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懿公四年,夏五月,齊都臨淄。艷陽在天,烈日熏蒸。
齊懿公難耐宮中悶熱,欲往西南門申池避暑,乃命邴歜御車,閻職驂乘。
近臣私下諫止道:主公不可使邴歜御車,閻職驂乘。
齊懿公:卻是為何?
近臣:主公前曾刖邴歜之父,又納閻職之妻,而皆命侍于身側(cè),豈非取亂之道乎?
齊懿公:卿忠君之情,甚堪嘉慰。但卿未知,人生在世,皆貪富貴而忘親情。我雖刖其父奪其妻,而予以富貴,彼豈敢反我?
于是不聽近臣勸諫,仍命二人駕車出城,暢游于申池。
君臣至于申池,懿公酒醉苦熱,命取繡榻,置于竹林密處,臥而乘涼。
邴歜與閻職也都喝醉,共浴于申池,互相戲謔。邴歜乘醉折竹,擊中閻職面額。
閻職負痛,罵道:斷足子!
邴歜回敬道:奪妻者!
彼此互罵一回,忽然同時羞愧難當,遙望竹林,便對齊懿公仇恨突發(fā),不可遏制。
邴歜見左右無人,知是侍衛(wèi)及宮女皆都害熱,各去乘涼,乃一時膽大,惡從心頭起,便與閻職議道:今仇人醉臥竹林之中,從游者惟有你我。天遣報復(fù)之機,兄謂如何?
閻職道:公報刖父之仇,吾報奪妻之恨,有何不可?
二人意決,遂出水池著衣,躡手躡腳,進入竹林。
只見竹林之內(nèi),涼亭之中,齊懿公袒胸露乳,正在熟睡,只有蟬噪,內(nèi)侍皆無。
邴歜見此,便順手折斷一根竹枝,以刀削之,利如鋼針。
閻職問道:子削竹針何為?
邴歜答道:兄扼其喉,休使發(fā)聲;某以此竹釘入其百會要穴,其不死何為?則竹針埋藏頭發(fā)之內(nèi),毫無外傷,更不見血。侍衛(wèi)見之,只說醉酒而死,神鬼莫能察也。
閻職贊道:果然妙計!
于是上前俯身,死死扣住懿公咽喉。
齊懿公猛醒,正待掙扎叫人,邴歜早置竹針于懿公頂心,復(fù)取硬石在手,只一下便將竹針砸入百會要穴。于是直沒針尾,滴血不出,懿公無聲無息而亡,竟不知死于何人之手。
邴、閻二人行兇已罷,復(fù)又走出竹林,還入池中相互戲水,若無其事。
直到夕陽西下,日色將晚,忽聞竹林中傳來內(nèi)侍叫聲,驚怖異常。邴、閻二人這才出水披衣,跑入竹林,問何事驚叫。內(nèi)侍指向懿公尸體,語不成聲。
內(nèi)侍:你二人來看。主公未知何故駕薨,身體已冷矣!
二人故作不信,一探鼻息,一摸脈門。然后大放悲聲,伏尸痛哭,如喪考妣。
內(nèi)侍不疑他故,只道國君醉死,于是喚集侍衛(wèi)、宮人,與眾人輿尸回城,報與眾卿大夫。上卿高傾、國歸父聚集群臣商議,便請公子元即位為君,是為齊惠公。
邴歜與閻職拜賀新君已罷,因心中有鬼,恐日久事泄,略作商議,便以大車盡裝家資,再以駢車各載妻子,先出城往南緩行,不使人知;二人卻依舊上殿侍君,不動聲色。
數(shù)日之后,齊惠公率眾卿為懿公送葬,邴、閻二人御車隨行。待眾卿正行大葬之禮,無暇他顧之際,二人悄悄駕車駛離,日夜兼程向南,與家人會合,逃往楚國而去。
畫外音:至齊懿公被殺,惠公即位,齊國五公子爭位之亂,到此終告結(jié)束。當初晉獻公死后,便因諸子爭斗以至動亂,幾達二十年之久。齊國在桓公死后,同樣出現(xiàn)諸子爭斗,其國之亂比晉國驪姬之亂還長,實是歷史重復(fù),駭人聽聞。齊國由盛轉(zhuǎn)衰,霸主地位一去不返,原因便在于此。亦由此而起,導(dǎo)致齊國君弱臣強,大夫主政。齊國霸業(yè)既止,此后便進入晉楚爭霸、秦國東進時期。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輝煌,已成往事如煙。
鏡頭轉(zhuǎn)換,按下齊國,復(fù)說魯國。
魯文公薨逝,宣公姬惡即位,三家大夫交相為政,被稱為“三桓”。
三桓者,乃是孟孫氏公孫敖,生子長曰谷,次曰難;叔孫氏公孫茲,生子曰叔仲彭生,又稱叔孫得臣,為世子太傅;季孫氏季無佚,乃季友之子,生子名行父,又稱季文子。
三桓之外,又有魯莊公庶子公子遂,亦曰仲遂,因居住曲阜東門里,故稱東門遂。與公孫敖為從兄弟,季孫行父乃為子侄一輩。與三桓一同用事,分攬朝政。
鏡頭閃回。當文公在世之時,公孫敖娶莒國公族之女戴己、聲己姊妹為妻,戴己生谷,聲己生難。戴己病卒,公孫敖復(fù)欲聘莒國己氏之女,莒人因聲己尚在,因此不允。
公孫敖垂涎己氏美貌,戀戀不舍,便遣使至莒,詐言道:我弟仲遂尚未娶妻,可與其納聘己氏之女乎?
莒人信以為實,由此許之。公孫敖于是親至莒國修聘,聲方替從弟仲遂迎女歸魯。歸途之中,因見己氏容貌絕美,是夜竟與其同宿,自娶歸家。
仲遂聞?wù)f兄奸弟妻,因而大怒,欲起家兵攻打公孫敖。叔仲彭生苦苦相勸,復(fù)請魯文公出面,迫令公孫敖退還己氏于莒國,以釋仲遂之怒。
公孫敖雖然依言將己氏退回娘家,但常懷思念,不能釋懷。次年,公孫敖奉命前往洛陽王城,奔襄王之喪;回途之時,竟趁機私往莒國,與己氏相聚,不復(fù)歸魯。
魯文公聞此,亦不追究,遂使其子孟孫谷襲父之爵,主祀孟氏一門。
其后未久,公孫敖思歸故國,便使長子孟孫谷轉(zhuǎn)請族長,請還曲阜。
東門仲遂道:無入朝,無與國政,無攜己氏,方可歸。
公孫敖聞此三個條件,滿口許之,此后歸魯三年,果然閉戶不出。到第四年上,公孫敖忽又渴念己氏,便盡搜家中寶貨金帛,復(fù)往莒國,再與己氏團聚,此后再不歸魯。
再過一年,孟孫谷不幸病故,死在其父公孫敖前頭。遺下一子,名喚仲孫蔑。因其年紀尚幼,尚不能撐持家業(yè),魯侯乃立子谷異母弟孟孫難為卿,以主孟孫氏之祀。其后未幾,莒女己氏病卒,公孫敖復(fù)思歸魯,但行至齊國,便即患病,死于堂阜。
孟孫難將父歸喪,葬于魯國祖塋,自此不問政事,打算只待兄子仲蔑長大成人,便以卿位讓之。當時三桓之中,季孫行父身為晚輩,每事不敢自專;而彭生仁厚,故此仲遂、得臣二人當權(quán)用事。
敬嬴欲其子姬倭為嗣,乃重賂仲遂道:若使倭得為君,魯國之政,當與子共之!
仲遂應(yīng)允,暗道:叔仲彭生乃太子師,必不肯與我同謀。叔孫得臣性貪,可以利動之。
便以敬嬴賄金分贈叔孫,并轉(zhuǎn)述嬴氏之托。得臣既受其賄,便與仲遂同謀奪嗣。
閃回結(jié)束。魯文公薨逝,世子姬惡即位,各國遣使吊問。
齊惠公姜元遣人至魯,會同文公之葬。魯人謝之,事畢商議答禮。
仲遂在葬禮上見到齊國使者,忽思一計,便謂叔孫得臣道:齊、魯世代交好,因孝公結(jié)怨,遂為仇敵。今齊侯公子元新立,先遣人來會葬我先君,此修好之意也。我可往謝,乘此機會結(jié)齊為援,以立公子倭,不亦可乎!
叔孫得臣鼓掌答道:善哉,我當同行。
于是二人便向公子惡自請為使,至齊國拜賀新君惠公即位,并謝會葬之情。
姬惡剛剛即位,不好拒絕,于是準其所請。仲遂與得臣遂赍重禮,至臨淄回聘。
齊惠公見魯國二卿并至,甚為欣悅,遂于殿中賜宴,并問魯國新君何以名惡。
仲遂見問,便乘機進譖道:因其出生之時,太史占言不得享國,先寡君故取惡為名,以為厭勝。亦因此故,不喜此子。
齊惠公奇道:既云不得享國,又未得先君喜愛,則何必立為太子,承嗣君位?莫非再無其他公子,可托以國?
仲遂答道:非也。先寡君庶長子姬倭為人賢孝,禮敬大臣,國人皆思奉以為君。但因非嫡出,故此情愿讓位于惡。
惠公笑道:我謂文公執(zhí)拗,糊涂不明。雖曰立嗣以嫡,乃為周制,但古來亦有立子以長之義。況既為長子,又君之所愛乎?
叔孫得臣聞此,再拜贊道:常言道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明公一語道破我國之弊。魯國信奉周公之禮不移,向來立嗣以嫡,無嫡立長。先君狃于常禮,棄倭立惡,國人不悅。上國若肯為魯改立賢君,愿先結(jié)婚姻,其后行之有名。若公子倭得立為君,則臣等輔之,此后必重結(jié)齊魯之好,專事上國,歲時朝聘,不敢有闕。
齊惠公大悅,因與二卿盟誓,并設(shè)婚約。
仲遂與得臣既返,因有齊侯盟約,便大膽施行宮變。遂與敬嬴定下毒計,使圉人偽報馬生良駒,誘騙姬惡前往觀看。姬惡信以為實,果然前往,并帶二弟姬視與姬倭陪同。
仲遂與得臣早在馬廄之中提前暗伏刺客,見國君到至,遂踴身而出,當場擊殺姬惡、姬視兄弟二人;又騙太傅彭生入于廄所,復(fù)擊殺之,埋尸于馬糞之中,移出城外葬埋。
完事之后,仲遂往報文公夫人姜氏:國君與弟姬視往御廄觀看母馬生駒,皆被母馬發(fā)瘋踏死。太傅彭生往救,亦被踢成重傷,當場斃命。只因尸首面目全非,恐驚夫人;又聞太史卜曰今日大兇,故不敢停尸宮內(nèi),已抬出城外厝置。只待新君即位,便行大葬。
姜氏聞?wù)f二子同日俱死,不由大慟而絕,死而復(fù)蘇。
來日早朝,殿頭官先報昨日噩耗。眾卿聞?wù)f惡、視兩位公子及太傅彭生之死,便知必系仲遂所為,皆都不敢明言。
惟有季孫行父,私謂仲遂道:子行此歹毒之事,眾卿不言,自有天報。冥冥之事,暫且不論,則若晉伯來討,子將何以處之?
仲遂不以為然:齊、宋弒其長君,尚不成討,今二孺子被瘋馬踢死,又何討焉?
得臣在旁,岔以他語:國不可一日無主,議立新君,是為急務(wù)。公子倭賢而長,宜嗣大位,爾眾官更有何說?
百官見彭生已死,誰復(fù)敢言?乃奉公子倭為君,是為魯宣公。
仲遂復(fù)又獻媚:臣聞母以子貴。主公既為魯君,當尊生母敬嬴為夫人,使居正宮。
百官聞此,皆都致賀,更無異辭。仲遂便親引衛(wèi)士,來請文公嫡夫人姜氏移宮。
文姜思兒淚水未干,聞?wù)f仲遂已扶公子倭為君,愈加捶胸大哭,且哭且罵。
乃命左右侍者:即刻收拾車仗,我其歸齊。
仲遂佯作挽留:新君雖非夫人所出,然夫人乃國之嫡母,孝養(yǎng)自當不缺,奈何非離故國,欲向外家寄活?
姜氏厲聲罵道:惡賊東門遂!先君有何虧負你處,絕其苗裔?我母子何負于你處,行此慘毒之事,將我二子一并谫除?又逼主母移宮,乃以虛言相留!鬼神有知,決不宥賊!
只這一番言語,罵得仲遂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更無半字以對。
姜氏遂不與敬嬴相見,一徑出了宮門,登車而去。經(jīng)過大市通衢,復(fù)放聲大哭,對圍觀臣民呼道:天乎,天乎!我二子何罪?被奸賊滅理喪心,殺嫡立庶!我今與國人永辭,不復(fù)再至魯國!
路人聞?wù)?,莫不哀之,魯國為之罷市。因稱姜氏為哀姜,又以出歸于齊,謂之出姜。
出姜至齊,與昭公夫人母女相見,各訴喪子之冤,抱頭而哭。
齊惠公惡聞其母女哭聲,另筑宮室,遷母與姊居之,出姜最終病故于齊國。
魯宣公同母弟名曰叔肹,為人忠直。
因見仲遂殘戳公室,助兄奪位,非其惡行,不往朝賀。友人驚詫,問其緣故。
叔肹:但見吾兄,即思吾弟,何以賀為!
友人:子既不義兄,盍適他國?
叔肹:兄未嘗絕我,我何敢絕兄?
宣公以粟帛相贈,叔肹固辭:幸而不至凍餓,何敢空費公帑!
使者再三致命,叔肹絕不肯收,只得復(fù)命。
宣公問道:吾弟素貧,不知何以為生?
使者答道:挑燈織屨,明早賣之,以治朝餐。
宣公嘆道:此子欲學(xué)伯夷、叔齊,采首陽之薇耶!
遂不再問。叔肹至宣公末年而卒,終生未嘗受其兄一寸之絲,一粒之粟;亦終其身,未嘗言兄之過。魯人皆以叔肹高義,稱頌不置。
是歲正旦,朝賀方畢。仲遂啟奏:臣與齊侯立有婚約,主公內(nèi)宮尚虛,事不容緩。
魯宣公準奏,乃使仲遂如齊,請婚納幣。正月至齊,二月迎姜氏以歸,宣公立為夫人。復(fù)遣季孫行父往齊謝婚,并獻濟西之田,效贄于齊君。
齊惠公大悅,乃與魯宣公約盟,以夏五月佳期,會于平州之地。
至期,魯宣公先往,齊侯繼至,先敘甥舅之情,再行兩國君主相見之禮。
會盟已畢,仲遂謂其族人:我今日方始安枕而臥矣。
自此齊魯朝聘交好,殆無虛日,無令不從,無役不共。
魯宣公元年,亦乃是周匡王五年,陳靈公六年,宋文公三年,楚莊王六年。
陳侯背楚附晉,楚莊王發(fā)兵攻陳,順道伐宋。
陳、宋告急晉國,晉執(zhí)政大夫趙盾遂發(fā)三軍,與宋、陳、衛(wèi)、曹諸國之君會于棐林(河南尉氏),議救陳、宋,并兼攻鄭。
楚軍舍陳、宋救鄭,與晉聯(lián)軍遇于北林(河南新鄭北)。晉聯(lián)軍見楚軍整肅,威勢赫赫,竟不敢戰(zhàn)而還。陳、宋只得背晉向楚,由此楚勢大振,漸漸壓倒晉國。
鏡頭閃回,便說楚莊王熊旅,及其圖霸之事。
楚穆王在位十二年薨逝,彼時楚國內(nèi)外交困,動蕩不安。
當時令尹成大心已死,成嘉繼為執(zhí)政令尹,擁立公子熊旅即位,是為楚莊王。
成嘉字子孔,乃成得臣之子,成大心之弟。當時若敖氏家族所屬舒國及其附庸宗、巢等國叛楚,成嘉率軍討伐,俘虜舒、宗兩君,包圍巢國。
莊王即立,成嘉、潘崇為徹底消滅諸國叛亂,再次率軍出征,派公子燮與斗克留守國都,保護莊王。
斗克曾為秦軍所俘,后被釋歸,甚不得志。公子燮欲為令尹,卻敗給成嘉,亦懷不滿。二人奉命留守,便起謀反之意;故于成嘉兵出未久,便命加固郢都城防,以阻止大軍回國,并派人前往軍中,行刺成嘉。
刺客失手被擒,供出斗克二人陰謀。成嘉、潘崇迅速回師,圍攻郢都。
公子燮與斗克明知不敵,乃挾持莊王棄城而走,欲逃商密。行至半途,子燮與斗克被廬大夫戢梁誘殺,救出莊王。
成嘉奪回郢都,不見莊王,因而大驚,乃命潘崇守城,親自帶兵隨后追趕。北行至廬,適逢戢梁護送莊王南歸,兩下相遇,君臣得以再會。戢梁又獻上公子燮及斗克首級,成嘉大喜,奏請莊王,便使戢梁為廬國之君,然后班師重返郢都。楚國內(nèi)亂,至此遂平。
還于楚都未久,令尹成嘉積勞成疾,不治而亡。
楚莊王號哭終日,眾卿力勸方止,勉強升座治事。因為斗般守城平叛之功,使其接任令尹,并命斗越椒為司馬。斗般字子揚,乃是斗克之父。
蒍賈時任工正,因與斗般叔父成得臣有仇,恐斗般掌權(quán)后報復(fù)自己,乃向莊王進諂。
蒍賈:豈有子為叛賊,而其父不知者?斗克作亂之時,斗般在京而不能止,復(fù)使大王被叛賊挾持,其必通謀。今若以令尹授之,則不啻于開門揖盜。
莊王被其諂言所惑,遂殺斗般,命斗越椒為令尹,蒍賈為司馬。
滿朝公卿未知何故竟生此變,無不驚亂。
楚莊王二年,晉國正卿趙盾遣上將軍郤缺為帥,引軍突襲蔡國。蔡莊侯派人向楚求救,楚莊王因心傷成嘉之死,并無心思理政,遂故作視而不見,拒不出兵。
不久蔡都失陷,莊侯只得向郤缺投降求和,并于次年悲憤而亡。
此年楚國大饑,盜賊蜂起。先是巴國東部山戎族趁機來襲,攻打阜山;繼而東方夷、越之族趁機作亂,入侵楚國東南,攻占陽丘,威脅訾枝(今湖北鐘祥)。庸國發(fā)動蠻族諸部造反,麇人聚兵于選,欲攻郢都。
各地天災(zāi)人禍,軍事告急,莊王卻躲在深宮之中,通宵達旦飲酒,不理政務(wù)。
眾卿見此,紛紛入宮進諫,請楚莊王升朝視事,賑災(zāi)除盜,拒敵四方。莊王一概不聽,反將朝中之事皆都交由斗越椒代理,并懸木牌于宮門,上書:進諫者,殺毋赦。
楚宮內(nèi)有賢妃樊姬,心憂國事。因仗莊王寵愛,常借宴舞時屢次勸導(dǎo)莊王遠離聲色,卻收效甚微。樊姬為此不再梳妝打扮,終日蓬頭垢面。莊王奇怪,問其為何不施粉黛。
樊姬奏道:大王整日沉迷酒色,荒廢國事,楚國將亡矣,我為誰粉黛艷妝耶?
楚莊王聽后大奇,當即表示悔改。然而未久,舊病復(fù)發(fā),又不問政。
樊姬遂請在紀南城垣筑起高臺,每夜登臺,獨對星月梳妝。莊王愈奇,便問其故。
樊姬答道:大王曾應(yīng)妾遠離聲色犬馬,勵精圖治,但又食言毀諾,是不在意妾身。故妾不如獨對星月,尚能彼此欣賞。
莊王稍悟,然不能改。大夫申無畏冒死入宮進諫,莊王右抱鄭姬,左抱蔡女,使刀手侍立于側(cè),踞坐于席間,問道:大夫之來,欲飲酒乎?欲聞樂乎?抑有所欲言也?
申無畏:臣非飲酒聽樂,是有惑不解,來求問于大王。
楚莊王:卿有何疑惑?可試言之。
申無畏:臣行于郊外,有以隱語問于臣者。臣不得其解,故愿聞于大王,以求解釋。
莊王大感興趣,笑而問道:先生大才,國人無不羨之。是何隱語,大夫竟不能解?
申無畏:國有大鳥,身被五色,止于高阜三年,不見其飛,不聞其鳴。不知此何鳥也?
莊王天縱聰明,聞弦歌而知雅意,于是笑道:寡人知之矣,是非凡鳥也。三年不飛,飛必沖天;三年不鳴,鳴必驚人。卿意我知,子其俟之!
申無畏再拜而退。
居十數(shù)日,莊王淫樂歌舞如故,更不朝會諸卿大夫,議論國政。
申無畏每日入朝,不見莊王升殿,于是長吁短嘆。
大夫蘇從問道:我聞大人前番曾入宮求見大王,未知有何言語?
申無畏便以隱語之事訴之。
蘇從慨然道:公能使王悟之,而不能使其行之。某既食君祿,當以死促其行也。
于是解劍闖宮。見內(nèi)殿中歌舞正酣,入內(nèi)更無他言,直趨王座,便即伏地大哭。
楚莊王嚇了一跳,問道:先生何至如此傷心?
蘇從答道:臣將死也,豈不傷心?楚將亡也,豈不流涕!
莊王大驚:卿因何作此危言?
蘇從再拜言道:大王有命,進諫者死。臣欲進言,王不能聽,則必殺我。臣死之后,再無人進諫,則楚必亡。此非危言,乃實情也。
莊王大怒:卿既知我令,卻故犯之,何其蠢耶!
蘇從答道:臣之蠢王能知之,王之更蠢于臣者,不自知也。王若殺我,則成忠臣之名;楚國若亡,則主公則為亡國之君,求為匹夫而不可得,豈非更蠢于臣乎?
莊王盯視蘇從,沉吟半晌,忽自席間坐起,以手撫蘇從之背,言道:卿敢以忠言死諫,寡人敢不從命!
隨即傳令,絕鐘鼓之懸,屏退鄭姬,疏遠蔡女,改立樊姬為夫人,使主宮政。
樊姬因問其故,莊王答道:寡人好獵,卿屢諫不從,遂不食鳥獸之肉;寡人好色,卿便只對星月,此謂孤之賢內(nèi)助,不立為夫人而何?
乃遣散歌樂舞女,就而臨朝視事。
伍舉、蘇從連上策章,莊王納之。重任蔿賈、潘尪、屈蕩,以分令尹斗越椒之權(quán)。
楚莊王當即親征,出兵攻伐庸國。
乃將楚軍分為兩隊,左軍以子越為將,從石溪出兵;右軍使子貝為帥,從仞地出兵;并聯(lián)絡(luò)秦國、巴國及蠻族部落,分進合擊。楚王親自督戰(zhàn),將士拼力猛攻,庸國不支,迅即城破國滅,此后史上再無其國之名。
楚莊王取得親政以來第一場勝仗,且首戰(zhàn)便滅一國,楚人由此大振,舉國歡騰。
鄭侯聞此,便以晉國無信,屢受齊、宋賄賂,中途棄伐為由,再次叛晉,受盟于楚。
恰在這時,陳共公卒,靈公即位。楚莊王為制造北伐借口,并不派人前往吊唁。陳靈公怒叛楚國,與晉結(jié)盟。楚莊王見時機已到,立即親率大軍攻陳,繼而攻宋。
晉國執(zhí)政正卿趙盾聞報,乃大會宋、陳、衛(wèi)、曹諸國軍隊于棐林,攻鄭以救陳、宋。楚軍救鄭,耀武于北林,晉軍不敢應(yīng)戰(zhàn),諸侯皆退。
閃回結(jié)束。楚莊王一飛沖天,由此成為春秋霸主,壓倒晉國氣勢。
北林之役,晉軍不戰(zhàn)而退,宋、陳由此心寒,復(fù)又背晉歸楚,并指責(zé)晉國無信,不堪為中原諸侯之伯。趙盾見此,深以為憂,欲思一計,擺脫被動之局,怎奈彷徨不得。
門上有人入報:大人之弟趙穿,因鄭國背晉附楚,自鄭國解質(zhì)歸晉,見在府外。
趙盾大喜,親自接出。見趙穿滿面風(fēng)霜之色,心中不忍,乃執(zhí)弟之手泣道:使弟在外數(shù)年受苦,兄之罪也!
趙穿笑道:是何言也。弟當初是因敗于秦人獲罪,不干兄長之事。今次回來,必復(fù)于秦國建功,為我趙氏爭光。
趙盾聞言大喜。當日夜間,請諸大夫過府,為趙穿接風(fēng)洗塵。執(zhí)政大夫設(shè)宴,文武百官誰敢不至?由是濟濟一堂,慶賀公婿駙馬趙穿歸國,并議天下大勢。趙盾于席間說起宋、陳歸楚,并寄書責(zé)辱,頗為嘆息不悅。
趙穿笑道:此非兄長不敵楚國,實因我遠楚而近秦,若全力南向擊楚,秦必擾我于后,此為后顧之憂也。宋、陳之責(zé),實乃婦人之見,何必管他!
趙盾贊道:只隔數(shù)載,弟能洞見千里,實我趙氏之幸。然秦國之憂,何以解之?
趙穿:崇國與我近在咫尺,且與秦國結(jié)盟,我若攻打崇國,秦人必然來援。則我便以崇為要挾,使秦復(fù)與我結(jié)盟,不亦可乎?
眾卿聽聞此議,齊都稱贊。趙盾思索片刻,更無善策,于是從之。
來日早朝,趙盾便命趙穿為將,率軍進攻崇國,借以要挾秦國出兵,并與秦人結(jié)盟。
未料秦康公念及公子雍前仇,寧肯不救崇國,亦不與晉國媾和,由此雙方結(jié)怨更深。
趙盾亦不敢果真滅崇,以免招致秦軍大至,只得命令趙穿撤軍歸國,此計便即落空。于是復(fù)又計議聚合諸侯攻鄭,以報北林之恥。未料不待晉國發(fā)兵,鄭侯已接受楚莊王之命,主動發(fā)兵攻宋,以辱晉國。
楚莊王七年,鄭、宋戰(zhàn)于大棘,宋軍大敗,右?guī)熤鲗⑷A元被俘。
鄭國大勝之后,舉國歡慶。華元趁機逃歸,復(fù)為宋國筑城,以御鄭師。
便在此時,秦康公為報侵崇之役,出兵伐晉,圍攻焦地。趙盾只得出兵應(yīng)戰(zhàn),秦軍不敢正面交鋒,終解焦圍而去。晉軍由是出兵向南,聯(lián)合衛(wèi)、陳攻鄭。鄭侯遣使向楚國告急求救,楚莊王即命斗越椒領(lǐng)兵救鄭。
趙盾聞?wù)f斗越椒為將,乃謂眾將:前日占卜,斗氏將斃。今其鋒正盛,姑益其疾。
于是命令趁夜拔營,退兵班師。大夫臾駢不幸病卒,趙盾便以弟趙穿代其上軍之佐。
晉靈公年長,荒淫暴虐日甚。又寵任屠岸賈,排擠趙盾。屠岸賈專靠阿諛取悅靈公,于都城內(nèi)起造花園,遍求奇花異草,惟桃花最盛,名曰桃園。復(fù)于園中筑起三層高臺,中建絳霄樓,畫棟雕梁,丹楹刻桷。靈公不時登臨,張弓彈鳥、賭賽飲酒。
因見園外人流如織,晉靈公一時興起,便教左右張弓彈民為樂。百姓躲避不迭,破頭傷額,啼哭號呼,耳不忍聞;又抱頭鼠竄,倉忙奔避,目不忍見。靈公觀之,呵呵大笑。自此百姓不敢在園外行走,市中并為諺云:莫看臺,飛丸來;出門笑,歸家哀。
趙盾回師還都,靈公聞之不喜,謂屠岸賈道:趙老兒還都,今日此樂,不可再矣!
屠岸賈:臣有一計,可殺趙盾,永絕主公心中之患。
晉靈公:請道其詳!
屠岸賈:主公可以賀功接風(fēng)為名,賜趙盾飲于宮中,并解釋前番放犬咬噬之怨。其為臣子,焉敢不來?酒過三爵,主公可向趙盾索其佩劍觀看,趙盾又焉敢不捧劍呈上?臣便從旁喝破,說趙盾拔劍于君前,欲行不軌,命甲士縛而斬之,此計如何?
晉靈公:妙計!便依賢卿。
明日早朝,趙盾奏道:今番伐鄭,因楚國出師相救,未得戰(zhàn)果以還,請主公治罪。
靈公撫慰:正卿為國操勞,何罪之有?寡人不德,昔有得罪,今當在內(nèi)宮敬治薄享,以勞吾子。
趙盾心中感動,遜謝而出,還于朝房小憩,以待赴宴。
是時正是仲夏天氣,眾臣均已散班回府,朝房中只有趙盾一人,隨從人等皆在宮外。趙盾正襟危坐,耳聽門外樹上蟬噪,雖昏昏欲睡,但思若能解除君臣嫌隙,重振晉國文襄霸業(yè),也自興奮不已,暗自欣喜。
正在此時,忽聽有人說話:國相如此閑適自得,想是已忘惡犬噬足,提彌明喋血之事!
趙盾聞言大驚,四顧無人,起身喝道:何人在此浪言,離間我君臣?
話猶未了,一人推門而入,跪于趙盾腳邊:大人悄聲!非是離間之語,實是國君已受屠岸賈之計,將于宴間以觀劍為名,欲殺大人!
趙盾看時,見來者竟是宮中持戈武士,看著面熟,卻不知其姓字。于是問道:卿是何人,因何知道此等秘事?
那人再拜而起,昂首問道:國相不記當年翳桑之中,饑餓人乎?在下便是。
趙盾瞑思片刻,忽大悟道:你是靈輒!因何在此?
鏡頭閃回,趙盾陷入回憶。五年之前。
趙盾往九原山打獵,休于翳桑之下,見有男子餓倒臥地,便問其姓名來歷。
那人答道:乃晉人靈輒,游學(xué)于衛(wèi),三年始歸,囊空無食,餓倒三日,今將死矣。
趙盾憐之,便令從人贈與飯脯,救其一命。靈輒道謝,只食其半,另一半藏而不食。趙盾問其藏食何意,答曰:家有老母,未知存亡。今離家將近,愿以大人之饌饋之。
趙盾嘆其至孝,使盡食其脯,別取簞食與肉授之,靈輒拜謝而去。
閃回結(jié)束,趙盾恍然大悟。
靈輒:蒙大人當年贈脯,救我母子得活。其后小人應(yīng)募公徒,充為宮中甲士。前番聞?wù)f國相與君主交惡,險喪惡犬之吻,幸有提彌明替死,方免大難。小人聞?wù)f后魂飛魄散,此后便專請在內(nèi)宮值戍,不敢外出,恐昏君再對恩公不利。昨夜屠岸賈入宮,與昏君密議毒計,欲以席間觀劍為名殺公,為我探知,故此今日早朝,特來相報。國相或逃或反,只今日萬萬不可進宮赴宴。某言盡于此,略報大恩,國相慎裁可也!
說罷不敢耽擱,轉(zhuǎn)身出宮還家,卸其甲胄,背負老母遠奔。
趙盾聽罷靈輒之言,知道必非詐語,急出朝堂,乘車還府。喚過愛子趙朔,囑道:為父全心為晉,昏君不能容我,屢次設(shè)計相害。今若非往年翳桑餓人,我父子不得相見矣。既晉國難容,我父子只得去國逃亡,此去或翟或秦,尋一托身之處!
于是父子灑淚,別過家人,同出西門。注目西望,見黃沙滾滾,殘陽如血。
正往前奔行之間,忽見對面塵頭大起,一支軍馬自西而來,為首者一員大將,正是趙穿,自西郊射獵而回。
趙盾見是兄弟,急命停車,將京中之事言之,并勸兄弟與自己一起逃亡。
趙穿聞罷暴怒,繼而大笑道:晉國軍馬,皆在我兄弟之手。兄長卻被昏君逼迫逃亡,實令天下諸侯恥笑。兄長止于城外,休要出境;待兄弟回城,勸那昏君,必令其親率眾卿,迎接兄長入城,并當眾向兄長謝罪。勸之不果,你我兄弟再決行止不遲。
趙盾囑道:既然如此,兄可往首陽山聽信。我弟凡事謹慎,休惹大禍于我趙氏。
趙穿口中應(yīng)諾,頭也不回,打馬揚鞭而去?;氐浇{都,并不卸甲釋兵,直接帶領(lǐng)家將,徑至桃園來見晉靈公。行罷參見之禮,而后起身便問。
趙穿:我兄何罪,離國外逃?若果有罪,請主公明示,誅我趙氏全族,不敢有怨!
靈公見趙穿貫甲帶兵而來,不敢得罪,親下階撫慰:趙盾不能見容于眾卿,自知有罪而走,與卿何干?寡人念趙氏屢有大功于國,亦未曾與彼計較,更未派兵緝拿,或遷怒家人。卿可安心供職,休懷猜疑之念。
趙穿再拜:我兄為人臣凌逼國君,微臣不以為然。今其既去,對我趙氏一門,亦非不為美事。自貴為人主,皆極聲色之樂,我兄以此苦諫,實為不智。昔齊桓公嬖幸滿宮,先君文公雖出亡之際,所至之處皆納姬妾。主公春秋正盛,便多選良家女子,有何不可?
靈公撫掌贊道:卿言正合寡人之意。委卿搜括國中女色,以充桃園可乎?
趙穿:臣只知軍旅之事,不諳聲色犬馬。搜括美色之任,可委以大夫屠岸賈;護衛(wèi)主公安心享樂,下臣義不容辭。
靈公大喜,即下詔令,命于國內(nèi)選秀尋美,派屠岸賈專任其事,以一月為期。屠岸賈不知是趙穿計策,引領(lǐng)本部人馬,出京而去。
趙穿復(fù)又奏道:屠大夫既去,桃園侍衛(wèi)單弱。臣請于軍中精選驍勇之士,以充宿衛(wèi)。
靈公準奏。趙穿告辭出宮,回至本軍大營,精挑二百名甲士,分為十隊,皆命趙氏家將為隊長,秘密囑托已定。來日使二百精甲列于桃園之外,入告靈公,敬請檢閱。
靈公見人人精勇強壯,于是大喜,即留趙穿登臺侍酒。飲至午時,靈公大醉,趙穿便呼家將上臺,命抬架主公下樓。四名家將應(yīng)命而上,一邊兩個,將靈公緊緊傍住,內(nèi)侍不能近身。下到臺階之半,趙穿忽從臺上追下,拔劍上前。
趙穿:國人皆思執(zhí)政正卿,臣請主公召還歸國,未知允否?
靈公醉中答道:似此權(quán)臣,屢忤我旨,必滅其族,方快孤意。
趙穿點頭出劍,自靈公背心插入。四將松手,靈公倒栽下臺而死。(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