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整整一個晚上,東邊的天空終于出現(xiàn)了一片赤金的朝霞。陽光照在山頂?shù)南蜿柮嫔?,給光禿禿的石頭也鍍上了一層黃澄澄的顏色。
好不容易逃離了鬼門關(guān)的兩個孩子,眼下正準(zhǔn)備離開癘丘。誰知先前躲在洞邊草叢里的那只小白狐卻不知何時又鉆了出來,在距離數(shù)尺開外的地方坐下,兩只圓溜溜的小眼睛有些害怕似地向二人瞥過來,卻是不肯離去。
“你看,這小家伙舍不得我們呢。”甯月駐足,不知該拿這個楚楚可憐的小家伙怎么辦。
“你若是喜歡,便把它帶著,一起回去就是?!?p> “可以嗎?我,我還從來沒養(yǎng)過小動物呢,不知自己行不行??!”話雖這樣說,可甯月一雙青藍(lán)色的明眸中卻早已閃動起興奮的光來。
這令將炎一直凝重的面龐上,也重又帶起了一絲微笑:
“傳說中白狐乃是不可多得的山間精靈。它若是認(rèn)定你是自己的主人,便一輩子都不會忘了的。”
“真的?那今后我就叫你這個小家伙雪靈吧。”
少年人說話間,甯月早已蹲下身子,沖著地上的小白狐笑了起來。小白狐竟也好似聽懂了人話一般,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輕輕地舔了舔姑娘的指尖,萬分乖巧地跳進(jìn)了她的臂彎里。
很快小白狐便在甯月的懷中呼呼大睡起來,將炎則抱著裹在狼皮里的碎骨,踏上了歸途。
二人走到村口時,已是日上中天,過去了大半日的光景。
然而村中的氣氛卻明顯變得陰沉起來——迎接他們的是村人們驚恐萬分的臉。對方似乎并沒有想到兩個孩子竟能活著回來,見了鬼一般尖叫著轉(zhuǎn)身朝村中躲去,口中還含糊不清地高喊著什么,好似見到了瘟神,唯恐避之而不及。
很快,越來越多的村民被驚動了,紛紛自門后探出了頭來。有人看到了將炎系在腰間的那只碩大而猙獰的鳥頭,聲聲驚呼過后,一個個被嚇得迅速躲回了屋去,更是如臨大敵一般鎖住了門。
甯月見狀心下不由得疑惑,當(dāng)即高聲喊道:
“喂,你們這是在躲誰???那癘丘上根本沒有什么神明,唯有一只食人的怪鳥。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小結(jié)巴給殺了,今后再不會禍害村里任何人,你們還不出來謝謝他!”
“你們兩個外人才是村中真正的禍害!”
巫嫗尖銳的話音伴著“篤篤”的拐杖聲從遠(yuǎn)處傳來。她在幾名村人的攙扶下走到了少年與少女的跟前,而本該上山打獵去的崔哥也不知從何處鉆了出來,手中的獵弓拉至滿弦,搭在弦上的兩支利箭直指將炎的后心。
“小結(jié)巴昨晚可是險些搭上性命,才替你們除掉了這一害。你們好歹也是村中長輩,難道就是這樣感謝他的嗎?他究竟欠了你們什么?”
甯月當(dāng)即便要上前理論,卻被將炎突然閃身擋在了后面。緊接著,巫嫗身旁的一名農(nóng)婦也開口嚷嚷了起來,憤怒的眼神似能殺人:
“他當(dāng)然欠我們的!就是他和尤獵戶的到來,讓村里的幾個孩子莫名失蹤!昨日在你這紅發(fā)妖女出現(xiàn)后,崔哥終于在西南方雉河附近的淺灘邊發(fā)現(xiàn)了孩子們的尸骨!一切不幸,都是因?yàn)槟銈冞@些該死的外人闖入,才給我們的村子帶來了厄運(yùn)!若是沒有你們,我們的孩子便不會死,血債血償!”
“對,還我們的孩子!只有外來人全都死光了,我們的血仇才能得報!”另有幾名村婦見狀,也旋即跟著叫罵起來。
甯月的怒火登時便從心底騰了上來:“真是愚昧不堪!孩子丟了,你們當(dāng)時為什么不去尋人救人?拖到現(xiàn)在孩子去世了,卻反倒怪罪在我們的頭上來?”
正說著,她卻忽然感到將炎拉住自己的手猛地一緊,疼得險些叫出了聲。扭頭去看時,卻見少年人渾身上下都難以抑制地顫抖了起來:
“莫非——莫非從一開始,你們便知那癘丘上并無神明,也從未打算真的讓月兒留下?!什么所謂的引納人,什么所謂的網(wǎng)開一面,只不過是想找個借口讓我去自投羅網(wǎng),好令那只蠱鷹替你們將我這看不慣的外人除掉?!”
將炎的一番話,讓少女忽然覺得背脊發(fā)涼。而立在二人身后的崔哥,竟沒有對少年的指責(zé)做出任何反駁,反倒發(fā)出了徹底翻臉后的冷笑:
“沒錯,你就該像尤獵戶一樣,死在癘丘上?!?p> 對方此言忽然令將炎歇斯底里地吼了起來:
“你是如何知道尤叔死了?莫非他的失蹤,也是你們設(shè)計(jì)陷害的?!”
他一直努力壓抑著的情緒終于徹底失控,唰地一聲從腰后拔出了依然帶血的百辟,惡狠狠地盯著巫嫗同周圍的村民,眼神凌厲得幾乎能夠殺人。
“那姓尤的家伙同你一樣,也是個外來人,自然是不能留的!他來村中的數(shù)月間,時常仗著武藝高強(qiáng)我行我素,在好些地方故意同所有人作對!沼澤地中的陷阱,本是為山上的野鹿準(zhǔn)備的,是他自己找死!”
崔哥的一番話,讓將炎幾乎要將口中的牙盡數(shù)咬碎——他早已知道,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莊以及村里的這些人,全都已經(jīng)陷入了不可理喻的瘋魔??伤麉s仍未能想到,人,竟會因?yàn)樽运?,而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p> 話音未落,空氣中便已傳來了接連兩聲尖嘯。崔哥手中的箭破空而出,竟是先發(fā)制人,欲當(dāng)場置少年同少女于死地!
鐵矢來得又快又疾,情急之下將炎只得大喝一聲,回身揮刀凌空橫斬,將已然射至甯月面前的那一箭劈作了兩截。但這也令他自己胸前的門戶洞開,避無可避之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另一支羽箭襲來。
“不要傷我朋友!”
將炎耳中突然響起了一聲少女的驚呼。就在箭矢即將射中他的瞬間,二人四周竟毫無征兆地起了一股旋風(fēng)。那風(fēng)越刮越勁,直吹得人睜不開眼睛,更是瞬間卷起了地上的落葉與塵土,于眾人眼前形成了一道足有數(shù)丈之高,肉眼可見的風(fēng)墻來。
旋風(fēng)頓時便把將炎身前的羽箭吹得不見了蹤影。而在那道憑空而起的氣旋中立著的,正是發(fā)色猶如一團(tuán)烈火般憤怒的甯月!
“妖女!這紅頭發(fā)的婊子果真是個妖女!”
村民們忽然有些慌亂起來,簇?fù)碇讒炏蚝笸巳?。兩個孩子面前的崔哥則從背后抽出了一支新箭,再次引了滿弓瞄向甯月,卻難掩聲音中因?yàn)閼峙露种撇蛔〉念澏叮?p>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快停止施法,否則老子一箭射穿你的腦袋!”
紅發(fā)少女卻絲毫不為對方的威脅所動,好似失了魂一般緊閉著雙目,任憑周身的風(fēng)越吹越猛,直接將崔哥連人帶箭卷入了半空。而對方手里的獵弓也于瞬間脫了手,被勁風(fēng)生生捏得粉碎。
“放我下來,求求你們快點(diǎn)放我下來!”
崔哥被徹底嚇破了膽,在風(fēng)中無力地?fù)]動著四肢,尖叫著,狼狽得如同一條落水狗。
同樣立于風(fēng)眼之中的將炎也被面前的一切驚得愣在了當(dāng)場,許久之后方才反應(yīng)過來,抬手便要去扯身旁的同伴??伤氖謩傄慌龅缴倥氖直郏瑓s好似摸到了一塊燒紅的烙鐵,滾燙無比。
甯月被人一觸,這才如夢初醒般猛地睜開了眼睛??罩械男L(fēng)隨即偃旗息鼓,令崔哥也自一丈多高的地方重重摔回了地面,不知傷勢幾何。
“剛剛……發(fā)生了什么……小結(jié)巴你是如何制服這個家伙的?”
紅發(fā)少女張口喃喃地問道。
“月兒,方才救下我的那陣旋風(fēng),難道不是你弄的嗎?我還想問你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什么……旋風(fēng)?我怎會……救了你?”
甯月一臉的不解,一張俊俏的小臉卻是白得沒有任何血色,似完全不記得片刻之前發(fā)生的一切。
黑瞳少年口中應(yīng)著,卻生怕倒在地上不住求饒的崔哥再使什么詭計(jì),忙快步走到其身前,將手中刀尖抵住了對方的后頸:
“我這便殺了這該死的混賬,替尤叔報仇!”
未曾想,一個女子的聲音也同時于人群之中響了起來:“求你別傷他,不要害了我家男人!他可是兩個孩子的爹!”
少年一怔,回頭去看時,卻見一名年輕婦人領(lǐng)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娃,拼命從人群后擠上前來,毫不在乎面前的將炎是眼下整個村子中唯一握有利刃的人。
“別過來!否則我連你們也一起殺了!”
將炎怒吼起來。此時他只覺得自己腦袋里嗡嗡直響,仿佛能聽見渾身的血液在復(fù)仇執(zhí)念的催動下,于血管中汩汩搏動著。
“小結(jié)巴住手!”
正當(dāng)情勢即將失控的關(guān)頭,甯月的聲音卻如一束刺破了黑暗的光,將幾乎被憤怒吞噬的少年人重新喚醒了回來。將炎只覺得一只柔軟的小手將自己的百辟按下,隨后眼簾中同伴的面龐也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其上滿是驚恐:
“這些村民們已經(jīng)放棄了做人的基本道義,方才走上了癲狂的道路??山袢漳闳羰莿邮謿⒘巳?,便與他們沒有什么分別了??!”
姑娘的一番話,令黑眼睛的孩子幡然醒悟過來。他扭過頭去,看著跪倒在地,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的崔哥的妻兒,忽然覺得心中某塊地方似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雖然不知自己這陣強(qiáng)烈的悲痛究竟因何而起,可待他再去瞧橫臥刀下的崔哥時,卻是再也下不去手了:
“很久之前,似乎有人曾經(jīng)對我說過,人世間一半的惡皆由貪婪而起,而另一半則因恐懼而生。尤叔教我習(xí)武,是為了讓我能保護(hù)自己,而不是為了欺凌弱小。若他在天有靈,怕是也會勸我放過這些可悲之人……”
將炎努力平息著胸中的怒火,卻仍沖地上的男人低喝著,腮邊的肉咬得一鼓一鼓的,“可做了壞事,總得受到些懲罰的吧?否則有些人不會長記性!”
“只要能饒了小的,二位有什么要求,崔某人悉聽尊便!”
抱著腦袋的崔哥早已經(jīng)嚇破了膽,褲襠處不知何時濕了一大片。
“自今日起,村中每日需有一人替我為尤叔上三炷香,叩三個頭,好生打理浮塵。自今日起,如有人來村中求助,不得再以任何理由刁難。若誰敢不從,現(xiàn)在便給我站出來!”
將炎說著,惡狠狠地朝人群里掃視過去,嚇得其余村民也瑟瑟發(fā)起抖來。崔哥偷偷暼了一眼同樣面無血色的巫嫗,當(dāng)即將頭點(diǎn)得如同舂米一般:
“二位手眼通天,交代的事情,我等必親力親為,絕不敢有半分懈怠?!?p> “記住你們今日的承諾!倘若日后被我發(fā)現(xiàn)食言,便將新賬舊賬一起算了,決不留情!”
黑瞳少年死死盯著眾人的眼睛,許久才終于將手中的百辟重新收回了鞘內(nèi)。
短刀剛剛抽離了后頸,崔哥便立刻就地一滾,躲得離將炎遠(yuǎn)遠(yuǎn)的。將炎卻再懶得去看他,而是若有所思般地抬頭望向頭頂湛藍(lán)的天空,長嘆了一口氣:
“月兒,我們盡快將尤叔安葬了吧,這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
少年人說著,彎腰重新捧起了包裹在厚重狼皮中的尤叔的骸骨,輕輕拂去其上沾著的塵土。在兩道臥蠶一般的濃眉之下,他那帶著白色水紋的墨色瞳仁,于陽光之下重又變得平靜了下來。
甯月見其收了殺念,也稍稍松了口氣,拔腿緊緊跟上了對方的腳步,朝村外的林子里走去。此時此刻,在這個死氣沉沉,充滿了陷害與殺戮的灰暗村莊里,仿佛只有兩個孩子的身上,還留存著最后一絲善良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