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雀在黑夜里嘶鳴,迷霧遮住了眼睛,何時才能從此重蘇醒?
為了找尋答案,寒鴉唱晚之時,旅人在晝夜的疆界徐行。
--題記
Chapter 0
零紀元3000年,藍星人陷入休眠,芯片工程師江焉正在修復芯片控制系統(tǒng)。
在距離修復倒計時一個小時零六分鐘時,實驗室的系統(tǒng)檢驗到有不明人員進入。
“叮咚”,實驗室外的紅色警報鈴響起。
江焉怔了怔,這是他改裝的門鈴,從來沒有同事無趣到去按響。
但就在他專心致志修復系統(tǒng)的此刻,鈴響了。
江焉輕輕敲擊著鍵盤,幾乎不假思索的按出了“OPEN”。
銀色的門緩緩打開,一個戴著口罩穿著白大褂的女士走了進來。
胸前沒有掛實驗室的銘牌,很顯然,她是外來者。
江焉透過玻璃的反光觀察她的神色,神情溫和,淡然又疏離。
大抵他是這個實驗室唯一沒有陷入休眠的工程師了,
他無需懷疑她會來詢問她,又或許這位女士本來就是來尋找他的。
他按下“SAVE”鍵,轉動椅面,朝向她的方向。
“您好,我是藍星日報的主編白露,請問您是江焉博士嗎?”
她剛好開口,免去了他的說辭。
他保持著良好的素養(yǎng),溫和的點頭,“是的,白小姐?!?p> 白露試圖向他解釋,“江博士,我知道今天是藍星公休日,公眾應該在零點前居家休息。
但我近日處于失眠狀態(tài),并非主觀意愿上想調查藍星芯片的事情,請您諒解?!?p> 江焉摘下眼鏡,輕聲道,“不用緊張,我并沒有懷疑白小姐的來意?!?p> 他放緩了語速,一字一句道,“以及,請稱呼我為江焉就好?!?p> 白露摘下口罩,塞入右側口袋中,朝他輕輕點頭,“好,江焉先生。”
江焉看了看實驗室的時刻表,啟唇道,“白小姐,我有半小時的時間,請簡要表達你的訴求。”
白露取出一本記事本,撕下一張便簽頁,寫下一串數(shù)字后遞給他,
“這是失序周期。我想要正常進入睡眠,江焉先生?!?p> 江焉接過便簽,掃了一眼,“白露小姐,如果壓力過大,建議你去咨詢心理醫(yī)生?!?p> 她搖了搖頭,“沒什么壓力,就是單純失眠,但我現(xiàn)在認為可能和芯片問題有關。”
江焉抬眸看向她清雋的臉,“嗯,依據(jù)?”
“恰因為沒有邏輯可循,且我確認自己在種植芯片之前很少失眠?!?p> 江焉思索了片刻,“所以,你在做猜想,然后請我驗證?”
白露點頭,“是,你是芯片的研究人員,且是已知唯一處于清醒狀態(tài)的藍星人了。
近日我被困在夢魘中整宿睡不著。像是20分鐘內過完了一生又一生,想要蘇醒卻毫無辦法。”
江焉輕輕敲擊了一下“AUTO”的按鍵,數(shù)以萬計的藍星人芯片進入自動修復進程。
她看向不斷升高的藍條,輕輕蹙眉,
“自動修復功能嗎……
一個按鈕,操控著千萬人的生命進程,江焉先生可真像造物主?!?p> 江焉眸光微動,“白小姐是在羨慕我這樣的人生嗎?”
白露怔了怔,“我只是覺得,作為藍星的生命個體,在芯片控制系統(tǒng)面前還是脆弱而渺小。
而江焉先生,我不太了解。
但感覺……你的人生應該是曠野吧,比普通人看的更長遠,更清醒,有機會探索那些藍星之外的事物?!?p> 他唇角微勾,耐人尋味的一笑,“曠野啊……
很抱歉,只是日復一日的研究呢?!?p> 他的指尖輕點鬢發(fā),“這里,被植入了一顆像星狀芯片,用來讀取記憶,同時也監(jiān)測我的思想與行為是否忠誠于藍星的意旨。
他微微側頭,眼中流露出一絲與清澈氣質不符的戲謔意味,
“結果是當然的,不過,誰知道呢?”
白露看向他,似乎有些憫然。朱唇輕啟,
“我沒有在藍星法條中讀到過關于星人記憶讀取權限與資格相關法條。
但主觀而言,我認為這種限制與監(jiān)測是違背藍星人自由與尊重隱私的道德原則的?!?p> 江焉適時的放緩語氣,自我調侃道,
“藍星希望我是透明的。而我不是透明的,所以有的時候情愿選擇不想。”
白露會心一笑,表示理解,“江焉先生很風趣?!?p> 江焉想起了老友,淡笑道,“我朋友也說過類似的話,但其實我的生活本質上也并不值得白小姐羨慕。自由是相對的,而白小姐相對我而言是自由的。無論如何,希望有安慰到你一些?!?p> 白露看向江焉,輕聲道,“誠如你所言……我該慶幸自己有相對自由。
然而諾大的藍星,居然找不出質疑芯片管理條例的人。其實我并不相信沒有人懷疑過芯片修復過程中存在風險,只是以普通人的能力目前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于是大家把害怕面對的一切留給了決策者和工程師面對,仿佛這樣就能把失敗的風險轉移。”
江焉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看向智能腕表,“白露小姐,請到我身邊來,我可以替你初步篩查一下芯片問題。”
她朝他所在的實驗臺走去,將附近的一個純白色旋轉椅推近,坐在他的對面。
江焉似乎啟唇對她說了什么,她出了神,卻沒太聽清。
只是見他取出了一枚探測儀,有些好奇朝他的方向探了探頭。
他見她毫無動作,猶豫了片刻,“頭發(fā)?!?p> 秋離愣了愣,拿出手腕的發(fā)圈將長發(fā)束起。
江焉取出探測盒里的金屬貼紙,他側身,想要幫她貼上。
她垂落在肩胛的劉海遮擋了右側的臉龐,江焉的手頓了頓,
但還是用指尖輕輕挑開她的發(fā),別在她小巧的耳后。
他觀察到她耳垂上有一顆小小的痣,江焉斂回了目光,將金屬貼覆在她的太陽穴上。
白露輕輕合眼,似乎不太適應芯片記憶被讀取時抽離的微痛感。
江焉將手腕收回,拿出儀器的數(shù)據(jù)顯示屏,開始輸入指令并進行記憶分解。
他戴起眼鏡,專心致志的讀取數(shù)據(jù),分析她的記憶和情緒波動曲線。
直到無意間看見她額頭上的汗水還有眼角含著的一滴淚——
江焉中止了微型篩查,暫停儀器,伸手將金屬貼取下,給她敷上了冰鎮(zhèn)額頭的涼貼。
“放松,沒事了……”
白露的意識慢慢回歸,她揉了揉額頭,緩緩睜開雙眸。
而他沉靜的面容映入眼簾,“完成測敏了,白露小姐,系統(tǒng)數(shù)據(jù)顯示你所載的芯片的情感敏銳度閾值異常,要高于正常藍星人數(shù)據(jù)?!?p> 他頓了頓,似乎在思考措辭,并用她能理解的話語解碼,
“你的記憶宮殿,似乎藏著風笛先生的詩——
‘予你溫柔與疼愛,也予你敲打與傷痛。
折斷白鴿的翅膀剝離原本的根骨,再賦予新的預設和思想。
從此,愛是警醒,是督促,是不可逾越的紅線?!?p> 白露的眸光輕輕閃動,似乎被觸動了難以捉摸的情緒,她便這樣安靜的看著他。
她的面色明明平靜而從容,江焉卻聯(lián)想到了方才她在潛意識狀態(tài)中眼角藏著的淚,怕她下一秒就要哭了。
是故他的心情有了起伏,言語中辨不出是溫和還是冷靜,“很難過嗎?”
白露迅速地整理好情緒,實驗室燈輝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的眸光頓時清亮起來,“也沒有……找不到可循的邏輯,也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而我過敏了?!?p> 他認真的看向她的眸子,一字一句的道歉,“抱歉,白露小姐,以藍星現(xiàn)階段的科技水平,探測儀顯示的數(shù)據(jù)無法全然呈現(xiàn)記憶本身。
因此剛剛我說的故事并不一定代表你的真實記憶。無意唐突佳人,請你不要因此傷心?!?p> 他計算了一下時間,“你的芯片具有自我迭代的能力,請問白小姐介意我將芯片取出進行拷貝和研究嗎?需要大約十分鐘,在此期間,我會盡量保護你的安全?!?p> 她若有所思,“你要拷貝我?”
“是,如果你允許的話?!?p> 她笑了笑,“我可以拒絕嗎?”
江焉思索了片刻,道,“可以。”
白露調整了一下旋轉座椅的高度,讓她的視線剛好與江焉交匯,“如果不著急的話,我想再了解一下關于芯片的事情。”
他一向保持著良好的素養(yǎng),彬彬有禮的答應了她的訴求。
紅色警報燈亮了一下,芯片指數(shù)下降了百分之零點零零零五。
江焉輸入了一串指令,藍條緩緩上升。
他目光有些閃爍,看向白露,“稍等,我此前有所隱瞞。
因為我以為白小姐應該理解藍星關于‘戒備’與‘暗示’的約定俗成,但似乎并非如此?!?p> 他指尖輕動,按下某臺設備的靜音鍵,“取芯片這件事不是我的職責,但同為藍星公民,我有道德義務將風險和益處告知于你?!?p> 他繼續(xù)敲擊鍵盤,藍球公民芯片的藍條指數(shù)不斷攀升,
“白露小姐,取出芯片沒有絕對的概率保證個體的安全。你的芯片特殊,再植入時可能會發(fā)生故障和排異反應。
但如果幸運的話,我可以幫助你修復一些芯片漏洞,完善芯片中綜合指數(shù)的不足?!?p> “請務必不要調整我的芯片參數(shù)?!彼龜蒯斀罔F道。
“我從直覺上信任您,江焉先生,但理智上,我并不認為藍星此刻存在可信賴的人物。”
江焉垂眸,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抬眸道,
“我用‘零’幫你拷貝一份?!?p> 前言不搭后語,白露敏銳的覺察到他似乎有意在繞開記憶芯片的監(jiān)測。
他沒有完整的說接下來的話,而是直接將一個頭部儀器戴在她頭上,然后輕聲道,
“我測試過,對腦部沒有損傷?!?p> 他下意識的幫她攏了攏頭發(fā),做完之后才意識到舉止過于親密,幸而她已陷入了黑色的記憶空間中。
滴——
陽光灑了進來,而她睜開眼——
?。ㄓ洃涀x取中,正在切換第一視角)
1
滋滋滋滋……
“風輕飄過,揉碎白玫瑰,一片一片……”鬧鈴響了。
伸手按掉鬧鈴,看了眼手機,本紀元5000年。
手機彈窗消息,“白,10點,藍都研究中心見?!S妍”
作為東部代表團的特邀研究員,我們被允許在藍都自由活動。
穿行在藍都的街巷里,高樓林立,也不乏生活的煙火氣息。從酒店到研究中心的路上要經過一個繁忙的早市。工藝品琳瑯滿目,擺攤的商販從室外蔓延進室內。
我在人群中穿梭,擁擠的人流中差點碰到一座雕刻的金色神像。
后來者熙熙攘攘,那神像被衣角和背包剮蹭的搖搖欲墜。
我轉頭伸手輕輕扶正,卻發(fā)現(xiàn)太重了幾乎要扶不穩(wěn),便轉頭呼喚那老板——
不巧他在照顧懷孕的妻子,并未注意。
此時,過往的游客摩肩接踵,不知誰又撞了一下,我頓時失了支點,手肘擦過地面,那神像也頃刻倒下,碎裂在地。
老板娘聞言而來,我心中有些忐忑。
用簡單的藍都語和手勢解釋剛剛是在扶著這座神像,奈何沒有獲得應答。
許是怕承擔巨額賠付,我的語氣多了些無可奈何的意味。
那老板娘也是通情達理之人,并未追責。
夫妻兩看了看我的臉,用東部郡的語言和我交流起來。
原來,是同鄉(xiāng)……
我心中百味交雜,還好沒有被用最深的惡意揣度。
唉,畢竟好事沒做圓滿,心中還是感到遺憾和抱歉。
我檢查了一下神像的裂紋和缺口,給了老板一張名片,告訴老板如果需要修復,可以隨時聯(lián)系我。
老板和藹的笑了笑,說碎碎平安,不用太記掛。
總之此事成為一個早晨的小插曲。
今日藍都中心沒有需要我配合的重要會議,妍姐約了我喝咖啡,但Boss一個電話過來,還是逃不過被調去做訪談記錄。
她臨走前叮囑我一個人要注意安全,藍都最近有些動蕩。
妍姐走了后,我有些百無聊賴,坐電梯直達三樓,想要去找阿瑾敘敘舊。
人還沒有見到,卻瞧見了一個穿著風衣的男人,被一群人簇擁著。
江嘉言,未來科技領域的翹楚,我閱讀過他的一些學術??晒?,還有一些他本人訪談的片段。
懷著一絲崇敬與好奇,我一直想親自去拜會他本人。
江嘉言似乎腿腳不便,根據(jù)新聞報道應該是在雪郡走訪的時候卷入了某場車禍中,還好人沒大事。
我有些唏噓,這些精英人物還真是不容易,傷還沒有痊愈就得繼續(xù)活動,飛到千里之遙的藍都參加論壇。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上前聊表關切。
而他的隨行人員忽而涌了上去。
其實也并不清楚是否是工作人員,只能看出開他們交談的很專注,他眉頭輕蹙,似乎遇到了難題。
我停駐在扶梯口的室內綠植前悄悄打量他,他的聲音清澈,卻夾雜著一絲矛盾和無奈。
只遲疑了剎那,便有穿著安保人員制服的魁梧男人走過來,將“他們”與江嘉言強行分開,并用槍警告其閑雜人等不許在研究中心聚會。
窗外風簌簌吹過,我忽而聽不分明,只是有些好奇江嘉言會如何解決這件事情。
玻璃窗外漏下一束陽光,落在肩胛,我看向窗外了風景晃了神。
便是在那略微走神的一瞬間,人群里傳來喧鬧和推搡的聲音,似乎是隨行人員和安保產生了肢體沖突。
電光火石間,事情走向了預料之外。
嘭——
一聲槍響,子彈穿透胸口,安保人員應聲倒下。
我顫栗了,渾身毛骨悚然,腦海中忽而回想起妍姐對我的叮囑,
“最近不太平,別亂走?!?p> 回過神來時,不禁擔心起辦公區(qū)域的阿瑾。
大腦此時開始飛速運轉——
是誰開的槍?
江嘉言和他的秘書幾乎不可能,而安保人員用槍自殺的可能性也較低——那就是有隨行人員奪走或誤用了安保人員的武器,而槍走火了。
我暗自心驚,這件事情發(fā)生在藍都研究中心,又與公眾人物在現(xiàn)場,怕是不能善了了。
我一面擔心著江嘉言的處境,也擔心這件事情是否有人在背后操縱,妄圖破壞藍都和東部郡、雪郡近日的談判。
也許是我太敏感了……
還來不及細思,一群全副武裝的安保將江嘉言和那群疑似隨行人員的人們團團圍住。
他們全程帶著藍牙耳機,似乎在和誰保持溝通。
幾秒過去,領頭之人揮了揮手,帶領隊員退后,然后——
舉起武器
嘭嘭嘭嘭?。。?p> 一聲聲密集的槍響,包圍圈中的所有人應聲倒地。
……
活到這個年紀,我從未見過真正的殺戮現(xiàn)場,整個人愣在原地。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霎時沙啞失聲。
這里是藍都研究中心……
這些人,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整件事情尚未經過調查,已經有人被當場執(zhí)行了處決。
比起探究真相之心,更加殘酷且慘烈的事實就在眼前——
在絕對的武力面前,程序的公平和正義徹底淪為了一紙空談。
而我是目擊者。
人性讓我本能的恐懼,道德驅策我反抗,理性則理性警戒我——
比起驚恐與抗爭,我更需要憂心自己的處境。
武裝人員把整個三層圍了起來,不知何時,身邊已經多了十余個圍觀人員。
眾人被命令抱頭蹲下,上繳所有隨身物品。
我毫不懷疑,特邀研究員的身份根本無法為我?guī)砣魏伪幼o。
發(fā)生了剛剛這種事情,我對藍都研究中心所謂“安?!眻F隊的信任系數(shù)驟降為零。
在安全性尚未明確之時,我選擇合理持有戒備和質疑一切!
在被持槍威脅下,我將放在手提帆布袋里的電腦和收集上繳了。
除了錢包和ID證明藏好在貼身口袋里,
武裝人員似乎在用藍都語交流,我聽懂了一些,大意是要把政務中心所有涉案的東部郡和雪郡的人員帶去調查,并且實行男女分管。
心中再次生出一種莫名的危機感,這樣實在太被動了……
如果所有相關人員都被管控,則消息是不透明的,調查結果的解釋權最終還是在藍都核心層手中。
命運的咽喉被捏在他人手中的感覺著實不好受。
被安保人員從政要中心側門出去時,周邊還沒有拉警戒線,瞥見了許多圍觀人員,應該是聽到槍響聚集而來的群眾。
出門前需要過安檢,速度很慢,在等待時,我暗自留意四周的環(huán)境。
忽然被一個帶著工作牌的藍都人員拉到一旁,
抬眸一看,是曾經在學院研讀時的一門課程的老師,姓楊。
“白,你想不想出去?”他平靜且小聲地問我。
我本能的、毫不猶豫地點頭。
他塞給了我一個門卡,叮囑我出了門左拐,去M協(xié)會找許老。
許老是業(yè)界的泰斗人物,連藍都的首腦都要給他三分薄面,他是楊的老師,也是比我大很多界的校友,不過后來去了頂尖院校讀博士,潛心學術,在領域內建樹頗豐。
腦海中迅速評估了風險系數(shù),還是選擇聽從老師的建議。
門前遇到了曾經的任課老師朱先生,他也穿著藍都的工作人員制服,向天空的方向望了望,假裝沒有看到我。
溜出人群異常順利,我強裝鎮(zhèn)定的快步走向M協(xié)會的方向。
一步,兩步……
從慢步,到快步,
噠噠噠……
直到確認身后暫時沒有腳步聲,我才迅速的奔跑起來。
大約前行了2分鐘,終于看到了一個銀色的牌匾“M協(xié)會”。
迅速用門卡貼近門禁,玻璃門緩緩推開。
我對著前臺報上名字,單位,眼淚幾欲洶涌而出。
說真的,我的心中很沒底,許老已經是行業(yè)翹楚,與我也不過是前輩校友,真的會為我冒風險嗎……
我緊張地攥著門卡,看著那個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朝我走來的老人。
時間緊迫,可能很快有人搜查過來,我向許老迅速的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和方才發(fā)生的事情。
便是在幾乎同一時間,有安保人員闖了進來,詢問許老是否有涉案人員闖入。
出乎意料,許老親自與其交涉,并且保證我是他的授業(yè)弟子,不會參與任何形式的惡意和危險事件。他用自己的聲譽替我做了擔保。
我攥著門卡,心有余悸的瞥向狐疑看向我的安保人員,許老頓了頓拐杖,擋在四面八方的視線面前,示意安保人員可以離開了。
約莫僵持了四五秒,那些人和耳機中的“上級”交談了片刻,還是撤出了M協(xié)會。
我心中繃緊的弦稍微松了幾分,但是還是不敢完全放下戒備,直到許老再次朝我投來關切的目光。
許老讓我安下心來,這幾天就跟著他妻子和女兒住,他會想辦法幫助我還有卷入的東部郡交流團脫困。
許老遞給我一張他女兒的名片,藍都大學博士,28歲,看上去職業(yè)且干練。
師娘也是很厲害的學術泰斗,我與老師一家相比頂多算是小透明,頗有些自慚形穢。
但傍晚真正見到許姐姐時,倒是覺得親切友善,個子不高,圓潤而爽朗。
她拉著我的手同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還說客從遠方來,今日怎么也得去店里點些好菜招呼我。
我的目光瞥見昏沉的斜陽,對上她含著柔光的雙眸,不自覺的就點了點頭。
許姐姐帶著我走在前頭,許老和師娘手挽手和藹的在后邊看我們,還不時的交談著家長里短。
我心中劃過一絲暖意,雖然心頭還縈繞著今天藍都中心的陰霾,但也不再覺得孤立無援了。
晚上吃了松鼠桂魚,燉豆腐和一些時蔬面條,都是從餐館打包的。
明明藍都發(fā)生了這般嚴峻的槍擊案件,但生活在近郊的居民似乎一無所知,又或許是他們已經習慣了新聞報道中常常出現(xiàn)的緊急頭條,但依舊選擇把眼前的日子過好。
晚飯后,我坐在客房的露臺前看星星,被收繳了電子設備,目前并沒有辦法聯(lián)系外界。
但我深知,真實的原因亦是害怕此時貿然和東部郡或其他人員取得聯(lián)系會重新將自己置于危險境地中。
誠然,我無法獨善其身,但的確需要多一點時間整理思路,以確定下一步的計劃。
亦或者說,需要確定哪些人是可信的,哪些能求助或合作,與此同時還必須規(guī)避帶來高度風險和隱患的行為。
仰首流云深邃,皓月當空,我倚在欄桿上望向窗外的樹影和路燈,耳畔蟬鳴聲聲。
吹久了風,不覺就在陰翳下打了個寒噤。
好冷,倒影在玻璃窗上的影子像是幽靈一般浮動,比起壓在身上的羈負,更讓人難以入眠的是孑立的孤寒。
是啊,面對生死,我將自己用羽毛掩藏,強迫自己不要多想……但怎能真的漠視麻木呢。
此時此夜,當閉眼入夢后,同樣的場景在夢中發(fā)生了一次又一次,
而我每次都無力阻止,于是在某一層夢境中,死難者的幽靈拖著滿身血污來質問我——
明明是目擊之人,為何躲藏起來不敢發(fā)聲。
這樣懦弱的人,也配活下來嗎。
我捂住耳朵,一遍一遍的告訴“它們”——
不要來尋我,我只是一個不勇敢的普通人。
如果這世界一定要有人先犧牲,先發(fā)聲,那對不起,除非為了少部分我極度在意之人,
其他情況下,我都只是個懦夫。
夢醒時分,冷汗蹭蹭。
下雨了嗎,還是風在敲打窗子。
咚……咚咚……咚咚咚
不,不是風。
那是誰在敲打房間的窗戶,我心中升起一層濃濃的恐懼。
是“它們”嗎?
是“他”嗎?
我開了臺燈,抱膝坐在床頭,直到那聲音讓人感到深深的壓抑和窒息。
我赤足走在冰冷的地面上,
小心翼翼的掀開窗簾,屏住呼吸——
直到一張染血的面頰映入我的眼簾。
我攥緊了袖子,睜開眼,打開窗,把那人連拖帶拽拉了進來。
他狼狽的坐在露臺的地上,腰腹都是血漬。
我失措的看向他,站起身來想要從房間的藥箱里拿出繃帶、鑷子和消毒水想給他清創(chuàng)包扎。
他卻忽而將我按坐在他身旁,伸出手捂住我的嘴。
濃濃的血腥味,讓我本能的要吐出來。
江嘉言似乎察覺到自己的行為冒犯了,很快的收回了手,輕聲的說了一句,
“抱歉?!?p> 我伸手擦了擦唇角被沾到的血漬,看了他一眼,迅速抽身離開。
找到醫(yī)箱之后,他已經將傷口上的衣料揭開。
我低頭沒有看他的眼睛,只是安靜的拿來棉簽和消毒水替他清理傷口。
強忍住見血就頭暈眼花的癥狀,我勒令自己專心,
卻還是在見到他肩部的血窟窿時,忍不住的難受反胃。
他抿唇苦笑,用左手接過我手中的繃帶,一圈一圈的纏繞在肩部,胸口,腰腹。
我沉默了片刻,啟唇道,
“還是我來吧,你這樣一直拉到傷口,會很痛的?!?p> 他怔了怔,將紗布的那端交還給我,我垂眸,輕輕攥住紗布的一端,
靠近,纏繞,打結。
他很暖和,心跳的很快。
而我的心跳快停了。
利落的將止疼藥放在他身旁,我冷著臉起身道,“我倒點水來?!?p> “麻煩你了?!?p> 我抑制住心悸的難受,合上門去客廳替他倒了熱水端來。
他靠在房間的墻邊,垂眸不知在思索著什么……
當我輕輕敲了敲床頭柜,他抬頭看我,眸中劃過一絲清澈的光。
“我見過你,白小姐,今天,在藍都研究中心?!?p> 我端起杯子喂他喝了一口水,
“我也知道你,江嘉言,未來科技研究者,從雪郡來藍都參加ZERO芯片座談會?!?p> 他輕輕咳嗽著,勾出一抹溫和的笑,
“白小姐,如此看來,咱們也算患難之交了。
雖然不知道你怎么離開現(xiàn)場的,但……能請求你暫時收留我一天嗎?”
我啞然道,“這里不是我家,我需要征求屋主人的同意。”
他點了點頭,思索了片刻,輕輕摘下我上衣口袋別著的銘牌,放入我掌心,
“白,長點心?!?p> 我反應過來,原來自己身上的銘牌一直沒有摘,怪不得……
原來他是這樣知道我名字的。
許是觸到了傷口,他唇部輕輕顫了顫,眉眼蹙了蹙。
我有些緊張地看向他,“現(xiàn)在只是暫時止血了,如果想要控制傷勢不惡化,還是要去醫(yī)院處理的?!?p> 他頷首,轉移了話題,
“你剛剛提到的屋主人是——”
我頓了頓道,“M協(xié)會創(chuàng)始人,許老。”
他眸光輕閃,似乎松了一口氣,
“這樣……那這趟來對了?!?p> 江嘉言將目光投向我,“白,天亮后請你幫我聯(lián)系許老,我有事情要和他商量。”
我咬了咬有些干裂的唇,輕輕點了點頭。
他看向床頭柜上的玫瑰花紋的陶瓷杯,啟唇道,
“你也喝點水吧,如果太焦慮難以入眠的話可以服用一點A沖劑?!?p> 我搖了搖頭,“我對A類藥物輕度過敏。”
他從口袋里摸索出一小罐薄荷糖,放在桌上,“送你了,甜橙味的薄荷糖。
吃點甜食,能恢復一些能量?!?p> 窗外的冷風拂面,我連忙起身拉好窗簾,合上推拉門。
我指了指客房的榻榻米,同他說,
“地上涼,我扶你去休息一會兒。”
他似乎愣了一秒,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我避開他的傷口輕輕將他扶起,安置在榻上,將薄的被子蓋在他身上。
他看了我許久,垂眸,耳廓升起一抹淡淡的緋色。
我安靜的拿起一個枕頭和方才蓋過的被子,坐在他方才的位置旁邊。
“休息吧,我會用手機定好鬧鐘?!?p> 他又怔了怔,這才回過神來,靠在床頭側頭看向我,
“傷口還挺疼……要不,你休息吧,我值夜。”
這次輪到我緘默了。
他似乎怕我誤會,略有些緊張的眨了眨眼睛,“我……沒有別的意思?!?p> 我暗自腹誹,這樣解釋才往往讓人覺得心懷不軌吧,還真是個呆子。
不過江嘉言的確不像是槍擊案的始作俑者,對我也沒有惡意,
這一點,我還是信的。
畢竟,他是阿瑾和妍姐都贊譽過的人,說他行事很穩(wěn)重,待人接物也彬彬有禮。
對于ZERO芯片研發(fā)的事情我也從各個渠道了解過一些。
而之前是太過緊張來不及細思考,如今冷靜下來,發(fā)覺整件事情除了我之前猜測的談判平衡,還很有可能是針對江所在團隊的研究成果。
我很好奇,卻又怕知曉太多給自己和同伴帶來麻煩,只能壓抑住內心的風卷云涌。
他見我不說話,聲音又放柔和了些,輕聲道,
“我今天……嚇到你了吧。
真的抱歉。”
我輕輕呼出一口熱氣,搓了搓冰冷的手,將被子攏緊,
“沒事。很晚了,休息吧?!?p> 墻邊很冷,但是尚可以忍受,我告訴自己要快些入眠,恢復好精神才能應對明天的麻煩。
不知何時便困倦了,朦朦朧朧中,模糊的影子在墻上飄過,又聽見淅淅瀝瀝落雨敲窗的聲音……
有個聲音輕輕問我,“白,怎樣的人生在你們心中才算是好?”
恍恍惚惚間,我應了一嘴,“不知道……但我覺得……平平淡淡的就挺好。”
夢里的星子很亮,薄荷味的風驅散了血腥的氣息,又帶著朦朧的心事漸漸飄遠了。
白晝的光落在我的眉梢,我胡亂抓起身邊的手機——
9:00 am。
果然還是沒聽到鬧鈴嗎……
我揉了揉有些疼痛的太陽穴,看向榻上的人。
兩層被子蓋在我腿上,而榻榻米上的人早已不見蹤影。
掌心被什么硌得生疼,我撥開那纏繞之物,卻發(fā)現(xiàn)是一條銀色的金屬項鏈。
環(huán)形中嵌了一顆藍色的晶球,似乎是一個放戒指的裝置。
要說……為什么會知道這個。
我遠方表姐訂婚時,表姐夫就送了她類似的吊墜。
但顯然在這個動亂時期,某人留這個給我不是這個寓意。
我沒有細思,只是將那銀色的項鏈收進衣服內側放置的小收納袋中,妥帖放好。
在客臥洗漱打理好之后,我起身去尋許老。
敲了敲許老書房的門,
許久,房門才被人打開,許老拄著拐杖走了出來,
看見我的一瞬間,唇角似乎抽了抽,面色也有些蒼然,
我思忖許久,還是開口道,“許老,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情。”
還未等我支支吾吾的說完,許老輕嘆一聲,
“你是要說嘉言的事情吧,我已經知曉了?!?p> 我微怔,松了口氣,繼續(xù)道,“您……會答應收留他嗎?”
他輕輕搖頭,“不是我不想。
而是他已經離開了?!?p> 可是他受傷了,又卷入了那樣麻煩的事情,孤身一人能去哪里呢……
我嘴唇輕輕翕動,卻終究什么也說不出口。
許老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開口道,
“別想太多,嘉言那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白,接下來需要你作為我的助手工作一段時間。
我們要聯(lián)絡藍都各界的一些重要人士,還要匯集東部郡公眾的民意。
被拘留的人還有雪郡的,對吧?”
我微微頷首,不自覺的握住手腕上的表鏈,輕輕轉動。
“如果是這樣,事情發(fā)酵的走向會更明晰。
雖然槍擊案本身不利于多方就‘零協(xié)議’的簽署,但藍都一方隱瞞消息也是事實,利用好這點,輿論上對釋放各郡關押人員還是很有利的?!?p> 他戴了眼鏡,找出一本電話簿,遞給我,
“從小也是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吧,第一次遇見槍殺案難免會后怕。
丫頭,務必振作精神,咱們能多做一些,早做一些,或許就挽救了一些人的生命。”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懷著怎樣復雜忐忑的心情接過許老手中的電話簿。
在許老的指導下,我協(xié)助他聯(lián)絡了許多人,克服了很多困難和阻力。
我知道自己是為了什么……
為了承諾,為了生命,
或許說到底還是為了午夜夢回時能得一個心安。
社會輿論不斷發(fā)酵,各郡居民組織游行抗議,聯(lián)名要求徹查槍擊案,并且接觸對各郡代表團和工作人員人身自由的控制。
后來,新聞公布了調查結果,是極端分子混入其中挑起動亂。
各郡代表團的人員被釋放,藍都官方對槍擊案件所有的死難者表示哀悼。
我如釋重負,和妍姐抱著哭了好久。
藍都相關核查人員歸還了我們工作的電子設備,但很顯然,
里面有明顯的翻找和拆卸痕跡,自然是不能再用于辦公了。
再后來,我見到了阿瑾。
看見她沒事,我懸著的心終于徹底松弛了下來。
我問她,要不要考慮調動工作,她諱莫如深的搖頭,
說她受人之托需要做一些提案的收尾和匯報工作,暫時還走不了。
我猶豫了片刻,終于向她旁敲側擊的打聽那個人的下落。
那位徹底消失在公眾視野和新聞報道中的科學家,到底去了哪里。
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沉默了許久,終是淡淡道,
“小白,你應該明白,這件事牽連甚廣,性質和影響極其惡劣。
它……是需要有人擔責的?!?p> 我的心咯噔一條,沒有再繼續(xù)往下問。
我不敢再繼續(xù)往下問。
辭別了許老夫婦還有藍都的故友,我婉拒了藍都研究所的橄欖枝和所謂的“為正義發(fā)聲”的榮光,低調的訂了機票回到了東部郡,陪家人過了一個團圓年。
吃年夜飯的時候,桌上擺著水餃和湯圓,我夾了一個餃子放入唇中,卻咬到了媽媽包的銀色錢幣。
忽而眼角一酸——
那枚錢幣,锃亮的,像銀月,也像鎖在房間百寶箱里的那根吊墜的圓環(huán)……
“寶貝,怎么啦?”
媽媽留意到我情緒的變化,關切道,“是不是又想起——
唉,早就說不要你去申請什么研究員交流項目了,藍都近年來亂的很,還好你沒出什么事。你看那些不幸的孩子,比你沒大幾歲。
你爸還聽說藍都最近有科研人員失蹤,這外邊世道這么亂,你一個女孩子出遠門,真的不安全?!?p> 我眼角一紅,點了點頭,“以后不獨自出遠門了,就在家這邊找個工作,陪著你還有我爸?!?p> 媽媽摸了摸我的頭發(fā),
“寶貝,你想通了就好,年后你李伯伯家的孩子從外郡回來了,你們小時候不是玩的挺好嗎,要不要考慮見一面,年輕人多交流交流?”
我頓了頓,止住了她的話匣子,“媽,我留下來是想陪你和我爸的。
旁的事,以后再說吧,我現(xiàn)在……不是很想考慮?!?p> “這孩子,一起吃個飯怎么了,我和你說,你再不著急,年歲長了就——”
“媽媽!”
氣氛有些尷尬,電視里的新聞播報聲傳來,
“原定于新年啟動的ZERO科技多邊合作協(xié)議現(xiàn)由于技術變更原因已推遲,新計劃預計于50年后實施。各方均表示愿意在XYZ前沿科技方面增強交流,共同促進人類科技的飛躍”
我胡亂扒拉了幾口飯,端著可樂進了房間,將玫瑰花紋的陶瓷杯放在床頭柜上。
我用鑰匙打開了百寶箱,目光投向那串銀色的項鏈。
腦海中的情形猶如倒帶般歷歷在目。
“就看一眼”
這個念頭一經生發(fā),就在腦海中蔓延滋長。
我輕輕扭轉裝置,打開了那個藍色的晶球。
晶球中央躺著一個透明的亮片,上面刻著一個J字。
隔著墻爸爸媽媽在客廳的對談斷斷續(xù)續(xù)的傳入房間,
“上次不是說你同事家的兒子,那個小江要……”
“噓,別提了,那孩子的檔案都在科研圈封鎖了。”
“那他……”
“怕是……””
“嗡————”
腦海中有什么一閃而過。
我輕輕合上了晶球,將它放在項鏈的圓環(huán)之中,再迅速放入了帶鎖的百寶箱里。
我藏起了,那個潘多拉的盒子。
?。〞r間溯回)
許老家借宿的那個夜晚,我在半夜凍醒來過一次,隱約看見面前的人影蹲下身來,替我掖好被角。
我沒有睜眼,甚至呼吸也怕重了。
江的指尖碰到我的掌心,一條項鏈滑入我的手中。
風輕輕低語,“白,人類現(xiàn)階段的確還不適合繼續(xù)在ZERO芯片領域的研發(fā)。
戴著它,保護好自己,如你所愿做一個平凡的人吧?!?p> 為什么要交給我呢……我輕輕閉著眼睛,讓自己隨著意識漂流入夢。
?。〞r間線切回)
“寶貝,來來來,爸爸媽媽給你包了一個大紅包,新的一年平平順順?!?p> 我將百寶箱安放好,關上了臥室的臺燈,推開門,
電視里播放著新年晚會,每個人都面帶歡笑,之前的陰霾仿佛都一掃而空。
我調整呼吸,也勾起一個淡淡的笑容,走到父母面前,接過那個厚厚的紅包,
“謝謝爸爸,謝謝媽媽。新年快樂?!?p> 爆竹聲中一歲除,零點鐘聲敲響時,煙花在天空一朵朵綻開。
我掌心合十,許了一個無關我的愿望……
在東部郡口耳相傳的故事中,小不點長大了,走出了城堡,就會見到更廣闊的世界,
她會被荊棘叢刺傷,會在箭雨中一路躲閃奔跑,會舉起自己的武器,慢慢蛻變成真正的勇者。
但或許她,如果可以,只想晚一點長大。
沒有人是天生的勇士,
她想要在春華秋實中撿拾起更多的珍貝,朝夕須臾,皆不辜負。
這樣,才能心甘情愿的像騎士一樣勇敢的為保衛(wèi)和守護家園和領土獻出一切。
……
啟動芯片的周期,是五十年。
人間半道,日暮夕遲,足矣閱遍蕓蕓一生。
彼時風霜撲面,獨立寒秋之人,便也當無所畏懼。
?。ù萄鄣陌坠忾W過)
滋滋滋……
“記憶讀取故障,請手動調試設備。”
白露緩緩睜眼,卻覺得四周的光線很模糊,一只手覆上她的額頭,
“白露小姐,我知道你的腦負載臨界了,但我們的時間不夠了,讓零讀取完好嗎?”
她想要起身,卻沒有力氣,只能模糊的點了點頭。
江焉替她擦去額頭細密的汗珠,調試好設備,再次將頭部儀器的金屬貼附在她的額角。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她聽到江焉似乎在用冷靜的語氣和一個生硬的男聲交流,
這里還有其他人嗎……
明明,是休眠調試期了啊……
這樣想著,她又陷入一片光海中。
?。ㄓ洃涀x取中)(切換第一視角)
藍月如鉤,群星閃耀。
我捧著祖先留下的加密數(shù)據(jù)卷宗,望向茫茫天際。
在遙遠的星際間,藍星是如此的渺小。
這里是和母星很像的地方,但是我們無從考證“藍星”是否是經歷過宇宙大浩劫后的母星,還是母星祖先在浩劫前將種子送達了一個全新的、有生命能量的星球,播撒繁育出了“我們”。
藍星,是在絢爛的宇宙中獨特的存在,星際文卷中記載,并非所有的星球都能孕育生命體。
祖先以記載的形式告訴我們,要居安思危,也要珍惜“存在”。
因為我們的“存在”,是經歷了大浩劫后的險象環(huán)生,也是自然寰宇留給生靈的仁慈。
要說藍星社會是先進還是落后,我便這樣抽象的解釋吧——
由于資源匱乏而生產能力極度受限的社會擁有了超越時代的精神文明和發(fā)展密鑰,
藍星人手握著先祖留下來的“通關秘籍”,但是也被賦予了更多艱難的挑戰(zhàn)和攻克在下一次宇宙大浩劫前尋找生存和延續(xù)之法的使命。
而所謂的“通關秘籍”,還要經過時代的驗證,才能去偽存真。
大多數(shù)藍星人具有崇高的思想和對宇宙的敬畏,這些內容已經被刻在了祖先稱之為DNA而在當代藍星被學者命名為“芯因”里。
大家都心知肚明,為了增強生存能力,多數(shù)初代藍星居民都接種了“芯因”,而撫養(yǎng)他們長大的“母親”和“父親”,都是母星遺留的ZERO系列的仿生人。
但隨著藍星“寒紀元”的到來,ZERO系列的仿生人為了完成設定的保護藍星人的任務,極寒條件下運作,大都過度耗損,被存活下來的藍星人淘汰,封存在了為數(shù)不多的歷史紀念館里。
在生產力不夠發(fā)達的當下,祖先們?yōu)樗{星選擇了近似母星模式的發(fā)展之路。
雖然面臨重重困難,但人們還是慶幸著自己拿著一本至今還無錯漏的通關秘籍。
現(xiàn)在還是農耕社會,下一個階段是工業(yè)社會,信息化社會,超智能社會,那再往后呢——
誰都不知道。
我站在山川上思考,我確信不是只有自己在做這個思考。
只是它并非我們現(xiàn)存社會的主要矛盾,被大多數(shù)藍星人選擇性的規(guī)避。
風很冷,盡數(shù)卷走了臉頰的溫度,稀薄的空氣剝奪著人思考的能力。
我站在黑夜里,直到江把我從懸崖邊拉下。
他一股腦的給我包裹得嚴嚴實實,再將我塞進馬車上。
江合上車門,遞給我一杯用竹筒裝著的熱滾滾的酒——
“白,你現(xiàn)在是冷靜的嗎?”
我有些好笑的看他,喝了一大口熱酒,點頭道,“再沒有比現(xiàn)在更冷靜的時候了?!?p> 江漆黑的眸子深深的凝望我,“白,下次不要在大雪天出門了,這里不安全?!?p> 我用竹筒捂了捂手,從包裹住自己的毯子里探出頭來,漫不經心的戳了戳毯子一角的絨球。
“管這么多啊,江……”
江的眸光嚴肅起來,“白,你今天這樣做很危險,別說這里海拔多高山勢多險了,就是在中心群落里,深夜一個人出門萬一遇到天災亦或不軌之人怎么辦。”
我撇了撇嘴,掃了他一眼,“我這不是給你留了信嗎……
放心,檔案做了備份,就算我出什么事也不會影響你們的研究。”
江嘆了口氣,替我擦去頭上的雪花,“多大了,還這么任性,你真的出了事,我難道還能絲毫不……”
他頓了頓,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我盯著他看了許久,“江,你到底想說什么,總不會真的只是怕我凍死才不遠千里追來遠寒山吧?”
他的眸光暗了暗,似是有所顧慮,嘴唇輕輕動了動,吐出幾個字,
“白,藍星協(xié)會希望……我們能夠結婚?!?p> 我掀開披在身上的毛毯,隨手扔在馬車的坐墊上,輕笑一聲,“結婚?”
江輕輕點頭,“是。Leader說你我……我們很相配,以后的孩子也一定冰雪聰明?!?p> 他眸光如星光一閃,真摯的看向我,“你愿意嗎?”
我掀開簾子,寒風灌了進來,讓人心頭一凜,也吹散了淡淡的熱氣,
“不愿意?!?p> 江似乎沒有想到我的回答,“能告訴我原因嗎……白,我本來以為,我們算是懂彼此的,又搭檔多年,作為伴侶,應該也是適合的?!?p> 我看向他,平靜道,“沒別的原因,就是不想結婚?!?p> 我喝了一口酒,“這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我想要生活,而非和別人一樣模仿著母星的范式玩小孩過家家,只為了‘生存’二字?!?p> 江似乎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低聲道,“白,你這樣的想法很危險?!?p> 我擦了擦嘴角的酒漬,將竹筒的蓋子合上,“不是嗎?
我們的藍星同胞們真的很像在玩小孩子過家家。拿著母星給的讀本,依樣畫葫蘆,她扮演母親,他扮演父親,新生命自出生就扮演孩子。
特別是注入‘芯因’后,每個人都扮演自己被賦予的角色,恐于思考終極命運,索性就任憑時間淹沒真實的自己,成為了社會運轉機器的一部分?!?p> “白,說實話,你是不是根本沒有用芯因加固劑?”
我倚窗而笑,“是,怎樣,你要告知藍星協(xié)會嗎?”
江的嗓音沉了沉,“你知道我不會。”
我看他如此,偏生出了惡意激怒他的心思,漫不經心道,“你會不會不重要。”
他將車簾拉好,周身的氣息也冷冽了三分,“我們一定要這樣說話嗎?”
“你一定要這樣說話嗎?是不是除了藍星協(xié)會的指令,你同我就沒別的要說了!
方才種種,不是你愿意,你想要,而是藍星需要,協(xié)會命令,芯因匹配。
江,你說我們懂得彼此,那你明白嗎——
除了繼續(xù)零的研發(fā),我,不愿意接受其他有關于我私人的指派。
如果有意見,你們可以隨時棄用我,處罰我?!?p> 江見我情緒似乎有了波動,克制著不讓自己對我說重話,只安撫似的輕聲道,
“不是的,白,你誤會了,我沒有……
而且,你說的棄用也不會發(fā)生,那么多代藍星人只有你對那位的芯因沒有排斥,協(xié)會絕不會放棄你。協(xié)會需要我們,藍星需要我們。
白,在集體命運面前,個體的悲歡難道不可放下嗎?”
我搓了搓被凍的通紅的手,淡淡回答,”憑何放,不愿放。”
“白,我知道你不是這樣自私的人。”
“不,我的確有自己的想法。江,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別那么無私。”
眸光流轉,話已點到,卻偏生要戳破那層泡沫,“或者說……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己的懦弱說的那么冠冕堂皇?!?p> 江的眸光暗淡了些許,“白,你還是真是一點情面都不給我留?!?p> 他的指腹輕輕劃過手中的卷軸,你和我說這些,是芯因里那位曾經的‘指引’嗎,是因為我也有另外那位的芯因?”
我輕輕搖了搖頭,“不是。
江,有誰的芯因重要嗎?難道你就從未思考過自己真正想要做什么嗎?”
如果藍星協(xié)會讓你今天替代仿生人進入生命能量池,成為藍星能源增長的養(yǎng)料,你是不是也會同那些忠心耿耿的傻瓜一樣答應?”
“你……
可藍星養(yǎng)育我們,難道我們不應該有所回報嗎?”
“江,你說這話的模樣,可真像我在協(xié)會開會時遇到的衣冠楚楚的學究。
養(yǎng)育我們的藍星?我怎么記得含辛茹苦撫育祖先的是那些沉睡在歷史紀念館里的破銅爛鐵呢?”
“白,你果然……一直是這樣想的?!?p> “是,從一開始,我就沒有說過我贊成藍星如今的發(fā)展模式。
但既然協(xié)會覺得這樣做沒錯,你認為我又有什么資格去否定整個協(xié)會的決定?”
“白,慎言!這話落在協(xié)會高層耳中,我不確定你是否還能保持如今的人身自由。”
我有些慍色,忽而起身,差點撞到了車頂,邊揉著頭邊對他道,
“江,你根本沒有想明白,否則便不會用藍星立場來牽制我。
若如此想是洞悉一切之后仍然情愿如此,我高低敬君三分。
可你根本都不敢看這簾幕背后之物,而是選擇蒙上了眼睛,將你們所在的立場和絕對的慈悲正義等身。
江,我看不起你?!?p> 他別過頭,隱去了眸中浮動的傷懷。
“白,你在協(xié)會里都可以那般周旋隱藏心思。在我面前,就偏生要如此直白嗎?
且不論十余載相伴,就是落隕的幾度生死關頭的不棄,難道配不上一句無關立場的‘在乎’?”
我吸了一口冷氣,清聲道,“這句話,當我回敬你,江。若心意相通,又何須契約作憑?”
“若志同道合,又何妨一紙婚書?
白,你看低了我。我是怎樣的人,若不曾深知,怎就輕易否定?“
我愣了許久,許久,終是笑了出聲,
“那你是怎樣的人,是懦弱的人,還是勇敢的人?”
江的眼波微微動了動,一點點靠近,將我拉近,“都不是。
不論立場,只做想要守護藍星、守護心系之人的人,不可以嗎?”
我靜靜的看他,沒有靠近,也沒有后退。
他眸中的雪色消融了三分,將我順勢擁入懷中,”白,我需要你??粗遥梢詥??
我所想見的人不是協(xié)會里說一不二的Doctor白,也不是將人拒之千里的白,而是真正的你。
你說我自詡懂,其實一無所知。白……可你藏得太好了,我又怎去揣測?
若你藏著一顆不足為外人道的心,自苦許久,不妨告訴我?!?p> 我深深吸了一口冷氣,仰頭看他,“沒有委屈,也沒有自苦。
江,我只是在思考,人們是要優(yōu)先完成母星賦予的使命,還是探索藍星自己的發(fā)展之道。
或許有一天,星隕頻發(fā),海嘯席卷,我們是該為了不知何時到來的‘宇宙大浩劫’而惶惶自危,還是會在藍星存在的每一日,努力經營好每一瞬間的存在。
我們又該如何測度和衡量,為遙遠將來奉獻和犧牲的意義?”
我握住他的手,拉著他走下馬車,走到崖邊望向浩瀚無垠的天河,
“我們都像是時代折射出的波影,或許藍星也是重復母星毀滅前亦或留存后命途的吉光片羽。
江,選擇重要嗎?”
他輕輕點頭,回握我的手。
我淡淡勾唇,“選擇很重要,但有時候也不重要。
生存還是毀滅,都有它的道理。
江,我的一己之見,一念之為,重要嗎?
看站在什么維度來看。如果是站在浩瀚宇宙的維度,個體的影響微乎其微。但是站在協(xié)會的角度來說,尚有價值和余溫?!?p> 我側過身認真的看他,“江,我清楚自己如何秉性,沒有一霎自苦過。
來遠寒山純粹就是想來看今年的初雪。不過……好像沒下雪,但是星辰也很好看?!?p> 江看向我,許久,終是吐出淡淡的霧氣,
“白,這樣說有點遲,但……
協(xié)會三年前就提了那件事,我覺得你的性子不喜拘束,才一直壓著不表。
我來尋你,也絕非是為了命令。
你說的對,我們都左右不了藍星的命運,我也無法強求你做不愿的決定?!?p> 他從衣服口袋的皮夾中取出一封信,“你若是不喜歡這里,就去找南部找霍爾博士吧。他的團隊課題資源廣泛,研究理念比較包容,有……你感興趣的仿生人修復,芯因記憶提取、剝離技術。
以他在學術界的權威性,藍星協(xié)會應該也無法過多干涉人事調動。只是關于‘零’的研究,想要轉移過去也需要費一些心思了。”
我抬眸,緩緩接過信封,“江,你什么時候開始準備這些?”
江無奈一笑,“推薦信是去年論壇霍爾博士寫的。
白,我以為這些年你在變,或許準備這些都用不上了,但還是我誤讀了。
本來……你就是最懂揣摩人心思的,給外界的永遠都是他們想要的答復。
誰又猜到,Doctor白玲瓏通透,實則是忠于內心,矢志不渝之人。”
“江,我沒想瞞你。”
“我知道。即使沒有我,你也終會步入自己選擇的道路,早晚而已。
白,讓我助你一陣東風,也算不負這十多年?!?p> 我看向他,眼眶微微濕潤。
“白,其實你該慶幸,這個時代沒有極端主義。即使你做出的決定與協(xié)會守則不一致,最嚴重也就是禁足反思和職位調動罷了,不會上升到個人安危?!?p> “嗯?!?p> “我會留在協(xié)會,繼續(xù)‘零’的研究。你去了那邊,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別再忙起來沒日沒夜的。”
“嗯?!?p> ”早上要吃飯,別空腹喝咖啡?!?p> ”知道啦?!?p> 他重重的把我擁入懷中,“白,讓你離開,我真的很難過?!?p> 我拍了拍他的背,調侃道,“那要不把‘賣身契’拿來,我簽個三年給你,觀后效決定續(xù)不續(xù)約?”
他似是欣喜的看向我,“你答應了?”
我笑意盈盈,“心若來去無拘,公平自愿,何妨一紙契約。
不過,江,你帶了婚書嗎?”
他扼腕,“沒……”
我補刀道,“那沒辦法了,天意咯,有緣無份。”
他沉穩(wěn)的臉龐久違的浮現(xiàn)三分少年意氣,“君子一諾千金,不能輕許。
白的一諾,在我這里亦重千鈞?!?p> “恭維我也沒用,除非,你現(xiàn)在——”
話音還未落,江輕輕湊近,在我的額前落下一吻,
我臉刷的就紅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開口。
這人十幾年來守禮無趣,怎么忽而之間開竅的呀,是哪位高人教了他嗎……
他靠近我耳畔,輕聲道,“白,是你說的,若兩心相知,何須一紙契約。”
我聽見自己以平穩(wěn)的聲音回答他了一句,但是壓根不清楚說了什么,一切都變得霧蒙蒙的。甚至有片刻,不想記掛過去,也不執(zhí)著于看清未來,就想如此隨波漂流。
是啊,思考可以趨于理性。
而感情是無法計量和控制的。
江做不到,我亦做不到。
?。ㄎ赐甏m(xù))

云舟寄月
想勾勒得宏大一些,著墨時還是藏不住一川雪月,如此,就當生活的一點調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