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三十三章)
明青蘿
世事紛亂難預(yù)測,忠奸賢良誰評說?誰能想到,五爺爺沒有跟隨黃大牙去征戰(zhàn)沙場,卻自甘墮落在高云山做了草寇盜賊。原來,山賊從五爺爺身上搜出了那封書信,高云山的二寨主恰巧是高師傅的徒弟。高師傅所在的村莊被日本鬼子一把火燒光之后,高師傅帶領(lǐng)幾個徒弟跟隨國軍上了戰(zhàn)場,幾個不愿上戰(zhàn)場的,一來二去,也活不下去了,便在高云山落了草,除了偶爾殺殺日本鬼子,就是搶錢財過快活日子,劫財卻不殺人。沒想到竟然逮住了一個要去高師傅家拜師學(xué)藝的年輕人。在二寨主的一番勸說下,五爺爺竟然在高云山留了下來,二寨主也信守承諾代高師傅傳藝,把一身所學(xué)全部傳給了五爺爺。五爺爺留在高云山一晃就是五年多,其中幾次要下山返鄉(xiāng),都被二寨主攔住了,他承諾一定幫助找到高師傅,還另外介紹了幾個武術(shù)高手傳授五爺爺功夫,等把四五個師傅的功夫?qū)W到手,打磨精湛,時間就到了一九四三年。這年冬天,一股落敗日軍途徑高云山,高云山全體出動,滅殺了一百多名日本鬼子,之后高云山遭到日軍報復(fù),山寨被日軍炮火摧毀,大寨主和大部分人馬死于炮火之中。二寨主與五爺爺仗著武藝高強帶著剩余人馬共二十多人從懸崖密林中逃脫,隨后幾經(jīng)逃竄,竟奇跡般的與五年前一起痛打日寇的黃大牙相遇。此時的黃大牙是副師長了,更讓人意外的是,五爺爺苦苦尋覓的高師傅,這時候竟然也在黃大牙賬下,負(fù)責(zé)特務(wù)營的訓(xùn)練,黃大牙的戰(zhàn)功依靠的就是這支虎狼般兇猛的特務(wù)營。終于找到了高師傅,心中雖無報國宏愿,但就算有鞭子抽過來,五爺爺這回也不走了。
歲月的巨輪一圈圈碾壓過來,趕跑了東洋的鬼子,自家的兄弟又動起了刀槍。厭倦了軍旅和血腥的黃大牙在一九四八年的冬天,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里,返回了十幾歲時就離開了的家鄉(xiāng),一個離明村只有二百公里左右大山深處的小山村。跟在他身后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高師傅,一個是我五爺爺,高云山的二寨主當(dāng)年逃出了高云山,卻在一年后葬身在了日軍的炮火轟擊中。高師傅的老家和親人全部消失在了東洋鬼子點燃的熊熊大火中。江湖雖大,他們卻無處可去,我五爺爺也沒有多少思鄉(xiāng)的情緒,能陪著高師傅,再練幾年武功是他最大的癡念。于是,三個人便來到了黃大牙的老家,一個與世隔絕的偏遠山村。
山中歲月幽靜好,無奈秋風(fēng)年年吹。在不久之后的一次批判運動中,黃大牙跳入了山后的那座水庫。五爺爺身份不清不楚,被日軍俘虜過,在高云山當(dāng)過山賊,在國軍陣營時揮刀與兄弟相殘過,他哪里還敢說自己是明村人。還好,高師傅還有好幾個徒弟當(dāng)年沒有跟隨高師傅投入國軍,正好有一個現(xiàn)在成了這片地域的最高軍政負(fù)責(zé)人,有他作證高師傅當(dāng)年曾痛殺過不少東洋鬼子,我五爺爺也成了高師傅同村的人。一方面有高師傅徒弟作保,另一方面高師傅老家那個村子早已被東洋鬼子屠殺燒毀,五爺爺也就成了清白的人。不過,五爺爺再也無法回到明村,否則,不清不白的就不僅僅是他一人,還有明村的老老小小。
明村的小河水撲騰向前,走了烈日,來了冰霜,還有一輪又一輪的農(nóng)忙秋收。我太公沒有等到打倒劉家地主,就去了另一個遙遠的地方。我奶奶說,太公是倒在劉家地主的稻田里的。秋風(fēng)吹來,金黃的稻穗一漾一漾的,迷醉了明村的每一寸天空。沒有誰強迫我太公去田里收割稻子,是他自己要去。當(dāng)他躺在金黃金黃稻草堆上,望向明村并不高遠的天空時,有一只鳥兒從遠處飛來,口中發(fā)出了一連串刺人耳膜的悲鳴,小鳥在飛到我太公仰臥休息的稻草堆上空,直線掉落了下來,正好落在我太公的頭上。蹲在一旁吸煙的劉家地主兒子被嚇了一跳,趕緊站了起來,有些惶恐地盯著我太公手上抓著的那只小鳥。這是一只杜鵑鳥,春夏時節(jié)在明村的山野隨處可見,咕咕叫聲一響,明村的春天便年年如期回歸。在深秋時節(jié)比較少見,飛著飛著就一頭栽下來就更是少見。他正要說些什么,卻聽見我太公在跟杜鵑鳥說話,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布谷一聲響,爹娘盼兒郎,根龍不知道練武練到哪兒去了,不知道是被打死在戰(zhàn)場,還是餓死在街頭啊,昨晚我還夢見他呢,只怕再也見不到他了。劉家地主兒子趕緊好言相勸,把手上卷好的土煙卷遞了過去,兩個人煙頭對煙頭地吸了起來,明村田野里升起了裊裊的煙霧。吸了幾支煙,兩人并排在稻草堆上躺了下來,等明村四周山野的煙霧也升騰起來時,劉家地主的兒子才發(fā)現(xiàn),我的太公已經(jīng)隨著四周的煙霧升騰去了另一個縹緲的國度。劉家地主兒子是飽讀詩書的明村秀才,比一般村民更明悟生死。黃昏里,夜幕漸漸將明村融化,還有這個老秀才佝僂的身影,低低的哀嘆,年年杜鵑啼出血,至今勸得幾人歸?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
明村的田野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在一九八零的那個春季,細雨朦朧中,有個高大卻消瘦的老人身影出現(xiàn)在了村東頭。雨水叮咚,沒有人去看這個步履匆匆的老人,躺在門口的狗不時地朝著那背影隨意地亂叫幾聲。這個老人最后停在了我家門口,還是那一間黑漆漆只有四壁的土房子前。我那時剛剛四歲,老懂的外號已經(jīng)在村里傳開,調(diào)皮搗蛋更是漸露鋒芒。我奶奶后來告訴我,說,那時家里人都有些害怕,因為這個陌生老人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痕,看上去兇狠可怖,我卻直接擋在他面前,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走開走開,走錯地方了,我們家里沒有你這樣的老頭子。
我奶奶從房里走了出來,那個老頭子一下子就跪了下去,一聲你是大嫂,淚水奪眶而出。那幾天,明村人幾乎擠破了我家的門框,那情那景,比細密如絲的春雨更容易融化心頭的苦澀,更容易打濕干枯的田地。增伯伯,那個當(dāng)年的小娃娃,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兩個人坐在當(dāng)年搭建擂臺的那棵大榕樹下,或哈哈大笑,或擺開架勢,或吸煙喝酒,個中滋味,只怕只有當(dāng)事雙方才能體會明白。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明村人口中,閑談的,謠傳的,添油加醋的,都是關(guān)于我爺爺和黃師傅、高師傅,還有東洋鬼子、高云山二寨主、黃大牙之類的話題,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沒人在意,畢竟大家在意了四十多年,只要還見著了活生生的人,其他的所有一切,都不必在意了,管它真假,管它是從誰口中說出的、編造的,統(tǒng)統(tǒng)不在意。明村人人確信,我五爺爺至少拜了五個師傅,練得了一身過硬的本領(lǐng)。很多人都說,他的點穴功夫登峰造極,點哪是哪,要人站立或行走可以隨他的意。還有他的硬氣功,將一條毛巾一拉,比一根鐵棍還堅硬。至于明家拳、明家棍,雖然依舊不純不正,卻威力更強,糅雜百家之長,戰(zhàn)斗力當(dāng)屬明村第一。
以上所有這些與我五爺爺相關(guān)的,實與虛、是與非、對與錯,均是明村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在明村鄉(xiāng)野間傳來轉(zhuǎn)去,最后鉆進了我的雙耳。我總是會在人們的神侃中張大了嘴巴,這般神秘的五爺爺,他經(jīng)歷到底有多奇特,武功究竟有多高?這是我們一堆小伙伴時常爭論的焦點,不過,我更想弄清楚的卻是他為什么不結(jié)婚,要一個人過一輩子?聽說他是娶過一個女人的,但半年后,他去看一場露天電影,半夜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家里值錢的東西連同那個大著肚子的女人都不見了,空有一身武功的他只有對著房里的沙袋出氣。從此之后,他拒絕了所有人的提親。究竟他是癡迷于武功,還是眷戀著那女人與未曾謀面的孩子,還是怨恨著與女人有關(guān)的過去,才孑然一身,走過那孤苦的一生?漸漸老了的五爺爺在我父親的再三懇求下,最終答應(yīng)了從偏遠的山溝深處搬回老家,與我們住在了一起。在五爺爺搬回來之前,我有幸與他在那深山密林中生活了半年,那是一九八二年,也是我能親眼所見五爺爺一言一行的開始。
這一年為壬戌年,屬狗,我五周歲,這是我人生體驗中有了鮮活記憶的開始。農(nóng)歷四月十三,乙巳月己丑日,這一天正是農(nóng)歷立夏,黃歷記載,宜出行、打掃、開業(yè)、動土、祈福,忌結(jié)婚、搬家、搬新房、安葬、掘井。在五爺爺?shù)膸ьI(lǐng)下,吃完明村立夏節(jié)日必吃的帶殼雞蛋,沿著明村小河的流水,我一路蹦跳著來到了盧鎮(zhèn)街上,坐上了遠途的班車。那是我第一次坐車,也是第一次遠行,盡管只有五歲,但瘋長的記憶像是刻在了心靈上一樣,幾十年過去了卻依舊歷歷在目。五爺爺一路笑呵呵的,在車子上給我指點著沿途的風(fēng)景,這是盧鎮(zhèn)的蛤蟆坡、天葬坑,這是鳳凰莊的落鳳林、浴火石,這是蟠龍渡的蛟龍?zhí)丁埻鯊R,等等等等,仿佛他一輩子都沒離開這里,天天都走在這條從盧鎮(zhèn)通往古老虔江府的道路上。虔江府,古老的州府,兩宋時期的繁華都市,上千年過去了,別樣的嘈雜喧鬧依舊在這奔騰不休的江河之畔日日回響。我們在旅社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上路了。一百來公里的路途風(fēng)光無限,五爺爺全然不像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比我還興奮激動,一路話語不斷,笑聲不停。車子中途??吭跒囁?,這是一個古老的小縣城,名為渡實為城,吃午飯的時候,差一點我就走失了。吃完飯我一個人上了車,但總感覺哪里不對,因為我前面原來是坐著一個扎著蝴蝶結(jié)小辮子的美麗小姑娘,怎么現(xiàn)在不見了?于是我便下了車,那輛車也就立即發(fā)動開走了。五爺爺此時正焦急地四處找我。我的天吶,差點出了大錯。五爺爺大聲地自責(zé)著,緊緊拉住我的手。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中,當(dāng)我每出去開始又一次孤獨的旅行時,我就會想起那上錯車的一幕,如果真的走失了,自己的人生會是怎樣呢?還有,那美麗的小姑娘現(xiàn)在在哪呢?那扎著蝴蝶結(jié)的小辮子是否換成了披肩的秀發(fā),在風(fēng)雨中飄揚?五爺爺走失了一生,他的靈魂卻一刻也沒有走失,身子在人世間游蕩了四十多年,靈活終究還是在明村的山水間一刻未離。而我人沒有走失,靈魂卻從那時起就走失了,莫名地愛上了長途的跋涉,喜歡上了傻傻地癡想,癡想那些飄渺的、不著邊際的往事與虛幻的美麗。沒想到,瀲水渡的這次短暫迷失,竟然如此深刻地鐫印在了靈魂深處,以至于在后來的人生境遇中,我會再次在瀲水渡迷失了自我,并且一次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