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鐵矢,登時令刑場變得猶如一大片密密匝匝的麥田。此前同郁禮一齊圍攻上來的玄甲武士紛紛中箭倒地,即便有僥幸沒有當場喪命者,也皆身中數(shù)箭,吐著汩汩的血沫,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氣。
然而,就在這片看似絕無可能有活物幸存下來的修羅場中,卻突然有一具被箭矢扎得如同刺猬一般的尸體蠕動了起來。原來避無可避之下,將炎竟是抓起此前被自己殺死的鄧圭義當作人肉盾牌,方才得以在這陣致命的箭雨中活了下來!
“一群不長眼的東西!本將軍還沒下令,是誰允許你們放箭的?”
距離將炎僅幾步之遙的地方,郁禮也奮力蹬開了兩具玄甲武士的尸體,沖刑場外的弓弩手厲聲呵斥起來。一雙眼睛卻仍似餓狼般盯著面前的黑瞳少年,一眨不眨。
“看來你在軍中并沒有什么威信么!”
借此機會,將炎重新將烏金色的嘯天陌抄在了手中。郁禮見狀更加不敢大意,橫過手中的寬背馬刀,拉開了架勢:
“少廢話!今日你我二人便只有一個能活著離開這里。而本將軍定會親手將你們?nèi)齻€逆賊的腦袋取下,掛于城門外祭旗!”
“以多欺少本就是懦夫最擅長的本事,別說廢話了,接招吧!”
將炎知道對方于人數(shù)上占優(yōu),即便自己能夠打贏郁禮,埋伏在刑場四周的那些弓弩手也不可能輕易放自己離開,必須速戰(zhàn)速決。因此他毫不含糊,話音落下的同時便已使出渾身氣力,挺起嘯天陌朝對方胸口直刺過去!
烏金色的兵刃劃過空氣,發(fā)出了低沉的怒吼。一人一刀此時仿佛已融為了一體,于刑場上化作一道飄忽不定的影子。郁禮也幾乎同時舞起手中的寬背馬刀來格,只聽“乒”地一聲巨響,兩柄利刃重重地撞在一起。兩個年輕人的膂力不相上下,竟好似三年前在白沙營中初次交鋒一般,戰(zhàn)了個勢均力敵!
“當年本將軍便不該心慈手軟。今日我定要親手了結(jié)了你這小子的性命,永絕后患!”
郁禮的雙目從眼眶中暴突出來,憤怒令其鐵青的臉色變得愈發(fā)猙獰可怖,滿是令人膽寒的殺伐之意。
“你憑什么?幾次三番敗在我這個馬倌的手下,還以為自己今日能占得半分便宜么?”
將炎卻并沒有被對方嚇住,反唇相譏了起來。說話間,少年手中的長刀依舊不停,一下又一下地突刺、斬劈,再突刺、再斬劈。這是他平日里練得最勤的摧山,雖然刀法缺乏變化,但運勁催動之下,凌厲霸狠的攻勢卻令對手一時間只能疲于招架。
然而郁禮畢竟不是等閑之輩,硬生生接下了數(shù)招后,全然不顧自己的要害完全暴露在外,竟轉(zhuǎn)守為攻,操起馬刀也迎著嘯天陌的鋒刃直刺了過來!
黑瞳少年知道對方是想逼自己收招,卻并未做任何閃躲,反又攢起了一股后勁,更加兇猛地攻了上去。眼瞧著繼續(xù)拼殺下去注定會是兩敗俱傷的結(jié)果,場外卻是再次傳來了一陣拉弓引弦的響動!
天色陡然間又暗了下來,密集的鐵矢劃過半空,發(fā)出令人汗毛倒立的尖嘯。出于本能反應(yīng),打作一團的二人同時收手,各自朝兩側(cè)躲避開去,又分別從地上扯起一具距離最近的尸體,搶在鐵矢落地前重新護住了身體。
代表著死亡的尖嘯聲,而今僅同將炎隔著一副仍帶著些許溫度的人肉皮囊,壓制得他分毫動彈不得。時間突然在這一刻變得極慢,箭雨也并沒有任何止息下來的意思。刑場之中,除了綿延不絕的“篤篤”聲外,便只能聽見少年人自己粗重的呼吸。
待弓弦聲又止,將炎卻未能重新爬起身來,而是笨拙地縮在那具人肉盾牌的后,反手奮力地探出右臂在身上摸索起來。少年的身邊散落著幾支帶血的箭矢,似乎是剛剛才被他拔出來的——原來由于箭雨太過密集,在這一輪的齊射中,竟是有幾枚鐵矢穿透了尸身,釘在他用來頂住肉盾的左側(cè)肩胛同手臂上!
每拔出一根羽箭,將炎的身體便難以抑止地顫抖起來,嘯天陌也被其丟在了一旁,乍看之下已無任何還手的力氣。
郁禮也重新站起了身來。眼下其肩上扛著的那具尸體已經(jīng)幾乎被鐵矢扎穿了,滑膩的人血混雜著排泄物的味道沾了他滿身。而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救了自己一命的,竟是先前已被將炎當作肉盾,此刻幾乎被鐵矢扎爛的鄧圭義!
他惡狠狠地又瞪了將炎一眼,卻并沒有提起武器繼續(xù)進攻,反倒狂躁地揮舞起馬刀,沖著刑場之外怒吼起來:
“你們他娘的聽不懂本將軍的號令嗎?營中副將何在?老子今日定要親手剝了你的皮!”
年輕的平海將軍瞪起兩只通紅的眼睛,掃視著那些險些便取了自己性命的弓弩手們,卻忽然于軍陣后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并不顯眼的矮胖身影,好似觸電般猛地怔住了!
只見那人身上一襲整齊的華服,彰顯出他與常人不同的高貴身份。而原本已經(jīng)從刑場上溜走的曄國世子,眼下正立于其身旁瑟瑟發(fā)抖。對方那張堆滿了橫肉的臉極易辨認,正是打從行刑伊始都未曾露面的靖海侯祁守愚!
意識到郁禮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靖海侯便也不再隱藏,走上前來沖著左右的弓弩手輕輕按了按手掌。玄甲武士立刻忠實地執(zhí)行了督軍的命令,紛紛放下手中的弓弩,為其讓開一條路來。
見此情形,郁禮已經(jīng)幾乎可以肯定,先前命人兩次朝刑場內(nèi)齊射的,便是這位矮胖的親王。然而他素來都對祁守愚敬畏有加,此時只得強行壓制住心中的憤怒,質(zhì)疑起來:
“督軍大人這又是何意?場上的局勢盡在末將掌控之中,何必著急命人放箭?!”
靖海侯卻絲毫沒有要解釋的打算,反倒板起臉來大聲斥責道:
“果真盡在掌控之中么?為將者,須懂得以退為進,以守為攻,以多御少,以強擊弱。你貿(mào)然率領(lǐng)一隊精銳沖入刑場,卻被一個連兵器都沒有的小鬼殺得片甲不留。在那之后更不懂退避,仍自不量力地想要與對方單挑。若非本王當機立斷命人放箭,恐怕此刻你早已成了那將炎的刀下鬼了!”
“即便末將確有處置不當之處,督軍也須得清楚,那些箭或許也會要了我的命——”
“住口!你空有一身武藝,卻連幾支箭都躲不開么?本王既已助你一臂之力,有力氣追究這些,倒不如趁著那個黑眼睛的小鬼受傷,快些動手取了他的性命!”
雖聽靖海侯如是說道,但向來對其惟命是從的平海將軍卻覺得,自己實在無法接受對方的這番解釋。他突然覺得胸中很悶,多年來對祁守愚無條件服從的信任感在一瞬間,便仿佛被白蟻蛀空的大壩般崩塌殆盡。
郁禮的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并沒有立刻執(zhí)行對方的命令:
“可在那之后呢?待我殺了將炎他們,侯爺又打算如何處置我呢?這些年來,我私下里替你解決了多少棘手的問題?又因此而殺了多少人?但最終我想換來的,可不是這些射向自己的鐵矢!當年你去烏云岬尋我時,我還滿心以為自己終于不再是孤零一人,可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卻始終將我當做一條聽話的狗而已!”
祁守愚心中也清楚,此次自己急于制敵,下令放箭確實有些草率了。然而多年來郁禮對自己的言聽計從,卻早已令其習(xí)慣忽略對方的感受。眼下他一心想著殺人,非但沒有好言安慰,語氣反倒變得愈發(fā)嚴厲起來:
“有時為了勝利,是需要不擇手段的。欲成大事者,首先要學(xué)會的便是隱忍。莫非我教你的那些東西,全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只知為人父母者,理應(yīng)體恤愛護子女。可為何我總覺得自己在父親您的眼里,始終都像是一枚隨時可以舍棄的棋子?你究竟是不是我的生身父親,我身上流淌著的究竟還是不是你的血脈?!”
此時情緒激動的郁禮已經(jīng)根本無法冷靜地思考,竟是當著所有人面,將自己同祁守愚之間隱晦至深的秘密說了出來。話剛脫口,他便瞧見對面的靖海侯波瀾不驚的臉上猛然變色,眼角也微微抽動了起來,這才意識到自己越過了雷池,然而想要挽回卻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偌大的刑場瞬間便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料想不到,這個于白沙營中平步青云的年輕將軍,竟會聲稱自己乃是曄國王族的血脈。身著玄甲的武士們紛紛側(cè)目朝著靖海侯看了過去,立在祁守愚身旁的祁子修也被驚得面色慘白,用手指著其連連倒退:
“王叔,他說的可是真的?此事干系重大,你因何竟隱瞞了這么久?難道王叔擁戴我繼位,當真只是在群臣面前做做樣子的?”
“世子莫要聽信這些胡言亂語!幼年時那場大病早已令本王無法育有子嗣,這也是我至今未曾娶妻生子的緣故。此事宮中早已無人不曉,難道還會有誰懷疑么!”
靖海侯的這番話雖然說得不算太響,卻是眼下空曠的刑場之中唯一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詞句飄入了郁禮的耳中,再次刺激了他的神經(jīng):
“老賊!你所言可是真的?原來,原來你一直以來都在騙我!”
“為將者不聽號令便是造反!弓弩手準備!”
祁守愚也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口沫橫飛地喝令起來。而今兩人之間的隔閡已成,一時半會根本解釋不通。更糟的是,從前他用來管教郁禮的鐵腕手段,如今竟也完全無法迫使其冷靜下來。此刻,這位矮胖親王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讓對方盡快閉上那張毫無遮攔的嘴。即便心中如何不忍,他都不會允許因為這樣區(qū)區(qū)一件小事,而令自己數(shù)十年來的大業(yè)付諸東流!
然而就在這個當口,立在一旁的祁子修卻突然竄至靖海侯身前,一把搶過了其高舉于手中的虎符:
“場邊諸將聽令,全都不許妄動,務(wù)必留下此人活口!”
世子一聲令下,令周遭已經(jīng)彎弓搭弦,準備發(fā)起第三輪齊射的兵士們也紛紛陷入了猶豫。祁守愚見狀,不由得惱羞成怒起來:
“此人無中生有,損我祁氏聲譽,賢侄難道還覺得他不該死么?!”
祁子修卻已是認定這件事另有隱情。雖然一時間看不清場上局勢,可他卻明白若是想確保自己的王位萬無一失,就必須先行掌握眼前的主動:
“王叔你如此急著殺人滅口,莫非是怕對方再說出些什么驚天動地的秘密來?不如將此獠交由廷尉司發(fā)落,若罪名確鑿,便再降下死罪也不算遲!”
直至此時,靖海侯依然不想當眾同祁子修撕破臉皮。畢竟面前之人即將成為名正言順的曄國新主,更何況眼下還當著城內(nèi)無數(shù)百姓的面。
然而,又急又怕的祁子修卻清楚這或許是自己唯一的機會了——雖說周圍的弓弩手多是靖海侯自白沙營內(nèi)帶來的甲士,但當下的場邊仍有十余名陪同自己前來觀刑的墨翎衛(wèi)。這些向百里精心甄選出來的禁衛(wèi)對祁氏忠心耿耿,若雙方真的起了沖突,他未必沒有勝算。
見靖海侯沒有接話,年輕的世子劈手便從身旁一名兵士手中奪下了一張長弓,竟是瞄向了對方的前胸:
“王叔如若不肯答應(yīng),那便是默認了場上那人是你的親生骨肉!如此,今日起便再沒有叔侄,只有君臣!若你抗命不遵,便是意圖謀反!我可在此將你二人一并誅殺!”
“世子今日怕是累了,還是早些回宮歇息去吧。這里的事交給老臣便是……”
矮胖的親王沒有想到形勢竟會急轉(zhuǎn)直下,反被這個一向無甚主見的侄兒將了自己一軍。他的語氣突然變得生硬冰冷起來,即便隔了很遠,也讓人清楚地感覺到一股凌冽的寒意。話畢,他并未繼續(xù)嘗試勸說祁子修,而是盯著面前的對方,于口中念念有詞起來。
說來奇怪,片刻之前還義憤填膺的世子,竟轉(zhuǎn)眼變得好似一只溫順的綿羊一般,放下了手中的弓。其臉上原本圓瞪著的雙目也漸漸低垂下去,好似失了魂一般。可就在矮胖的親王終于松了一口氣,打算下令左右護送其離開時,卻聽刑場邊圍觀的百姓中傳來一陣驚呼。
他知道必是場上又出了變故,立刻扭頭去看,卻見一道細長的黑影凌空飛來——竟是失去了理智的郁禮將手中那柄寬背馬刀狠狠地擲向了自己!
矮胖的親王下意識伸手便欲去扯一旁的祁子修來擋,然而只聽砰地一聲巨響,寬背馬刀卻是差了半分準頭,插在了叔侄二人身前僅數(shù)寸之遙的地方,刀頭沒入地面深達半尺,沉重的刀柄則在半空中劇烈地震顫起來,猶如鋼鞭一般甩在了世子的小腿脛骨上,直疼得他當場撕心裂肺地哀嚎起來!
見世子受傷,護送祁子修前來的兩隊墨翎衛(wèi)也紛紛抽刀圍將上來。見此情形,靖海侯終于不得不撕下了最后的偽裝,高吼著調(diào)遣起場邊的弓弩手組織防御,不讓對方繼續(xù)靠近。
只一瞬間,本就混亂的場面變得愈發(fā)難以收拾起來。在舟師營將官們的聲聲喝令下,無數(shù)鐵矢于空中流竄著,猶如吃人的蝗蟲般四散飛舞。密集的箭雨射倒了一批沖鋒上前來的禁軍,也令四周圍的百姓死傷無數(shù)。
“頂住,給我頂??!保護世子,斬殺亂黨!”
直至此時,靖海侯仍不忘在軍陣中混淆著是非。曄國軍紀嚴明,舟師的弓弩手們無條件聽從了這個高舉著虎符之人的號令,同沖至近前的墨翎衛(wèi)陷入了膠著的白刃戰(zhàn)。畢竟他們這方的人數(shù)占優(yōu),墨翎衛(wèi)連續(xù)發(fā)起幾次進攻,皆被如數(shù)擋了回去。
背后的壓力稍一緩解,祁守愚便立刻又扭頭去看刑場上的情況。然而此前擲出馬刀欲置自己于死地的郁禮,卻早已從滿目的尸體之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