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花盛開時
露濕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少年壓了壓皂袍的領(lǐng)子,緊了緊袖口免得寒風(fēng)漏進(jìn)衣內(nèi),剛剛送別了好友,一步一步的往回走。說不羨慕是不太可能,但是別人努力得到的總不能是羨慕得來。少年腳步輕快了幾分,輕踏草含露,露霜齊交融。
回到小院,少年從水缸中舀了瓢水,小步送到不遠(yuǎn)處的灶房,熟練的從懷中摸出火折子生火熬起了粥,再蒸上隔街劉家嬸送來的白面饅頭便去內(nèi)屋。撣了撣胸襟袖口,輕輕拿起桌上的書,書面已殘破,架不住長久的翻閱,只可識得象山陸幾字,架起筆蘸水在桌上輕描淡寫:言語必信,非以正行。才有正其行之心,已自不是了。
少年姓楚名原,父母三年前病逝,楚原父親曾是舉人出身,卻次次倒在大比之下,一次次的希望最終變成一次次的失望,讀書人有讀書人的脾氣,自己沒做到的事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做到,也使得楚原雖然沒上過學(xué)塾,但是書卻讀了不少。讀書人也有讀書人的悲哀,手不能提、肩不能擔(dān),家內(nèi)事物皆是母親操勞,終于也是時間到了,母親病逝,父親沒多久也跟著去了。對于楚原來說,那段時間可能是人生最難熬的日子。好在現(xiàn)在自己孤身一人,不說生活有多難,生存下去還是可以,每日薄薄朝陽便起床收拾庭院,練字習(xí)文半個時辰,然后便去城門口擺攤收寫家書,還是能收獲幾個銅錢,忙時多寫幾封,閑時翻翻父親的藏書,雖說年紀(jì)不大,但是也有了些讀書人的氣象。
楚原鋪好桌面,架好筆墨,從囊篋中拿出一疊宣紙,又抽出兩方鎮(zhèn)尺,輕輕壓在紙上,鎮(zhèn)尺上刻“百年日月壺中品,萬里云山畫里觀”,是那東海楠木料,之前隔壁孟道長第一次看到楚原抽出這兩方鎮(zhèn)尺,忍不住嘖嘖地說:你這個小娃娃太可惜了,這要是給我孟大仙人來用,我這不會畫畫的就把這鎮(zhèn)尺往那紙上一壓,就能畫出個汴梁百花圖來,給你,你寫個信都悶不出個屁來。楚原悶著個大紅臉不好反駁,后來有一次孟道長被清桃街徐家管事的二舅子給掀了桌子抓著他的蓮花冠強(qiáng)行拜了幾次天地楚原才恍然大悟。
金寶街趙家新婦去年寄了封信給她在京城求學(xué)的夫家,問夫家何時歸,夫家兩個月前才回信,回的莫不是些大學(xué)學(xué)業(yè)繁重,不得脫身,若得空,一定必定肯定歸,莫問歸期之類的話,都是騙騙騙,孟道長騙得挨打,趙家老大能騙到什么。
可憐的孟仙人最后被楚原顫顫巍巍的扶起來,待到二舅子走遠(yuǎn)了,呸了一聲,咬牙切齒道要不是看你肉體凡胎經(jīng)不起爺二兩拳,爺能將你打得你二舅姥爺都認(rèn)不得你,剛嘟囔完二舅子卻是回了個頭,嘴角勾起,孟仙人一下子有了算命的作派,兩眼一閉伸手亂摸,嘴里嚷著我幡呢我幡呢。楚原輕輕抬起了腳,瞅了一眼剛剛正踩在“命”字上,默默的坐回自己的條凳上翻起了書。
今時還同往日,孟道長待到日上三竿,才晃晃悠悠的來到他的攤位前,桌布一攤,白幡一懸,竹椅一躺,易經(jīng)臉上一蓋,甕聲甕氣地說:“小楚啊,你這不行啊,道爺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南華沖虛本經(jīng)七術(shù)那可是一字不落的背完了,你這抱著那兩本書看來看去還能看出花來?”
楚原目不斜視,輕輕地說道:“書到用時方恨少,書到讀時才恨多,若連這兩本都吃不透,我看其他的書又能懂多少,用到多少,真正的讀書不是讀書,是讀書?!?p> “嘿,你這孩子若是剃度了出家,那幫禿驢怕是嘴皮子磨破了都打不過你這個機(jī)鋒?!泵系篱L掀起易經(jīng)一角,“昨日學(xué)塾鄧夫子喊你去聽學(xué),為何你不答應(yīng)?鄧夫子可是大儒呢。”
“我沒錢,”楚原看向街角那邊,那是學(xué)塾的方向,“鄧夫子是好人,這幾年教了我很多字,很多道理,雖然沒在學(xué)塾聽學(xué),但是并不耽誤我認(rèn)為鄧夫子是好人?!?p> “他當(dāng)然是好人了,就是是個事他都要去幫個忙,小楚啊,你就不覺得他挺累么?”孟道長拿下了易經(jīng),碼在桌角,坐的端正。
“這世上誰活著不累,若是自己活的累一些讓其他人不累,那當(dāng)個好人有什么不好?”
“若是你,你愿意這樣活么?”孟道長撣了撣長袖,“一輩子為了別人的好而活著,你覺得這是一個人存在的意義?”
“道長,您現(xiàn)在跟我講這些,我還差一口飯就能把自己餓死,若是將來我有出息了,天下承平,甲兵不用,我也這樣?!背艘豁摃?。
“若是四海暴起,刀光劍影呢,楚原你又當(dāng)如何?”孟道長來了興趣,追問道。
“那還能咋辦,力所能及,力有不逮。這道理二舅子應(yīng)該讓你比我更明白吧?!背瓕嵲跊]興趣講這些大道理,若是自己當(dāng)個縣太爺那種大官,八成是個好官,可是這一級級的考上去要何年何月了,還不知道考不考得上,愁得很吶。
孟道長被二舅子憋得滿臉通紅,對面米行的趙財聽得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小楚啊,我誰都不服就服你這張嘴啊,讀書人這嘴就是這么厲害,能說的我孟大仙人氣血上涌紅光滿面,誰還能有這功力啊。呸?!壁w財吐了一口濃痰。
趙財堂客前幾日想為夫君算個財運,孟道長非說這得好好摸摸骨才行,要不是當(dāng)時趙財就在對面制止得早,孟道長怕不只是扶冠尋幡了。
夕陽西下,楚原收了攤正往回走,孟道長攔住了他,“小楚啊,今日我想了很久,我覺得我的人生意義不在這里,明日我就去汴梁,總要去趟汴梁吧,汴梁百花總要看看吧?!?p> 楚原有些驚訝,拍掉孟道長伸向囊篋的手,“道長,你這去汴梁可別碰到了二舅子,聽說二舅子是汴梁的厲害人物呢。”
不提二舅子還好,一提孟道長臉色都發(fā)黑,那個天殺的惡霸,在汴梁能碰到他我就吃屎。孟道長揮揮手,就作告別,臨走之前還說了一句:“以后你若真的萬一行走江湖,碰到難事你盡管提你跟孟曲是生死之交即可,江湖上我孟道長還是有一份薄面的?!?p> 楚原對著孟道長的背影作揖,不說孟道長平常多不靠譜,但是大是大非面前孟道長還是教了他不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若非這些時時刻刻的提點,他楚原這三四年能堅持的下來?
一天接著兩場離別,楚原著實沒有多高的興致,路過劉家,楚原敲了敲門,門是木門,一把木栓在里面栓著。劉家主人叫劉延年,本是戶部地勘司處州分司司長,在整個黃庭地界算是大官了,縣太爺見了都要客客氣氣的。前年說是劉司長領(lǐng)著十幾個兄弟勘探地材不巧遇到地龍過境,十幾個人眨眼就沒了,然后劉家家道中落,落魄到門上的銅釘都被小賊給摳的一個不剩,現(xiàn)在只剩兩扇木門遮風(fēng)擋雨。劉家女主人本身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人,三年時間讓本就小有姿色的麗人逐漸變成一個成天都是唉聲嘆氣的婦人。許多更婦道的人家對于劉家女主人的評價更多的是克夫的命,雖說謠言止于智者,但是與那些人計較智不智的是真不智。劉家嬸打開門,瞧見是楚原后原本謹(jǐn)慎的臉上多了一絲絲笑意,輕聲說道:“又麻煩楚先生教庭芳習(xí)字了。”
“只要嬸不嫌我多雙筷子就行?!背饕?,執(zhí)晚輩禮。
楚原父母走后,劉司長沒兩個月也意外的走了,劉家嬸知道楚原的辛苦,看著那么個小孩子舉著與自己一般高的桌子,提著比自己輕不了多少的水桶,一個小孩子三年這么下來沒有容易的。又想到若是自己也走了,自己兒子與他又何嘗不是同病相憐呢?每每過節(jié)劉家嬸都會喊上楚原上自己家吃吃飯。
“楚原,我給你說”,里屋沖出來一個小孩,“鄧夫子今天可是夸我天資聰慧,居然能把他教得文章倒背如流!”說完抬手就把剛剛流出的鼻涕擦到了臉上。
劉家嬸心疼的掏出帕子將臉上擦干凈,邊擦邊說:“是不是涼到了,怎么又流鼻涕了。”
楚原笑了笑,說道:“是講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道旁苦李,為人所棄了吧?昨日才與你講過的。”
“楚夫子神機(jī)妙算,佩服佩服?!眲⑼シ忌斐鰞筛竽粗福絼⒓覌鹱哌M(jìn)后廚,又悄悄地問道:“明天鄧夫子要講撒子,你快告訴我?!?p> 楚原伸手一把按住劉庭芳腦門,手腕輕輕一擰,劉庭芳被帶著轉(zhuǎn)了個身,隨后輕聲說道:“明日之事豈是人能猜得到的?我之前教你的,你記住了,你才能得到鄧夫子的夸贊,你要想明日再得到鄧夫子的夸贊,那些答案正在你桌子上的那本書里,你只要記得了,鄧夫子能天天夸你?!?p> 劉庭芳拍掉楚原的手,惱羞成怒道:“我能不知道?書那么厚我怎么記得住。誒,你說老孟說的那個法子到底成不成,他說他當(dāng)年背書都是把書蓋臉上,只消閉眼一兩個時辰那書里的字都流進(jìn)他腦袋里了。”劉庭芳撓著腦袋邊走邊問。
“你覺得呢?”楚原笑著反問。
“我就知道那狗日的老孟就是戲耍我,”劉庭芳捶足頓胸,“可那天他還讓我隨便抽他蓋的那本易經(jīng),我隨便抽他真的就記得啊?!?p> “他要是不記得,他那個攤也擺不出來了,下回你換一本抽?!眲傉f完,楚原愣了一下,低聲說道:“對了,孟道長已經(jīng)去汴梁了,下回見他要等你到汴梁求學(xué)的時候了?!?p> 劉庭芳張了張嘴巴,孟道長來城里的那天劉延年正好出城,雖說知道他要走,可也沒想到道長就這么走了,招呼都沒一聲,太不兄弟了,劉庭芳臉色一陣變幻,最后忍著淚水帶著哭腔說道:“狗日的老孟也不看看我是不是個讀書料,要是我不讀書了豈不是見不著他了啊?!?p> 楚原拍了拍小家伙的腦袋,輕輕說道:“所以讀書不能懈怠,起碼為了能再見孟道長?!?p> 孟道長不知道,有個小孩起初是有了對他的那份牽掛才能堅持下去,每一次努力都是為了那份牽掛,慢慢地,努力成了習(xí)慣,偶爾一次懈怠都會隱隱有種負(fù)罪感。
“老孟一個算命的在京里混不混得開哦,聽說那邊算命的都是龍虎山大天師的官印擺著。老孟錘子都沒得。他得不得行哦?!眲⑼シ监粥止竟荆瑹o精打采的往屋內(nèi)走去。
深秋,天黑的越來越早,楚原推開門,頭一次沒有先拿書,而是和衣躺到了床上,呆呆地望著床幔,他也有些想親人了,三年時間,說長不長,長到模糊了臉龐,說短不短,短到那份痛苦仍如新刺扎肉。再過兩月左右,就又要到祭日了,那是開年沒多久的日子,記得那年冬日里的梅花香,記得那年桌上的魚湯暖,記得那年的爆竹聲聲,記得那年火盆里的紅薯,記得那年父親說的食不言寢不語,卻怎么也記不得是怎么個聲調(diào)了。記得母親下葬的時候冰雪消融,桃花才剛剛有花骨朵,父親下葬的時候桃花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