癘丘頂峰,山洞外響遏行云的長唳令將炎渾身上下猛然一抖。乍聽起來,那聲音有點像是山鷹,卻明顯比山鷹更加嘹亮,叫得人心驚膽顫。少年先是愣了片刻,旋即從地上的尸骨前起身,慌張護著甯月朝洞外退去:
“巫嫗的話并非全是假的——這癘丘頂上果真棲著什么東西!只不過其可能并非村民們心中的神明,而是某種吃人的猛禽!”
“世上怎會有能獵捕活人的猛禽呀?”
甯月被同伴的樣子嚇壞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可將炎卻絲毫不肯停下腳步:
“月兒你有所不知,通常猛禽習(xí)慣先將獵物直接吞下肚去,再將無法消化的骨骸與毛發(fā)吐出來。洞內(nèi)那些骨骸上附著了大量毛發(fā),除了被吞下肚后又吐出來,否則怎會一根根同骨頭粘連得那般緊密!”
聽對方如此一番解釋,甯月心中的最后一絲懷疑也被徹底打消了。她不敢繼續(xù)多問,只顧著踉踉蹌蹌地鉆出了洞穴,順著來路便朝山下奔去??蛇€沒跑出去多遠(yuǎn),她卻發(fā)覺同伴不知何時突然消失在了自己的身后。
“小結(jié)巴你在做什么?!”
甯月回過頭去,見將炎正從背上取下弓箭,警惕地環(huán)視著四周,立刻便明白了過來,折返回去拉著對方勸道,“別傻了,如今我們連那吃人的東西究竟是何物都尚未弄得清楚,萬一不是猛禽,而是旁的什么更加危險的動物呢?”
“那也要跟它拼上一拼!尤叔待我恩重如山,我得替他報仇!”
甯月知道將炎已經(jīng)被悲痛與憤怒沖昏了頭腦,還想張口再勸,懷中抱著的小白狐卻在這個時候掙扎著跳將出來,朝著山石下生著的草叢里一鉆,當(dāng)即不見了蹤影。
緊接著空中再次響起了刺耳的唳鳴。不等二人反應(yīng)過來,一個碩大的黑影便徑直朝他們的頭頂撲將下來!
那果真是一只碩大無朋的猛禽!其一直都立于山尖,將自己偽裝成一塊磐石般一動不動,此刻尋到了機會,終于朝兩個膽敢摸進自己巢中來的活人發(fā)起了進攻!
食人鳥的翼展足足超過兩丈,碩大無朋的身軀就好似一張從天上蓋下的巨網(wǎng),轉(zhuǎn)瞬便讓少年人進攻的機會喪失殆盡。
將炎見狀,也明白此時繼續(xù)在毫無遮蔽的山坡上逗留無異于自尋死路,于是大吼一聲小心,伸手便將早已嚇得呆了的甯月重又朝洞內(nèi)推去。
只稍一耽擱,猛禽的利爪便向著少年人的天靈蓋上抓了過來。他只得借勢就地一滾,而后彎弓引箭,回身便射。
“嗖”地一聲,羽箭雖徑直朝那怪鳥身前飛去,卻在最后關(guān)頭被鳥翼鼓起的勁風(fēng)吹得偏了準(zhǔn)頭。但這也已經(jīng)給將炎足夠的時間從地上爬起,一頭扎入了鳥巢之中。
猛禽有恃無恐地落到了地上。直至此時,少年與少女方才終于看清了它的模樣——只見那鳥的身體與普通山鷹并無太大區(qū)別,身上的羽毛卻如同敗了色一般,泛著慘淡的淺灰,上面還有星星點點的銅錢狀斑點。
其自脖頸向上直至鳥頭的部分只生了一層短短的絨毛,露出下方鮮紅的皮肉。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猙獰的鳥頭之上除了一張啄骨撕肉的尖銳鳥喙,居然還生著一只足有成人小臂長短的倒鉤狀長角!
“這是蠱鷹!”
將炎不由得叫出了聲,旋即又是一箭朝洞外的怪鳥頭上射了過去。這一次,羽箭沒有了干擾,結(jié)結(jié)實實地射中了蠱鷹的左眼。只聽它凄厲地慘叫一聲,方才意識到獵物并沒有那么容易得手,忙撲棱著向一旁躲閃開去。
“什么是蠱鷹?”驚魂未定的甯月問道。
“是種上古時代留存下來的異獸?!?p> “你又如何認(rèn)識?”
“現(xiàn)在可不是說話的時候!”
將炎突然中止了對談——如今受了傷的蠱鷹并未躲遠(yuǎn),而是時不時地快速從洞口閃過,歪著腦袋用僅剩的那只淡黃色鷹眼惡毒地盯著洞內(nèi)二人,不死心地尋找著一切可以進攻的機會。
少年人心中清楚,繼續(xù)躲藏絕非長久之計,又低頭瞧向自己的箭壺,當(dāng)中的箭也僅余下了三支,必須盡快想出一個脫身之計。
“月兒你現(xiàn)在還有沒有力氣,能跑得動嗎?”
思忖片刻后,他沖著身旁被嚇得說不出話的甯月問道,手上卻依然將弓拉至半滿的狀態(tài),絲毫不敢松懈。
紅頭發(fā)的姑娘這才將一直緊緊攥住的將炎的衣角松了開來,聲音仍不住地顫抖著:“能,應(yīng)該,還能吧?!?p> “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怕,但接下來我所說的每一句話,你都必須仔細(xì)聽清后牢牢記在心里,只有這樣才能活命!能做到嗎?”
瞧著自己面前的少年,甯月一時間忽然忘記了回答——雖然對方只是個與自己同齡的孩子,臨危卻表現(xiàn)出與年齡大不相符的鎮(zhèn)定。仿佛身上有股與生俱來的勇氣與果敢,在這一刻被洞外的強大威脅激發(fā)了出來。
“月兒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見同伴沒有反應(yīng),將炎抬高聲調(diào)再次問道。
紅發(fā)少女回過神來,猶豫著點了點頭。
“沿著上山的那條路朝下走,大約半盞茶的功夫便能跑進林子里。這鳥太大,于樹木間展不開翅膀,也便無法再發(fā)起自上而下的進攻。待跑進林子后,你便立刻朝西北方向繼續(xù)下山。大約五里開外的半山腰上有一眼山泉,很容易找。如果半路走散了,你就在那處泉眼附近的灌木叢中等我,我一定能找到你的!現(xiàn)在云開霧散,只要保持孿月在你的正前方,就不會輕易迷失方向!記住了嗎?”
“記住了!”從對方果斷堅定的語氣間,甯月重又感覺到了對于生存的渴望,也從絕境中看到了一絲新的希望。在同伴的感染下,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居然也漸漸停止了抖動。
“現(xiàn)在,把你的斗篷解下來。”
將炎說著,抬手指了指對方的身上,“等下我會取一支箭綁住斗篷,朝懸崖下射出去,引那蠱鷹去追。到時候不管發(fā)生何事你都不要回頭,一口氣跑到泉眼那里才可以停下?!?p> 甯月順從地從肩頭解下了那件被劃了一道大口子的破斗篷。然而在將其遞出的瞬間,她忽然意識到少年人似乎并沒有將計劃完整地告訴自己,當(dāng)即打了一個激靈:
“等等,那你呢?”
“我自是要留下斷后?!?p> “你該不會還想要找機會去殺外面那只怪鳥吧?”
“你只需照顧好自己便是!”
被對方看穿了心思的將炎知道,再多說下去不過是耽誤時間,自顧自地將甯月的斗篷綁在了手中箭簇之上。
“這樣做太危險了!我們先回去村里,多找些人來豈非勝算更大?”
“村里那些自私小人是絕對不會因為你、我或者尤叔的事情以身犯險的,告訴他們也是白費功夫!機會就只有一次,做好準(zhǔn)備!”
甯月還想繼續(xù)勸阻,可將炎卻已使出渾身氣力拉滿了弓弦,轉(zhuǎn)眼便已將那支綁著斗篷的箭射向了洞外的絕壁之下。
昏暗的夜色中,隨箭飛出的斗篷于蠱鷹眼中就好似是從洞內(nèi)突然竄出的獵物一般。只聽一聲尖嘯,它當(dāng)即揮動起碩大的翅膀追了過去。見計謀成功,洞內(nèi)的二人也連忙鉆了出來,抓住這來之不易的機會朝數(shù)百步開外的密林里沖去。
將炎原本也并未打算在山頂上同蠱鷹硬碰硬地搏殺,只想等沖到林線附近時再同其進行周旋,伺機殺之。然而他未能料到,此前射出的箭矢因為系上了斗篷而令速度大打折扣,沒能飛出多遠(yuǎn)便被蠱鷹在半空中銜住了。
猛禽很快便發(fā)覺自己叼在口中的所謂獵物,不過是只用來聲東擊西的誘餌,憤怒地從山崖下重新飛將上來,眨眼便重又追上了少年與少女。
甯月對身后的殺機毫不知情,將炎也生怕自己出聲提醒反倒令同伴放慢了腳步,只得反手拉了滿弓,瞄也沒瞄便朝著背后一箭盲射出去。
這支箭雖完全失了準(zhǔn)頭,卻依然嚇得剛剛才被射瞎一只眼睛的蠱鷹放慢了追擊的速度。如此一來,甯月終于順利奔至了林線跟前,閃身躲在了一棵大樹后。
將炎懸著的心登時放下了一半,由箭壺內(nèi)取出了最后一只羽箭,猛地向前快跑幾步,在林線前回身半蹲下來。
弦響箭出,還不等對面的蠱鷹做出反應(yīng),其右側(cè)寬大的羽翼便被呼嘯而出的鐵矢貫穿!
正伸出腳爪準(zhǔn)備撲擊的蠱鷹慘叫一聲,自半空重重地墜向地面,身體沿著陡峭的山坡滑出很遠(yuǎn)方才停下。雖然其要害并未受傷,可翼上的長羽卻當(dāng)場折了大半,再難飛得起來了。
受傷的猛禽被徹底激怒了。它尖唳著爬起身來,邁開兩條粗壯有力的腿,伸長脖子繼續(xù)向山下的少年人身上啄去,一副不將這傷了自己的兩腳獵物拿下,便不肯善罷甘休的模樣。
所幸其不善奔跑,落地之后追擊的速度也大大降低,想要在林中擺脫它變得容易不少。將炎一個閃身便避入了密林之中,卻明白此時妄談脫險依舊為時尚早。因為他清楚地看見身前不遠(yuǎn)處的甯月正越跑越慢,步子也變得踉踉蹌蹌起來,眼看著體力便要透支。
前后一思量,黑眼睛的少年人竟是放慢了腳步,決定以攻代守。他回頭瞥了瞥正步步緊跟在自己身后的蠱鷹,突然改變了前進的方向,朝著與孿月相反的方向奔去。
又行出大約兩里多路,始終讓自己的身形保持在食人鳥前方的將炎猛地在一塊林間空地邊緣加速,徹底淡出了它的視線。
氣勢洶洶的猛禽瞬間被置于了一個進退兩難的處境。它歪著腦袋猶豫了片刻,不知自己是該繼續(xù)向前搜尋獵物的蹤跡,還是該就此算了。然而就在其踱至空地中央時,隨著“啪”地一聲輕響,一道黑影毫無征兆地自層層疊疊的樹梢之上飛了出來。
那物的速度相當(dāng)之快,電光火石間,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的蠱鷹便被其不偏不倚地?fù)糁辛饲靶?,發(fā)出一聲慘叫,隨后被那東西帶得飛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上。
傷了猛禽的,是一根被削尖的樹枝,筆直而強韌。這次少年人彎弓的力量是如此之大,甚至將剛剛修復(fù)不久的弓臂也繃得裂了,重又?jǐn)嘧髁藘山亍?p> 冒著熱氣的鳥血在林地的枯枝敗葉間殷了開來。吃了苦頭的蠱鷹瘋狂地?fù)淅庵岚颍胍踊厣巾?,卻已是力不從心。它身上的羽毛再不似先前那般平整,參差不齊地翻起。剩下的一只獨眼中也失去了兇狠的殺意,只剩下瀕死前的萬狀驚恐。
將炎走到了猛禽的身側(cè),拔出百辟毫不猶豫地朝其頸上揮刀割下,圓瞪著的一雙滿溢著怒火的眼睛,死死盯著片刻之前還占盡上風(fēng)的食人怪鳥。
漸漸地,被割斷了喉管的蠱鷹終于停止了掙扎。將炎的情緒也隨即失控,紅著一雙眼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咆哮起來:
“畜生!抓誰不好,卻偏偏要抓尤叔!把尤叔還給我!”
少年是那樣悲憤,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就仿佛是曾幾何時,早已將全部的淚水流得干了。
不知何時,本應(yīng)跑遠(yuǎn)了的紅發(fā)少女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在十余步開外的樹下。看著眼前悲痛欲絕的少年人,甯月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安慰,甚至不確定自己該不該上前去勸。
許多年之后,只要一想起當(dāng)年這個裹著狼皮跪倒在地,不斷抽搐著的背影,甯月依然會難以抑制的心痛。她偶爾又會覺得有些慶幸,慶幸命運讓自己在當(dāng)年那個毫不設(shè)防的豆蔻年華,得見了這個雙瞳如墨的男孩真實而脆弱的一面。
許久之后,將炎方才重新站直了身子。甫一回頭,他便看見躲在樹后的甯月,立刻有些慌亂地背過了臉去,使勁揉了揉因為悲傷而變得扭曲的臉:
“月兒你,你怎地跟來了?”
“我見你許久未來,便循著怪鳥的叫聲找了過來?!卞冈螺笭栆恍Γb作什么也沒看見的模樣,不想讓對方覺得尷尬,更為自己與同伴依然活著而感嘆起來,“不過小結(jié)巴你可真厲害,居然一個人就把這怪鳥給殺了!我們終于可以回去了!”
少年人卻擺了擺手:“不,現(xiàn)在還不能走。我還得再上山頂去一趟。尤叔的遺骸還在那里,得把他帶回去安葬!”
將炎說著便手起刀落,將蠱鷹丑陋的頭顱割下系在腰間,重新折回了山頂?shù)镍B巢。他從身上脫下了那張狼皮,鄭重地將尤叔散落的骨骸收攏在一起,仔仔細(xì)細(xì)地包裹起來,雙手卻難以抑止地不住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