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孿月

第三十四幕 ? 冰雪之下 ? 五

孿月 種大麥的狐貍 4295 2022-12-25 19:28:00

  就在澎、曄兩軍于冰雪中前追后趕的同時,將炎自閭丘博容帳下平安返回赤焰軍中,也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七日。

  歸來那日,年輕的和罕便下令將帶回的酒肉盡數(shù)分給了麾下軍士。即便身處絕地險境,但只消有肉吃有酒飲,單純的草原人便可將所有不快拋諸腦后,重又變得士氣高昂起來。

  但希望之光往往轉(zhuǎn)瞬即逝。嚴寒大大減緩了馬匹前行的速度,加之風(fēng)雪肆虐,本可日行百里的馬隊,如今一個晝夜最多也不過行出二三十里。即便強壯健碩的朔北馬,也終于抵抗不住嚴冬的侵襲。加之馬隊中的草料見底,騎手們只能無奈地看著自己饑餓的坐騎一匹接一匹地倒地死去。

  然而,死去的馬匹卻為人們的繼續(xù)前行提供了充足的肉食與御寒的皮毛。為免再同諸侯聯(lián)軍相遇而旁生枝節(jié),徒步而行的赤焰軍更是特意向西繞行了十余里。如此又是兩日過去,到了第三日清晨,初升的朝陽只在地平線上稍稍露了個臉出來,便又沉了下去。自此往后,整個鬼州竟是進入了漫長的永夜,再等不到來日的太陽。

  如此變故,在本就蒙昧的草原人中引起了極大的恐慌,而接下來的事情也沒能輕易遂了眾人心意。反倒是越想避免什么,便越會遇上什么。隊伍繼續(xù)向北行出不到百里,于前方竟再次出現(xiàn)了關(guān)寧武卒的身影。而這一次的相遇,令向來以勇武彪悍著稱的草原人也再難偽裝出不懼的模樣來。

  眼下,于夜幕之下的冰原上,憑空出現(xiàn)了一道低矮的冰墻。墻中所埋的,則是數(shù)百具早已凍僵的人和馬的尸體。其中每一條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皆保持著垂死掙扎時的姿勢,或頂風(fēng)蜷縮著身體,或緊緊摟著半跪于地的馬匹的脖頸,亦或伸長了手臂,想要逃離奪命的風(fēng)雪,看似要從困住他們的那些冰雪中掙脫破出。

  待靠近了些,竟是能隔著人畜身上那一層厚達尺許的冰,看到其面上痛苦而絕望的表情。這隊人馬,似乎是被瞬間便封凍了起來,而如此強烈的寒潮,甚至連早已于朔北草原見慣了嚴寒與風(fēng)雪的赤焰軍也從未見過。

  將炎將烏宸的韁繩遞至身旁一名赤甲武士手中,立身于那道冰雪之墻的前面,卻是于心中暗自慶幸,昨夜赤焰軍能夠于冰雪中尋得一片低矮的冰窟躲避,方能從這場致命的風(fēng)雪中幸存下來。

  “和罕,再向北去,便是陰間的大門,世人口中的冥極。草原上有傳說,那里乃是人間同鬼界的連通,每年入秋前后,陰間的大門便會開啟,自其中吹出極冷的寒風(fēng),以致長夜降臨,凜冬肆虐?!?p>  博都上前,低聲向黑瞳少年解釋道,難掩面上的恐懼。

  年輕的和罕卻是搖了搖頭,用南人的官話自言自語著,似是在為自己鼓勁加油:

  “我們可是赤焰軍啊……”

  “您說什么?”

  博都一時間沒能明白對方說的是何意思。

  將炎轉(zhuǎn)過頭,重又用草原人的語言將自己方才的話解釋了一遍:

  “我說,我們可是赤焰軍。閭丘博容的軍馬會出現(xiàn)在此,想來那座先民遺城或許便在附近。然而這一路上,我們都未能得見半條馳狼的影子。若是今日圖婭還活著,必定不愿看到仇敵搶先一步入城,我也絕不會任由先民之力落入旁人手中!”

  年輕的和罕說得字字鏗鏘。

  “……傳說中伴隨風(fēng)雪而出的,還有無數(shù)陰間的厲鬼。它們乃是由無法去到長生天的罪人幻化而成,將于整整數(shù)月沒有陽光的鬼州大地上逡巡著,尋找著自己的獵物。我們面前這些人,定是于昨夜遇上了那些食人魂魄的厲鬼。眼下早已入冬,我們的補給也所剩無多。繼續(xù)前行,只會愈加兇險……”

  博都仍帶著些猶豫。面前的將炎卻是將手一揮,眼中那股復(fù)仇的火焰并未減弱分毫:

  “圖婭她也曾同我說起過這個傳說,我自是知曉你們心中的擔(dān)心——可我們是赤焰軍!阻擋在我們前方的是冰雪,我們便以滿腔的怒火融化它。阻擋在我們面前的是馳狼,我們便將其盡數(shù)斬了,飲血吃肉!即使最終入不了長生天,我們也要拉上那個昆先生一起墜入地獄,親眼看著他受夜行的百鬼蝕骨噬心!”

  年輕的和罕面露兇光,仿佛心中的怒意與仇恨,讓他徹底失去了理智。

  博都喉頭微微一動,卻沒有再嘗試勸說——如今的赤焰軍中,馬肉雖仍能支撐上一些時日,卻已無法讓他們活著返回雁落原,甚至連返回石鏡海都已成了奢望。而他心中也明白,若是就這樣將先民之力拱手送給那豢狼之人,即便能活著回去同親族團聚,接下來將會面對的,仍是一條被兇獸屠戮殆盡的絕路。

  密布的烏云早已將明月同星辰徹底遮蔽殆盡,再也不會升起的太陽,也將人們回家的最后一絲希望徹底抹去。無論面前的大和罕是否肯回頭,武士們都只能,也唯有跟隨著他繼續(xù)走下去。

  正當(dāng)此時,忽聽探路的斥候發(fā)出一聲驚呼:

  “有人,有人還活著!”

  年輕的和罕同博都對視了一眼,當(dāng)即一前一后趕上前去。

  幸存下來的是名馬倌打扮的男子。嚴寒來臨之際,他正巧在為隊伍中的幾匹馱馬喂食草料。也正因如此,他方才得以借助身邊的馬匹擋住了致命的寒流,并成功用身上的匕首割開馬腹,將身體藏于其中。

  然而,馬身中的余溫卻尚不足以令其活命。待將炎見到他時,那馬倌的下半身早已同倒地的馱馬一道,被封凍成了一大塊堅硬的死肉。其上半身也已處于冰封的邊緣,甚至連一呼一吸間,都再看不見冒出的白氣。

  眼下那人根本聽不到任何問話,凍僵的口舌也無法做出回答,只是將一條早已凍得漆黑的右臂前伸,似仍想要從困住自己額馬腹中掙脫出來,又似是在指向風(fēng)雪中一個未知的方向。

  年輕的和罕似乎從氣若游絲的幸存者身上讀出了些什么,猛地抬頭眺望起遠方。而在那無盡的風(fēng)雪之中,除了一望無際的白色,似乎的確有什么東西,如垂死的蚯蚓一般在地平線上緩緩地蠕動著。

  “閭丘博容必定去了那里!那里,或許便是先民遺城的所在!”

  他大吼一聲,領(lǐng)著赤紅色的隊伍于漫天冰雪中全速追了上去。

  地平線上的那團影子,的確是閭丘博容所率的諸侯聯(lián)軍。即便他們此行做了萬全準備,然而在昨夜那場前所未見的凜冽北風(fēng)中,任何抵御的嘗試都脆弱得猶如一張火上的白紙。

  如今的聯(lián)軍,早已不復(fù)此前所見的威嚴與氣勢。原本兩萬余人的隊伍,再見時僅剩下不足四千。曾高舉著的各色纛旗,也早已不知被丟去了那里,唯有一面落滿了風(fēng)雪,卻仍能依稀認出其上所繡金羆的王旗,于狂風(fēng)之中屹立不倒。

  受困時,立于這面旗下的閭丘博容,正依照自己在永旸宮所尋得的古卷判斷著方位。每日借助太陽位置判定方位的她,曾無數(shù)次幻想著那座傳說之中的先民遺城,將會以何等模樣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然而本該早已尋見的目的地,卻是遲遲未能出現(xiàn)。而今她目力所及之處,只有一眼便能看到天邊的無垠的冰原。

  更糟的是,連太陽也徹底消失了。

  突如其來的寒潮,當(dāng)即便令諸侯聯(lián)軍凍死凍傷過半。風(fēng)雪之中,人群也再難遵循指揮統(tǒng)一行動。大軍很快便如吃了敗仗一般被狂風(fēng)切分開來,漸漸走散。而跟隨在閭丘博容身邊的三千余名衷心耿耿的關(guān)寧武卒,只能以馱馬作為唯一擋在自己同寒風(fēng)間的屏障,驅(qū)趕著馬群一路前行。

  只可惜,南方來的馱馬不似御北馬那般強健。即便只在凜冽的風(fēng)雪中支撐上短短片刻,便已被凍傷了心肺,吐血倒地,再也無法行動。而這片冰原之上由人馬構(gòu)成的最后一片溫暖,也愈發(fā)走向了被寒冷吞噬的結(jié)局。

  丟掉了給養(yǎng),進退維谷的閭丘博容起初仍不肯相信,那些曾今在烏屏山下遇見過的草原人,也能支撐著在這冰天雪地間行到如此遙遠的地方。然而當(dāng)她清楚地看到莽莽白色之中向自己不斷靠近的那一團鮮紅,卻是忽然松了一口氣。

  只不過,這情緒只存在了短短片刻,便被更加強烈的警惕與戒備所取代了。深處絕境之中,會令人的一切情緒無限放大,更不要提南北雙方自百年前便結(jié)下的仇怨,以及由此而綿延至今的極度的不信任。

  正被絕望的情緒緩慢吞噬著的武卒,竟是自發(fā)于冰面上重新列陣,同身后的赤焰軍對峙了起來。閭丘博容連忙撥開身前立著的武卒,遠遠地沖對面的大和罕行了一禮:

  “和罕果真英雄,竟能率領(lǐng)麾下行至此地而毫發(fā)無傷!”

  將炎立身于烏宸背上,便好似一團黢黑的炭上燃著的火焰:

  “皇帝已尋到先民遺城了嗎?”

  “眼下來看,朕的星命之中尚未得吉運高照。”

  大昕女帝微微搖了搖頭,卻是話鋒一轉(zhuǎn),有些急不可耐地問起,“此前送給大和罕的那些酒和肉——如今若還有富余,可否勻給朕麾下軍士一些?”

  “抱歉,那些酒肉早已吃完了,未有多余。”

  將炎一番猶豫,卻是搖了搖頭——此去先民遺城未知還有多遠,對于水糧的配給,必須做到精打細算。

  閭丘博容卻是不死心:

  “朕還見和罕陣中尚有許多馬匹。未知——可否宰殺一二,供我麾下軍士果腹充饑?”

  誰知這一問,卻是犯了草原人的大忌。

  草原人視馬匹為自己的同胞手足,更不乏戰(zhàn)馬于危難時刻奮勇救主的故事口耳相傳。除非是業(yè)已斃命的馬兒,方可割肉為食。若有人私自宰殺活馬,則會給全族帶來災(zāi)厄的大罪。更會無情地將其逐出草原,永遭唾棄。

  然而對面的那支驕傲的常勝之軍,對此卻是一無所知。

  赤焰軍當(dāng)即便被點燃了怒火,紛紛拔出刀來怒吼著:“你們胡說什么,想要找死么?”

  陣前的武卒卻是如墜五里霧中,心中只道是對方小氣。但很快,便有眼尖者看到了赤焰軍馬上掛著的一條條鮮肉,當(dāng)即嚷嚷起來:

  “當(dāng)初若非我等將寶貴的酒肉分于你們,恐怕你們這群蠻子早已凍死在這冰原之上。如今你們的馬肉既有富余,卻不肯拿出來救人,當(dāng)真是忘恩負義!”

  “這些馬肉皆取自于此前風(fēng)雪之中凍死的戰(zhàn)馬。草原人輕易絕不會殺馬取食——”

  年輕和罕卻是明白個中緣故,開口解釋起來。然而其身后早已傳出一陣騷亂,猛一回頭,見竟是有一隊武卒悄悄摸到了赤焰軍陣前,揮刀斬殺了兩三匹落單的戰(zhàn)馬!

  饑餓,早已令衛(wèi)梁的軍人失去了理智。他們身上銀白色的鎧甲本就幾乎同冰原融為了一體,如今更是披風(fēng)遮蔽了金屬上的反光,在漫天風(fēng)雪中更加難以發(fā)現(xiàn)。

  戰(zhàn)馬發(fā)出聲聲垂死前的嘶鳴,重重倒在了地上。關(guān)寧武卒則以早就備好的繩索套住馬頸,拼命將其朝自己的陣中拖去。鮮紅的馬血冒著熱氣,于冰面上拉出了長長的鮮紅痕跡。就像是有人在這冰封的大地上,劃出的一道巨大的傷口。

  直至此時,松散列隊的赤焰軍方才意識到自己竟是遭到了偷襲。距離最近的幾名騎士根本等不及上官發(fā)令,便已飛身上馬追了出去,將盜殺戰(zhàn)馬的竊賊堵在了半路。雙方劍拔弩張,便似要當(dāng)場拼個你死我活。

  “將馬留下!”

  赤甲騎士以最后一絲理智克制著胸中幾欲噴薄而出的怒火,以刀指著對方的鼻尖,用并不太標準的南人官話喝道。

  “自己吃馬肉便可,我等便不可殺。你們這些蠻子,可不要欺人太甚!”

  餓瘋了的關(guān)寧武卒卻是分毫不肯退讓,死死護住了地上兩具絕無可能順利帶回的馬尸。

  “你們才是欺人太甚!馬是我們朔北的馬,豈容你們隨便宰殺!”

  赤焰軍這下終于摒不住了,帶起胯下坐騎狠狠撞向?qū)Ψ降纳砩?,將其頂翻在地。武卒們也不甘示弱,竟是搶先一步揮刀發(fā)難:

  “別廢話了,這些狄人蠻子茹毛飲血慣了,根本不能同其講什么仁心道義!反正橫豎都是一死,今日便同他們拼了!”

  赤焰軍胯下的戰(zhàn)馬閃避不及,當(dāng)場便被斬斷了馬腿。騎士們也紛紛自馬背上滾落下來,始終克制的盛怒也徹底爆發(fā),群起而攻之,轉(zhuǎn)眼便將那隊武卒悉數(shù)砍翻在地,而后仍覺不解恨,又親手割下了對方的耳朵來,便如百余年前草原人的先祖一般,將其當(dāng)做陣前殺敵的戰(zhàn)利品!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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