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山腳,舒瑩雙手叉腰,抬頭望著彎彎扭扭一路延伸到山頂?shù)难蚰c小道不由地嘆了口氣,凡人地界辦事確實麻煩,一條上山下山的小路上縱目望去居然有十七八撮游客,這種情形讓她根本無法避開那些凡人直接御劍上山。
舒瑩只得耐著性子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
約莫一個時辰左右,舒瑩停下腳步抬頭望向路邊八角亭,一位三十來歲的書生正端立在亭內(nèi)仔細研墨,瞧著面容憔悴,西蜀特有的熟宣被兩根黃粱鎮(zhèn)紙壓得整整齊齊。
舒瑩仔細打量發(fā)現(xiàn)居然還是修行中人,雖說這修為著實不入法眼,頗有幾分“返璞歸真”的路數(shù),舒瑩心里明白,又是一個在靈臺境停步多年的凡俗。
按道理,靈臺境的人氣息應該是靈氣十足朝氣勃勃,可眼前這書生研墨之時每一圈時間分毫不差,哪有那種銳意進取活靈活現(xiàn)的氣息,只瞧著暮氣沉沉。
舒瑩不由得搖了搖頭,可惜一個好苗子沒有師父領進門白白耗費光陰十數(shù)載。
書生停下手,從筆架上選出一支狼毫蘸了蘸墨,轉(zhuǎn)頭瞧見舒瑩也是微微一笑點頭致意,又看了看遠處蒼云纏青山,筆懸了好一會,書生搖了搖頭又將筆擱在硯臺上。
“讓姑娘見笑了,好景歷歷在目,腹中卻無墨,確實無從下手?!币荒樸俱驳臅鷮χ娆撉敢獾男α诵Α?p> 舒瑩手掐子午訣作揖道:“讀書人都了不起,不會見笑?!?p> 書生見著面前女子行禮也是一驚,作揖回禮,笑著說道:“不知姑娘是位道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舒瑩只是笑著看著書生,突然說道:“不敢為天下先?”
書生憔悴的臉龐一陣錯愕,呆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舒瑩又笑著說道:“固步自封?”
書生臉色又難看了幾分,單手撐在石桌上。
“慈是德,儉亦是德,以慈縛手以儉縛腳,這輩子就這樣困住自己要不了多久必將靈臺腐朽神魂委頓,然后徹底泯然于眾生,先生,道不是這么修的?!笔娆摼従徸哌M亭內(nèi),捏起那支蘸了墨水的狼毫,輕聲說道:“讓讓?!?p> 書生掐緊袖口又驟然松開,默默橫移了兩步,舒瑩走到石桌前,吹了吹狼毫筆尖,轉(zhuǎn)頭對書生說道:“被大道理捆住身心如何得大自在?猶猶豫豫最終心力交瘁,還是看不懂那句話?!?p> 舒瑩在熟宣上寫下四個大字,將毛筆擱在硯臺上,拍拍手笑嘻嘻的說道:“哦唷,還不錯哦?!眰?cè)頭看著書生憔悴的臉龐,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又繼續(xù)登山去了。
神色憔悴的書生汗水刷刷的流了下來,瞧著熟宣上歪歪扭扭的四個字,明明寫的毫無章法甚至可以說對書法是一竅不通,卻怎么都覺得這四個字就該這么寫,書生輕聲喃喃道:“獨善其身,謝客受教了。”
山風吹拂過,幾片樹葉盤旋而下從書生眼前掠過,那四個字在書法上的造詣,就如同書生修行十數(shù)年來在修行路上的造詣一般,對于真正走在前面的人來說是如此不堪??雌埔坏佬恼显倩仡^看別人正在經(jīng)歷著你經(jīng)歷過的心障時,往往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如此簡單的道理當初為什么會被困住許久許久。
留云亭前,舒瑩駐足看著不遠處的道觀,面色古怪。
自古傳承至今的道統(tǒng)往往有一些秘辛是口口相傳不記載于文字書本之上,對于在人族地界上有一個尚未登記造冊的道觀,是可以說的過去,畢竟除了修士也有一些未曾踏入修行界的“野”道士,只是讓舒瑩覺得怪異的是,一位靈臺境的小小妖修居然是這座道氣頗重的道觀的觀主,遠古至今,妖修道士有幾位掰著手指都能數(shù)得清楚,非是道家容不下妖修,實在是妖族確實難以修道。
舒瑩伸手敲了敲門,不多時一位小道童拉開青色木門,抬頭看見一位年輕女子那小道童眼神莫名的亮了一分,笑嘻嘻的掐了一個子午訣說道:“施主請進,想來是登山口渴了吧?!?p> “登山累了進來歇歇腳,順便討口水喝。”舒瑩笑著說道,跟著小道童進了觀內(nèi)。
黃鵠正坐在樹蔭下納涼,輕聲說道:“施主這邊落座?!?p> 樹蔭之下兩張竹椅,舒瑩剛坐定就瞧見旁邊靠墻放著的書篋,沒等開口黃鵠便笑著說道:“無量福,貧道黃鵠,道號云浮,添為長春觀觀主,施主真是好福緣啊?!?p> 說完便笑著拂須不言。
“然后呢?”舒瑩灌了口黃鵠倒好的茶水,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黃鵠就等后面的話。
黃鵠抿了口茶水,笑著說道:“貧道今日早課心中異動,覺得今日有貴人來此,看來就是施主您了?!?p> “哦?多貴?救你命的那種貴嗎?”舒瑩笑著說道。
“哎,確實是救我命,貧道幾十載光陰都用在這長生觀上,貧道每日與這道觀一草一木相伴也是有感情,偏偏有妖道在山頂立陣,日日消磨我觀內(nèi)靈氣,長此以往要不了多久此地就會一片荒蕪了?!秉S鵠搖頭嘆息。
“哦?妖道?黃觀主為何不去破了那陣法呢?”舒瑩神色有些怪異,說著話也帶著笑意。
“非是我不想,實在是不行,那妖道實力不在我之下,每次我想靠近那山頂,最終怎么都走不上去,像是另一種拒之門外,后來我在一篇道門真錄上瞧見過一種關門之法,只需一方小陣再將真名記在陣眼之上,就可以讓人一葉障目,求而不得,也是另一種人為的有緣無分?!秉S鵠唉聲嘆氣,又是吹足頓胸。
“前楚時期蜀中多蛟龍作怪,一些修行門派多半會請一些兵家修士布一門禁制陣法,最初是為了防止被妖族蛟龍所屬禍亂宗門,后來蛟龍所屬被鎮(zhèn)壓的差不多了,這門禁制卻一直用到現(xiàn)在,避世宗門躲避凡人求仙訪道,道門高真為了圖個清凈無為?!笔娆撍菩Ψ切Φ目粗S鵠,那黃鵠神色仍然是一臉憤慨,舒瑩又繼續(xù)說道:“還有一種則是道門高真所述箴言敕令,這種不是大修士是無法做到。按你所說,山頂那也是一座類似的禁制只是不知是兵家陣法還是道家敕令了?!?p> “必然是兵家陣法,若是大修士我上那山頂豈會只是簡簡單單的鬼打墻?說不得我靠近一些都會落得個生死未卜,定然是個兵家子弟而且修為與我應是相差不大,否則怎么可能我數(shù)次都只是差一點點就能破陣呢?!秉S鵠神色堅定的說道。
舒瑩撇了撇嘴,進門之前遠遠望了一眼山頭,道氣沉重,你黃鵠身為一個道士居然還以為是兵家修士布的陣法,再者從根本上來說你才是妖道,現(xiàn)目前還未見著山上是哪路修士的手法,若是哪位道家大修士的敕令,你黃鵠小妖道就該干嘛干嘛吧。
心里這么琢磨著,舒瑩卻說道:“黃觀主猜測八九不離十,只是如何破局?”
“能否勞煩施主替本道山頂走一遭?待破局后必有重謝?!秉S鵠起身作揖。
舒瑩是心里憋得難受,您一個道士好好的裝個道士,又來個書生那一套作揖?楚原那蠢蛋就被這妖道破綻百出的一舉一動給忽悠到了?
實則是舒瑩未能以己度人,就好比一個山里窮小子突然步入御前官場,哪里知道里面的門門道道規(guī)矩重重,滿打滿算楚原接觸的修士才幾個?又有幾人是真正持修士禮節(jié)?
舒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抬頭望向天上,萬里無云,又驚呼道:“看,有人?!?p> 黃鵠恍若未覺,笑著對舒瑩繼續(xù)說道:“施主你也放心,我看施主修為也不低,對付起來也是綽綽有余,當然,事后施主想要什么盡管說就是了,老道我極盡所能定滿足施主的要求。”
舒瑩看著黃鵠,突然笑出了聲,伸手掐訣,一道破障雷法自舒瑩神臺中迸發(fā)而出,霎那之間天地俱靜,道觀里青磚白瓦綠樹的顏色像是潮水一般極速褪去,就連黃鵠也是剎那之間變成黑白色彩,像是潑墨畫一般一動不動,舒瑩環(huán)顧四周,卻瞧見除了楚原的書篋還有色彩,只有剛剛開門那個小道童,只是也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舒瑩抹了把冷汗,這方道觀怪不得如此怪異,某位大修士在此地畫地為牢,像是潑墨作畫一般畫出一方天地,點睛之筆在那開門小道童身上,第一眼小道童就瞧出進來之人的修為,然后牽引出后續(xù)黃鵠的所有的言行舉止,大概意思就是小道童見人,黃鵠說人話,小道童見鬼,黃鵠說鬼話,也可能是那位大修士只是隨手施為,若是來人脫離了黃鵠對話的格局,黃鵠要么會做出出格的舉動要么就權當沒聽見,舒瑩那聲驚呼若是尋常人都是循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那黃鵠目光絲毫不偏,此方世界真是惟妙惟肖,剛剛確實是自己說錯話了,楚原那個蠢蛋不中招誰中招。
若是楚原在此,十有八九會想到幽篁里長廊上那幅山水煙雨圖,運筆是如此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