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城西,我看見了紅火的鬧市,以城西最高處的望樓為中心,向四方輻射出熱鬧的燈火,如同燒的通紅的鐵水涌進街道的直路巷口邊角末節(jié),有四輛花燈車從望樓往四條大街的盡頭走,走到盡頭牌樓那里就往回返,他們走的很慢,等到花燈車走一個來回,夜市就該閉市了,我們來的剛剛好,花燈車剛剛開始在四方街游行。
花燈車分別由兩男兩女舉舞著四方神獸的大花燈,由兩匹馬拉著悠悠然向四方而去,車上男著金甲,女著金紗,頭戴各自神獸的面具,神獸花燈由鐵骨支撐彩紗糊成,彩紗燈里面糊了一層會發(fā)光的礦石,光朦朧,仿佛神獸駕夢降臨。神獸頭戴五谷冠,腳踩金銀錢,由精壯的男人和柔美的女人揮舞著……
我們落在望樓下,我聽著方追白導(dǎo)游一樣的碎碎念,我是個陌生人,不忍踏足這樣的地方,人立足天地之間,不爭不搶,口吐生氣,手握氣力,腳踩大地,目觀萬物,念天地之恩,守己心之德……我現(xiàn)在才知道我不是人,我從未見過也從未經(jīng)歷這樣的人心……能擁有這樣的軀殼,過完這樣恬淡的一生,確實需要修行也需要運氣……若成為人是不可逃避的修行階段,我倒覺得這個階段就是天的恩賜。
“東街多是當鋪珠寶貴重之物,出入的大多是達官貴人,西市多事茶館飯莊酒肆,煙火氣最足,南街是桑蠶絲緞繡坊,北街嘛,風(fēng)雅之處,琴瑟鐘笙?!彼蟾攀强次乙桓睕]見過世面的樣子,主動為我介紹著。
我抬頭問他:“風(fēng)雅之處,可有風(fēng)花雪月?”
他怔了怔問我:“你一只狐貍,知道什么是風(fēng)花雪月?”
“不太清楚,不過我見過一只樹怪,臨死前,曾說過這四個字?!?p> “怪不得你其他都不問,單單問這一樣。也是了,和命連上的東西總歸叫人好奇。我?guī)闳?。”他痛快的說。
我做出請的手勢請他帶路,我向周圍望了望,熱鬧之聲不絕于耳,花燈車漸行漸遠。
北街,街上之人都各有真性情,他們衣著隨性,分不清雅俗,一排排的高低錯落的木樓,雕花的紅木柱仿佛犯出陣陣花香,彩緞流蘇在門框窗口飛舞,紅燈籠玉風(fēng)鈴一排排整齊在青色屋檐下,真想同路過這里的所有真性情之人同醉月下,大夢春秋……
我一時興起,拉住方追白的衣袖請求道:“我也想喝酒,反正還有一天一夜的世間,再醉也會醒的。帶我去!找酒最好喝的那一家,也許我就喝這一次!萬一我回不來了呢……”
他看著我,可能是我太認真了,他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他從懷里拿出白色面紗遮臉,他可能怕這里有些人認出他來吧……畢竟我這張臉在后天一定會震懾夜城的……他不像他與我有任何明面上的聯(lián)系,免得惹了麻煩,行刺造反哪一個都是要命的……
他將我的腦袋蒙的更嚴了些,只露著一雙眼睛,確保萬無一失才帶我溜進北街,北街的路人各有各的風(fēng)姿,到處彌漫著雜糅而不沖突的香味,為了防止有人起沖突完成傷亡,進入夜市的人武器都留在望樓了,所以這里應(yīng)該是最安全的了吧……
我撒丫子往前沖,穿過那些男人女人,像沖破了一幅畫,他們只是笑我,但沒有責怪我,我的手輕輕拂過他們的衣裳,像山澗的花瓣一樣,涼涼的,我坦誠著自己的沒見過世面,也無比珍惜的掠過這一張張臉,方追白趕緊追上我,隨手拉我走進一家店,他小聲對我說:“你這樣盯著別人看多沒禮貌啊,別人會笑話你的!”
我甩開他的手說:“我才不在乎呢!”我掃了店內(nèi)一眼,地上清水白荷錦鯉,水上修了高低錯落的石臺,石臺上鋪著各色花紋的羊毛墊子,墊子上放著雕工精美的木桌,客人跪坐在墊子上,石臺對應(yīng)的房梁上有一朵玉花,玉花花瓣垂下的露珠似的珠簾將石臺罩住,客人的一舉一動被珠簾擋了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
每個石臺上串聯(lián)有竹橋,小橋流水歌舞美酒……這里是不打算讓客人再走了嗎?
我擺脫了方追白的手獨自踏著竹橋走向水心的石臺,那里有人在焚香寫字,是個比我大些的男子,他寫字認真的樣子,我很向往,我就好像自己馬上就要死了一樣,什么都不管不顧,就只求心中所想。我貿(mào)然掀開他的珠簾,并未驚到他,他的手很穩(wěn),筆墨很勻,每一筆都不歪不斜。他身著金絲繡火焰紋黑衣,腦袋上一根頭發(fā)都沒有……是個和尚,和尚也來找風(fēng)花雪月么……
我仔細看著他紙上字,好像都是一個字,只是換了不同的形狀和寫法而已,是,渡字。
香爐里,半透明的煙從鏤空處擠出來繼而飛成一條線,消散……
“你為何寫這個字?”我好奇的打擾他。
他停筆,筆中墨剛好用盡,他將筆放在手下的紙上,紙上的字陸續(xù)化作了火星兒消散了……
他看著逐漸空白的紙對我說:“你看見我寫了,紙上卻什么都沒有留住……”
我摸了摸紙上的字確實消失了,我試圖抓住飄散空中的火星兒,落在手里只有被扇起的涼風(fēng)。
男子緩緩抬頭看向我,我正好低頭看向他,他瘦弱英挺,一雙藏在眉骨下細長的眼睛,散出漠然冰冷的目光,戳人心神。他盯著我,眼球轉(zhuǎn)都不轉(zhuǎn),我好奇的問他:“你認識我?”
“你變了樣子,也沒有完全變,我又不瞎?!?p> 我趕緊摸了摸自己的臉:“少故弄玄虛,你是誰?”
他低頭,又燃起了一抹香,緩緩說道:“墨三……”
墨三不是死了么,我心中疑惑萬分,但面對一個曾經(jīng)差點將我害死的人,我還是保留了一分冷靜,我跪坐在他對面,問他:“我不認識墨三。你也未必認識我。”
此時水面上有紅衣歌女踏著菏葉起舞,也有青袍舞者手持荷花墜在如水波一樣的輕紗下,呼應(yīng)著歌女,如唱戲一般,時而你儂我儂,時而哀怨糾纏……
“在這里寫字,你真有雅興?!蔽肄D(zhuǎn)移話題道。
他不急不躁注視著我:“我隨畫忠出入王宮很多次,見了你很多次,后來你在玉宮照顧王族后裔,我還知道你被獎賞了一個白色香包?!?p> 我抬眼看著他,壓抑著心中的憤怒與羞辱,擺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轉(zhuǎn)身欣賞歌舞。
他繼續(xù)在我背后說:“我寫了上萬渡字,依舊不能忘記過去,反而記的越來越深。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這樣,你要不要來試不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