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禁軍協(xié)同大理寺布控，左監(jiān)領(lǐng)緝事在京中諸處挨家挨戶連搜了三日，硬是無有嫌犯呂寬的半絲影蹤。此事驚動了四輔高層，一大早，就責(zé)令大司空甄豐與專案各司，在金鑾殿東廂著行廷議。
待屬內(nèi)各司都齊聚東閣，王莽便群揖一番訓(xùn)示道：“呂寬乃犬子至親內(nèi)兄，與舍下靜園素?zé)o嫌隙。家門不幸遭此劫難，愚莽慚愧！然潑血門案非同私怨，實屬黨錮之禍矣！仆早悉知，犬子與奸邪沆瀣一氣，新帝母家、藩王、公主與太后至親概莫能外，亟與我朝廷分庭抗禮矣！”
此話一出，滿殿愕然。內(nèi)外臣僚私下皆知，長公子王宇與其師吳章，及內(nèi)兄呂寬關(guān)系素好，又與當(dāng)朝國舅衛(wèi)寶、衛(wèi)玄私過甚密。而呂寬與薛況又為摯友，其繼母敬武公主常?；锿和跫白锍纪趿ⅰ⑼跞?，與國舅及中山世交辛氏門閥串通一氣，擬結(jié)新帝輔政班子。安漢公當(dāng)堂曉之于眾，便有斬除頑惡之決心，秉公滅私，以肅朝綱……
太保王舜一聽堂兄欲大義滅親，就趕忙揖禮規(guī)勸道：“明公此言牽涉甚廣，不消說案涉皇親貴胄，便是從中拉出一個，殺一儆百，怕也過不得太后這關(guān)。在下愚見，宜行穩(wěn)致遠(yuǎn)，進(jìn)而有為。朝堂本就是爭訟之地，大事化小，兩相皆宜?！?p> 王莽聽了撫髭嘆道：“春秋有衛(wèi)大夫石碏大義滅子，然我茍合，放逐嚴(yán)明，明堂之上為虎作倀，各司衙內(nèi)豺豹橫行，漢家凋敝，涂炭生靈，又有史官鐵筆為證，我等豈不成了千古罪人？”王舜趕忙垂下首來，愧悔無地，眾臣僚聽罷皆行大禮，感佩萬分。
“自武帝以來，崇我儒學(xué)，懷經(jīng)協(xié)術(shù)，至有石渠分爭之論，黨同伐異之說。今有逆黨潑血為號，圖窮匕見，屬實不可再多縱容，法不阿貴，不容徇情！”王莽眼角掠過鐘元，又與甄豐諄諄囑道：“上有梁相引咎去職，為保忠直，著鐘元重掌大理為宜。鐘公乃我四朝元老，鐘離眜后，廉能清正廣有賢名。今特助君公追兇討逆、畫影圖形，犬子與吳章多加掌控，名下私宅挖地三尺……司空切記：王子犯法，與民罪同！”甄豐與鐘元忙起身領(lǐng)命。
裊裊晨曉，輕霧繚繞。上百匹的疾風(fēng)快馬揚(yáng)蹄嘶鳴，于大理衙內(nèi)的濃霧之中魚貫竄出，殺氣騰騰地馳向北闕甲第的王宇私邸……
北闕與雍道相交的下弄，有一處高墻曠裹的園林，這便是王宇的宅院了。私宅之內(nèi)槐蔭磴道，樓臺相接，垂柳點(diǎn)水，老樹纏結(jié)，淺塘荷開風(fēng)凌亂，耳邊似聞釆蓮聲。
博士吳章下得輜車，就急急叩門入了內(nèi)苑。見呂寬與公子正慵懶更衣，疾機(jī)敏地向八面欞窗脧了個遍兒，遂大腳頓地哀嘆道：“聽聞官家已擬定謀反，你等還有閑心嗜睡？此番若再延蕩下去，你我勢必束手就擒！為師之意先放走呂寬，嫌疑一去察無對證，家小方能一時心安哪！”
呂寬聽了面色一白，嘴唇烏青，忙接過奴婢遞來的短褐，穿成了一身家丁模樣，卻管不住牙關(guān)上下“噠達(dá)噠達(dá)”磕碰得厲害：“縱是晚生出了城門，又能逃往哪里去哇？”王宇整肅衣冠道：“還能去哪兒？先北去長子流放地，民風(fēng)彪悍，匈胡雜居，兩邦官府管制疏怠，且有衛(wèi)寶家臣辛興接應(yīng)，逃過一時再作道理……”
話音甫落，忽聽得北闕街口人歡馬叫，且有塵土滾滾翻騰，遮天蔽日，來勢洶洶。幾人頓時亂作了一團(tuán)。待慌忙出閣坐上輜車，呂寬就急急揚(yáng)鞭問：“走府門大道還是北闥？”王宇搖扇回應(yīng)道：“走后闥，過雍城西門，再輾轉(zhuǎn)北上吧！”
輜車穿小闥徑自駛?cè)肓擞洪T大街，呂寬又趕忙諮詢道：“不應(yīng)走廚門或橫門呣？”王宇急急啞聲道：“十二城門皆有錄事，走北門尚要繞過馳道，官家也定知你欲逃往長子！”呂寬聽罷急甩響鞭，猛朝向西直雍門疾馳而去。
待雍門城樓捱過頭頂，輜車便被大理的緝事用柵欄攔下，揚(yáng)手猛喝：“靠邊兒靠邊兒！”王宇遂掀簾四下查探，見城洞周遭布滿了官兵，俟車馬停穩(wěn)便拍身而下，解下魚符拋給了緝事。
緝事不見魚符便罷，一見魚符就瞪大了小眼，趕忙拱手揖禮道：“不知公車司令駕到，小的冒犯，萬望恕罪！”說罷將魚符原物奉還。王宇接過魚符又搖扇笑道：“可以走么？”“公子請便。”
王宇正要登幫上車，忽聽一繳巡手指吳章大聲嚷道：“你看廂內(nèi)還有一人！”緝事聽了不由分說，就照他臉面一掌摑去，五指血印立顯殷紅。待輜車一路絕塵而去，繳巡又一掌呼了回來，且橫眉豎目咒罵道：“他母的，小小府吏敢打?qū)⒐伲粤诵苄谋戉纭?p> 緝事?lián)崮樜溃骸袄U巡可知適才何人？”“管他何人，打我不行！”“此乃賢德公膝下嫡長公子。你嗷嗷亂叫，不怕他抽劍一怒為藍(lán)顏？”一番話逗得繳巡差點(diǎn)笑岔，“說你沒長腦子吧，似小瞧了你一般。公子掌馭天下車馬，自與我北軍常常照面。話語不多，為人和善，怎就你描得像妖魔一般？”
二人如此推搡來去，輜車早早過了驛亭，又打馬折北到渭河邊上，三人方才勒馬駐足。王宇將盤纏以布袋裹好，又輕輕斜挎在呂寬身上。吳章便于三匹壯馬中卸出了一轅，遞過草韁輕揖道：“祝愿呂君行人安穩(wěn)，布帆無恙……”呂寬退后，翻身上馬，又回手一拱泣別道：“后會——無期！”遂打馬橋上，嘶鳴而去……
輜車又于原路返回，一路之上隔軒無語。高遠(yuǎn)的曙光、圣潔的圖騰，也隨那高枝聒噪的蟬鳴，撕扯得漫山遍野都是，一如掏空了軀殼一般。建章宮那巍峨的殿宇已映入眼簾。繞過驛亭一路向東，雍門城樓猶似一張血盆大口，正虎視眈眈地匍伏而來，血腥之氣清晰可聞……
輜車正無精打采的踽踽東歸，忽有一物砸中眉心，王宇疾手摸來一看，竟是一坨輕禽的糞便。抬頭猛見群鴉驚飛，后有鐵蹄亂塵滾滾而來……
王宇一看臉色驟變，趕緊上前收韁勒馬。但見奮鬃揚(yáng)蹄處，百余的鐵騎正手舞大刀，于煙塵之中掩殺而來。“我命休矣——”王宇驚叫一聲滾落轅下，翻身欲逃林壑叢間，卻聽背后吳章笑罵：“公子這是怎么了，急著投胎么？遇事要穩(wěn)，這心焦火燎的，可如何去端穩(wěn)國家的金器？”
王宇聽了羞愧無地，遂拍身站起又深揖一禮，道：“學(xué)生失禮，望夫子懲誡！”周遭鐵蹄已圍攏上來，見師徒禮儀如此嚴(yán)謹(jǐn)，也不妨看他表演下去。
吳章見一將官下馬，便拱手一揖笑問道：“這位將軍可有公干？”那人還揖一禮道：“在下大理左監(jiān)捕事，煩請夫子看一幅畫?！闭f罷緩緩抻開了一面素絹，絹面之上那呂寬的畫像雖濃墨潑成，卻惟妙惟肖。
吳章見了捋須笑道：“活靈活現(xiàn)，真神筆也！”左監(jiān)瞇眼瞧看吳章，“博士可知此人去處？”“適才撞見，怎會不知？此人乘一鹿衣斑馬，疾向河西走廊而去。一騎悠悠長別離，河西邊城恨無期呀！”
左監(jiān)聽了回頭吩咐：“右監(jiān)且領(lǐng)一干人馬，遍查驛所，連夜追捕！”右監(jiān)得令揚(yáng)鞭一喝，禁軍皆擺頭“咻咻”驅(qū)馬，眨眼功夫，鐵蹄之聲驟如雨下，一路裹挾煙塵西去……
看左監(jiān)又抻展過來一面素絹，吳章見畫像正是自己，就頷首一笑攤手道：“我一老朽何德何能，饒是糟蹋了一方絲帛，奈何奈何，將軍請便！”王宇聞聲竄身而起，一把扯掉畫影呵斥：“左監(jiān)此番卻是何意？羈我恩師，不怕東朝摘了你印綬？”左監(jiān)聽了一臉尬笑，“實非所愿，公子得罪！伏惟忝請公子紆貴，入獄大理自有公論！”
二人遂被押入了檻車。吳章見王宇謾罵不止，就歪坐整衣勸慰道：“一招不慎，滿盤皆輸。要怪便怪為師吧，或是老夫張皇失措，誤了長孫的大好鵬程！”
王宇闔目搖首道：“夫子謬矣，造化弄人！學(xué)生受博陸侯霍光前車之鑒，方與中山都尉交厚。如今父翁效尤霍光，任漢室之寄可謂忠直，然死后族滅。忠直不能庇其宗，愚善不能佑其后，何不見好就收，扶中山上位，也為后世留個賢名？”
“許是我等太過偏執(zhí)，緣木求魚，中了亂臣的道吧！你看呂寬與薛況親如兄弟，而薛況與繼母敬武有染，敬武又與王立、王仁與梁王劉立關(guān)系交厚，而三人個個皆負(fù)命案，你說這中山與奸人為伍，似壯聲威，反受其亂。為師也曾告誡過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時至今日，公子心中可有悔字？”
俟二人被投入武庫詔獄，便由大理正鐘元過堂親鞫。吳章被先行押入了刑堂，卻不怯不顫，大義凜然。鐘元當(dāng)面問明正身，核準(zhǔn)后便垂首唏噓道：“當(dāng)世名儒，陷身囹圄，怎不叫人掩卷長嘆？呂寬犯案外逃河西，痛惜博士為人師表，卻助紂為虐，怎不叫老夫恍惑費(fèi)解？”
吳章聽了滿臉羞紅，趕忙以枷頓地道：“執(zhí)宰訓(xùn)斥，晚生知罪。長孫不滿王莽之處，莫過于隔絕新帝外家。鑒同霍光受襁褓之托，匡國家，安社稷，最終落了個卒沒國滅。公子生怕禍及后世，便與中山國舅交通。為助衛(wèi)家上京庶政，竭盡所能，也未說動其父半分。絕望之即，二人便三番光顧寒舍，與在下苦苦商議對策?！?p> 鐘元點(diǎn)頭“嗯”了一聲，又面目和善地鞫詢道：“所議何事，可巨細(xì)道來！”吳章遂頷首以禮回稟道：“聽宇兒言講，明公多信祥瑞之事，便商定人為做些異兆，于是叫呂寬備了盆狗血，夜以血涂靜園宅第，以此變怪警懼之。如此異兆現(xiàn)世，舉國震驚，復(fù)由在下當(dāng)堂上疏，以有悖人論，天降災(zāi)異之論題，相勸明公容衛(wèi)家入京……”
吳章當(dāng)堂呈供畫押后，鐘元便吩咐一旁獄吏：“博士下去好生照料，隨押王宇帶上過審！”吳章走后不消半刻，王宇便被投上了大堂。
鐘元見他神情漾意，兩小腿股卻打顫得厲害，遂一臉嚴(yán)酷地問明正身，又傾后啞聲喝問道：“你師傅吳章深明大義，公堂之上痛哭流涕，愧悔不止，已從實交代所有罪愆。身為漢廷太卜屬吏，應(yīng)已明了，這天字詔獄，乃我大朝極陰極寒之地，為免不適，還是據(jù)實交待的好哇！”
王宇聽了仰天憫笑，道：“聞所未聞，狗血一盆即投畀詔獄，實猛虎苛政也！這是要拿嫡子的鮮血，來祭奠他潑天的英名么？”
“逆子住口！”鐘元見他口無遮攔，就操起醒木驚拍道：“休見你這朋比結(jié)黨、謀逆不軌之狂徒！還大言不慚，背恩忘祖！只此一條違拗綱常，便可判爾棄市之罪！我先問你，呂寬業(yè)已逃往何地？”
“回執(zhí)宰話，已投河西?！蓖跤畲藭r已渾身冒汗，言語也變得囁嚅起來：“執(zhí)宰若是尋遇不見，小的也是無能為力?！辩娫犃撕呛谴笮?，道：“你恩師吳章早已供認(rèn)，爾還于此百般抵賴！看來，這不動大刑量也不招。來人哪，打入刑室鞭笞八十！”不待王宇據(jù)理爭辯，便被那獄吏們一擁而上，連扯帶拽地拉入了刑室……
又是一季落葉黃，從來銀杏不負(fù)秋。也許是寒意過早光顧，承明小廬旁的幾株銀杏，猶似橙黃的緞面一般，發(fā)著瑩光鋪陳了一地，葉葉寒霜，浸人心脾。
王莽窩于這小廬之內(nèi)，蓬頭垢面，夜夜煎熬。已是長子入獄的第三個早晨。每日望見東脊微熹，便早早支起軒窗外瞧，不為看通紅的圓盤吊掛杈頭，而為聽橐橐腳步之聲由遠(yuǎn)及近帶來的訊息……
橐橐之聲終是來去虛晃了幾撥，皆是宮人們忙碌的身影。這扣人心弦的步履聲聲，就像一把銳利的尖刀，小心撥動著心瓣的神經(jīng)，叫人驚悚，疼得鉆心……遂拉閂出闥，駐足內(nèi)廊，正翹首看那宮人北去，卻回見甄豐揖于跟前，驚喜之余，反倒沒了先前的心慌。
俟禮請入廬，兩相對坐，甄豐便雙手呈上了供狀，垂喪道：“大理正親鞫一夜未休，至凌晨時分，便都招了，鐘元愧稱動了大刑。得見呈供是一塌糊涂，血淚斑斑，下官便疾奔武庫去探。吳章尚于刑室吊著，撥開亂發(fā)，竟眼球缺失，鼻塌嘴爛，牙齒全無，膿血于口角處吊掛下來，慘不忍睹哇……又見宇兒正咬牙趴于柴草之上，脊臀的衣衫已與皮肉黏膠一處，衣爛肉里，肉星裹衣，股骨亂顫，奄奄一息哇！”
王莽淚目別過頭去，遂拿起供狀抻開來看，末了闔目又放回原處。又起身背手蹀躞道：“違了法度，便要承受罪愆之重；負(fù)了道義，便要遭人萬世唾棄。你我如是，概莫能外。”“這酷吏卻是下手極重，分明便是刑訊逼供！可嘆宇兒從小柔懦，又皮薄肉嫩，何時見過此等陣仗？先入為主，屈打成招也末可知呀？”
“此言謬矣！”王莽曳斜了甄豐一眼，又?jǐn)€袖揚(yáng)聲呵責(zé)道：“鐘老乃國朝十大清官，方正慷慨有大節(jié)，忘身徇國，秉道疾邪，朝臣罕出其右者，第不為流俗所喜。七十致仕而為三老，今棄杖征用，要的便是他的忠直！”
甄豐痛心疾首道：“由他操弄，豈不要了宇兒性命？”王莽閉目咳嘆道：“命不由我，徒之奈何？與奸佞之徒衛(wèi)氏、敬武、劉立、王立成羣結(jié)黨，搶班奪權(quán)亂我朝綱，不殺——不足以儆天下！可嘆我王莽一世清明，膝下卻無一子趨同！養(yǎng)不教，父之過，倒是叫愚萬難做人哪！”
甄豐不忍明公傷心，就打算起身報于太后，不想王莽早洞察心事，遂揚(yáng)袂揮袖阻止道：“太后已屬殘喘之軀，身子骨兒一日不如一日，怎好叫她獨(dú)坐愁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哪？”
日頭于殿脊彈跳而起，透過斜格的宮窗投射進(jìn)來，在地上映出來一塊塊菱形的影子。有一菱影打在前胸，略似帶有日頭的重量，直壓得胸口郁悶難當(dāng)。王莽閃身避于一旁，仰首闔目唉嘆道：“供狀上呂寬與欽犯辛興皆逃往長子，沆瀣一氣，定會于那藏污之地興風(fēng)作浪，你速命大理前去捕殺。”
“可辛家皆為中山所用，名將如云，僅辛慶忌膝下就有撫羌校尉辛通、函谷都尉辛遵及水衡都尉辛茂三個子嗣，尚有南郡太守辛伯，個個屯池?fù)肀灾?，不可不防呀！”王莽聽了冷呵笑道：“著調(diào)令先拔他太常之職，待交了印綬，再斬殺不遲！”
甄豐正欲揖禮稱喏，王莽又甩袖制止道：“把呂寬那悌友——公主府薛況也押來親鞫，著人務(wù)要他供出幕后主事！還有，呂氏一門誅三族，犬媳呂焉也伏誅罷！”
甄豐聞聲“撲嗵”跪倒，老淚縱橫哭訴道：“明公這是何苦呢？下有孫男娣女繞膝一地，上有鶴發(fā)老母舉案賢媳，怨詞詈語，家將不家矣……”王莽黯然別過臉去，面孔朝外，不再理會甄豐一句。
又有菱影照在胸前，似千斤的磐石重重壓來，疼得切齒，痛得鉆心，迫得幾近透不出氣來。甄豐見他滿臉扭曲，又冷汗淋漓地以肘撐案，忙起身上前攬手相問。王莽一面撫案啞道：“莫要管我，適才所囑公務(wù)繁冗，還望盡心。你速速回吧！”一面自己撫著腑腰，緩緩向那闥口挪移。甄豐見狀揮淚抖袍，又頓足三聲以示抗議，臉子一擺，奪門而去……
王莽憐望著那漸行漸遠(yuǎn)的一抹影子，眉頭一擰遂埋下首來，哀慟幾絕，又倉惶四探，見廊內(nèi)兩端空空如也，疾撲向廊外古銀杏旁，雙手似鐵鉗一般攥緊樹身，似要摳出一洼的水來。仰首望去，見樹冠抻展直戳藍(lán)天，那白云飄逸的眼球之上，忽有清淚如泉涌出，瀝瀝拉拉洇濕了袍擺……
甄豐在東闕下車回府，就急召蘭臺及各司屬吏在前堂議事。屬吏們進(jìn)門皆揖禮堂下，甄豐無奈鈞命道：“狗血門案業(yè)以探明，所涉案犯皆位高權(quán)重，似一毒瘤吸附國朝，傾危社稷，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由司空掾帶人赴長公主府，將那薛況抓捕歸案；中丞帶中郎將夷呂氏三族，連帶呂焉，武庫投圄吧！”
待兩班人馬奉命而去，甄豐不由掩卷長嘆！俟推開北闥放眼望去，這血色的黃昏染透炊霧，露出呂府的門臉來……似見門外刀光亂閃，戰(zhàn)馬嘶鳴。兩面門扇猛被踹開，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甲兵們?nèi)缢咳肓烁畠?nèi)，寒光淬血，濺染了呂府每一處旮旯，也浸紅了那些驚慌失措、抱頭亂竄的各色身影……
遍地的家丁仆女們或跪或臥，雙手抱頭，瑟瑟發(fā)抖。那藏身秘處的呂氏族人，拼死一搏，也難逃脫命喪當(dāng)場。在揚(yáng)塵四起的晚霞里，到處彌散著一股驚懼、絕望、慘呼與血腥的氣息。而呂焉于靜園門扉被拉出時，官兵與莽公家眷撕扯的景象，都一一從他心頭流過了……
若非親臨這種血境，甄豐是萬萬難以置信，為了大漢國朝的福祉，竟致自己小家于死地！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然生父為社稷倒逼親子，漢家未曾有過幾人！不媚世俗，不畏強(qiáng)權(quán)，直道靡顧，明鏡高懸……這等的高潔，非凡人俗子所能持悟！
掩上闥門一片漆黑，所幸尚有一絲微光，不知于何處暴漏了下來，斜射在自己的眉眼上。所有的心思都沒有白費(fèi)，苦苦煎熬等來的，是大理正鐘老帶來的訊息：“恭喜賀喜！少夫人呂焉身懷六甲，可解除刑具，暫緩執(zhí)行了?！笨此且簧眦蔫p的神情，甄豐兩眼放起了光?！吧響蚜?，余沒有聽錯？”“沒有聽錯，君侯！東朝太醫(yī)也懸過脈的，千真萬確！”二人于是相視一笑，都喜極而泣……
“若非不才行了私心，著人將她暫押獄中，定與那呂家一道斬殺，叫愚良心何安哪？”甄豐陪坐奉茶一卮，道：“為仆所幸蒼天有眼，日后東朝定然有知，待她于舍中誕下幼子，有太后袒護(hù)，料也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