜地端著槍,等著其他鬼子吃完飯來換崗。哨所里嘈雜打罵喧鬧是家常便飯,哪一天不要弄幾個中國人進來鞭打取樂?所以,哨所里的喧鬧聲沒有引起他們的任何注意,他們依舊在哨所門樓歪嘴斜腦的哼著東洋小調(diào)。哨所里這時已是另一番景象,日本鬼子的皮鞭帶著尖銳的嘯聲迎面撲來,五爺爺雙眼一瞪,嘴角滿是不屑,手上的鍋鏟滴溜溜一轉(zhuǎn),明家棍和黃家點穴功完美融合,光芒一閃,鬼子手上的皮鞭掉落在地,幾乎在同一瞬間,鍋鏟亮光一閃,那個掉了皮鞭的鬼子腦袋也掉了下來。坐在飯桌前觀看皮鞭打人戲碼的其他鬼子,哈哈大笑聲戛然而止,反應(yīng)快的已經(jīng)抓起了板凳,有的急忙沖向隔壁休息室取槍。五爺爺哪會在乎幾條板凳,鍋鏟變成了飛刀,砍在了沖向庫房取槍鬼子的后腦勺,明家拳一出,長條板凳到了手中,三五分鐘就將屋內(nèi)的八個鬼子腦袋全部砸開了花,一個正在上廁所的鬼子被他一板凳砸碎了腦袋,沉入了糞坑底下。五爺爺在臉上抹了幾把血跡,一臉痛苦神色地向哨所門口走去,看到五爺爺滿臉血跡,站崗的鬼子還以為是其他鬼子毆打的,指著五爺爺?shù)哪?,哈哈大笑,笑著笑著,鬼子的身子便倒了下去,五爺爺兩只手各握著一把尖刀,地上鮮血流了一地。五爺爺離開明寨渡口,一頭扎進翻滾的河水,悄無聲息地到了對岸,大踏步地向著盧鎮(zhèn)的方向趕去。
讓五爺爺沒有想到的是,他這一次返鄉(xiāng)足足走了四十多年。從明寨渡口逃脫后,五爺爺被另一隊日本巡邏兵追得差點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幸好他水性出色,潛伏在水底下,總算是逃脫出來。后來,他又碰巧撞進了國軍與鬼子的一場小規(guī)模的遭遇戰(zhàn)中。三百多人的國軍被五六十號鬼子堵在一個山隘口,后退是萬丈懸崖,往前沖卻是鬼子五六挺歪把子機槍。正在雙方膠著之際,鬼子的后方山石叢林間,五爺爺像是猿猴一樣摸了上來,石塊像是天外隕石墜落,又像是明晃晃的飛刀,全部砸在了瘋狂掃射歪把子機槍鬼子的腦殼上。堵在山隘口的鬼子立即被國軍的怒火淹沒,國軍團長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虎狼一般沖了過來,五六十號鬼子沒有逃走一個。國軍團長外號叫黃大牙,他拉住五爺爺不讓走,說是要感謝救命之恩,更勸說五爺爺國難當(dāng)頭,正好當(dāng)兵吃糧為國盡忠,憑借五爺爺?shù)囊簧砦涔Γ€怕當(dāng)不了師長、軍長、將軍?五爺爺是從明村走出的一介武夫,一天學(xué)都沒上過,腦子里自然沒有多少國家民族大義的認識,殺鬼子殺也就殺了,要他專門去干殺鬼子的工作,還是有些勉強,他畢生的追求在于武道,癡迷于練武,這才是一切。黃大牙嘆息著把五爺爺送出了營盤,臨走前還送了一匹馬和一筆錢,說什么時候想殺鬼子了,隨時去找他。五爺爺騎著馬,慢悠悠地往回走。一個月后,正當(dāng)他仰頭大口喝酒的時候,連人帶馬掉進了一伙山賊挖的陷馬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