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坐定之后,伙計拿上菜單,秉璋笑道:“這次情況特殊,暫且由醫(yī)生來點(diǎn)菜,下次許小姐再隨意點(diǎn),好不好?!?p> 曼筠點(diǎn)點(diǎn)頭:“好,謹(jǐn)遵醫(yī)囑?!?p> 秉璋又問:“許小姐有什么忌口的嗎?”
曼筠想了想道:“不能吃菌類,別的都行。”
秉璋便對伙計道:“清燉鰣魚,奶油菜心,”說完看看曼筠,見她只是低頭喝茶喝,略一思索,又道,“紅燒獅子頭,麻婆豆腐。豆腐不要做得太辣了?!?p> 曼筠這才望向他,臉上露出欣然笑意。
吃飯時,曼筠見他除了魚和菜心,只略吃了幾口獅子頭,豆腐連看也沒看,便問:“陸先生家鄉(xiāng)是哪里的,也不能吃辣嗎?”
秉璋道:“我老家在徽州,十來歲的時候父親輩為了做生意方便,才舉家遷到上海來的。”
曼筠也點(diǎn)點(diǎn)頭:“商界精英的確大都出自徽州?!闭f著用筷頭指了指那盤豆腐,笑道,“這豆腐雖根據(jù)江滬這邊的口味作了改良,不再地道,食之卻也唇齒留香,令人欲罷不能,而且今日應(yīng)您的要求,做得一點(diǎn)也不辣,陸先生真的不想試試嗎?”
陸秉璋猶豫了一下,還是夾起一塊放入口中,不到三秒便趕緊咽下,連扒了兩口飯,喝了四勺湯,最后喟然嘆道:“果然川渝兩地的人,說什么不辣都是哄人的?!?p> 曼筠忍不住笑了,見他鼻尖上出了層細(xì)汗,便從包里掏出手絹遞給他,秉璋接過來,忽然想到之前她包里那些舊手絹,笑道:“哦,我知道了,許小姐之前往包里裝那么些舊手絹,也是因?yàn)槌31焕钡贸龊拱伞!?p> 曼筠不料他會忽然提到這個,眼神閃了閃,隨即垂眸淺笑道:“倒也不全是?!眳s又點(diǎn)到為止,沒有繼續(xù)解釋。
陸秉璋見她不大愿意往下說的樣子,也就不再追問了,之后兩人默默吃完飯,秉璋喚來伙計結(jié)了帳,又對曼筠道:“許小姐下午有空嗎?若有空,能不能幫在下一個小忙?!?p> 曼筠笑道:“陸先生請講?!?p> 秉璋道:“在下想送母親一些時興禮物,卻又實(shí)在不懂里面的門道,想來想去,也只能請?jiān)S小姐這樣的摩登女郎幫忙了,還望小姐不吝賜教?!?p> 曼筠點(diǎn)點(diǎn)頭:“這個倒沒問題,不過…”她頓了頓,不知出于何故又嫣然笑道,“按理說,露思小姐剛留洋回來,對于摩登一詞應(yīng)當(dāng)更有心得,陸先生怎么不去問她,反來問我呢?實(shí)在是舍近求遠(yuǎn)?!?p> 陸秉璋起身過來,牽起她的手挽進(jìn)胳膊,緩步走出餐廳,忽道:“孰近孰遠(yuǎn),尚未可知?!?p> 曼筠心中又是一動,卻仍假裝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淺笑不語。
等到車子駛上了南京路,曼筠道:“要不然,先去百貨公司看看吧?!?p> 秉璋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好啊,先去哪家?”
曼筠道:“永安和先施都不錯,我最近用的口紅和香膏都是在永安買的?!?p> 秉璋湊近她耳畔,嗅了嗅:“是不錯。”
曼筠卻掩口笑道:“謝謝捧場,不過我今日還什么香膏香水都不曾擦過呢?!?p> 秉璋卻道:“是嗎?”說著又湊過來聞了聞,“不可能,明明有股幽香?!?p> 曼筠想了想道:“或許是肥皂的味道吧。”
秉璋搖頭:“不太像,而且我們家的女人們用的肥皂五花八門,卻也不曾聞到過這個香味的?!?p> 曼筠又想了想:“或許…是鴨蛋粉?!?p> 秉璋又搖頭:“也不是?!?p> 曼筠笑笑:“那就真不知道了?!?p> 此時汽車已駛到永安百貨門口,兩人便止住話頭,仍手挽著手進(jìn)去,先走到賣口紅的柜臺前,店員一看來的是對年輕男女,且都衣飾得體,便萬分熱情地向他們推薦起來,曼筠卻笑道:“不是我用的,是要買給這位先生的母親?!?p> 那店員馬上會意:“哦哦,那更要好好挑選了,不能太艷麗張揚(yáng),也不能太暗沉呆板,那小姐看看這款吧,不僅老太太用合適,就算小姐自己用,那也是清新淡雅,端莊得體的。”
曼筠原本想解釋說不是她想的那樣,卻一直插不上嘴,也只得罷了,又見試色的效果確實(shí)不錯,自己也挺喜歡,便對秉璋點(diǎn)了點(diǎn)頭,剛想說她也要一支,另外結(jié)賬,秉璋已道:“那要兩支吧,分開包?!彼谝环磻?yīng),另一支是要送她的,本想推辭,卻又立刻想到,其實(shí)也未必,或許是要帶給家里別的女眷,甚至那位白四小姐也未可知,便沒有作聲。之后,他們又選購了一些香膏香粉,絲巾手帕,蛋糕紅酒之類,也無一不是雙份。
秉璋想著逛了這么久,曼筠大概也累了,便有意邀請她去喝咖啡,正當(dāng)此時,偶遇了曼筠的好友淑英,她也是位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女校書,不過現(xiàn)在已嫁為人婦,該叫陳太太了??吹絻扇艘娒婢驼f個不停,秉璋便順?biāo)浦鄣溃骸皟晌慌浚蝗缫黄鹑ズ缺Х?,坐下慢慢聊吧。”可淑英卻抬起她手上的百達(dá)翡麗看了看,道:“多謝陸先生的好意,但我與先生約好了,三點(diǎn)半在百貨公司門口等,他開車來接我去看電影,這不,時間已經(jīng)快到了?!?p> 曼筠問:“今天放什么電影?”
此時淑英看見她家的汽車到了門口,便搖著曼筠的手道,“噯,他已經(jīng)到了,我得走了,改日再回去看你?!?p> 曼筠聽了,笑著推推她道:“快去快去,別讓你的良人等急了?!?p> 淑英便又笑著對陸秉璋擺擺手道:“陸先生,再會?!币宦沸∨苤狭碎T口等著的那輛車,絕塵而去。
曼筠望向淑英的眼神中不無羨慕,陸秉璋看在眼里,卻也拿不準(zhǔn)她羨慕的到底是她手上那塊昂貴的百達(dá)翡麗,還是車上那個專程來接她的良人。
之后兩人還是繞到四川路去喝了咖啡,又逛了會兒書店。等到吃過晚飯,見曼筠已有些疲倦的樣子,秉璋只得先送她回去,等到了之后,果然將多的那份東西都給了她,曼筠禮節(jié)性地推拒了一番,也就收下了。然而,到目前為止,她只能將這些都視作交易,作好早晚要還的心理準(zhǔn)備。畢竟,陸秉璋是個男人,跟別的男人相比,本質(zhì)上大概也并沒有什么不同。
且說秉璋在曼筠屋中坐了一會兒,忽然說口渴了,要喝水,曼筠便起身給他倒了一杯,他又嫌冷了點(diǎn),非要喝熱些的,曼筠倒也沒顯出什么不耐煩,笑吟吟下樓給他打開水去了,回來時卻見他正將那本《茶花女》放進(jìn)她床頭的抽屜,大約是瞥見她回來了,忽然嘆道:“青青,我明天得回軍校了。”
曼筠一愣,隨即想到那本書扉頁上的字,便笑道:“沒關(guān)系,即便你不能來,我有空時,也可以去看你嘛,反正也不遠(yuǎn)。”
秉璋有些意外,卻又似乎覺得她是在哄他,便只自嘲一笑,站起身默默走到門口,卻又回過頭,不甘心似的問:“你明天,來送送我好嗎?”
曼筠又是一愣,隨即答道:“好啊,你什么時間走,在哪里送你?!?p> 秉璋呲牙一笑:“早上八點(diǎn)十分,在浦東碼頭上船?!?p> 曼筠似乎更糊涂了:“浦東碼頭?你不是上的軍校嗎,干什么去浦東坐船?”
秉璋也被她給弄糊涂了:“是軍校啊,陸軍軍官學(xué)校?!?p> 曼筠捋了捋頭發(fā):“對啊,軍?!皇蔷驮邳S浦江邊上嗎?開車去的話,不是更快更方便嗎,干嘛要去坐船那么折騰?”
秉璋無語:“是誰跟你說軍校在黃浦江邊上的…”
曼筠茫然道:“不是都叫它黃浦…”
秉璋苦笑著打斷她:“此埔非彼浦。呃…話說廣州市有個區(qū),叫黃埔區(qū),黃埔區(qū)里有個島,叫長洲島,上面有所陸軍軍官學(xué)校,所以…”
曼筠恍然大悟:“?。课乙恢币詾?,是在黃浦江邊上,所以才叫…天哪…”隨即又紅著臉嘟囔道:“長洲島上的軍校,叫長洲軍校不好嗎?現(xiàn)在這么叫,就不怕給人家造成誤解嗎?”
秉璋嘆了口氣,心道怕只有你一個人在誤解吧,隨即又巴巴望著她問:“所以,你要來送我嗎?”
曼筠道:“那…自然要來送送的?!?p> 秉璋這才滿意地笑笑:“那明早碼頭見,別忘了。”說完關(guān)上門,停了片刻,才噔噔噔下樓去。
曼筠在那里愣愣地站了好半天,才想起放下手中的暖壺,同時將醫(yī)囑全都拋到了腦后,嘆著氣從抽屜里翻出半包仙女,拈出一支點(diǎn)上,卻依舊難銷閑愁,便又到酒柜里隨便拿了瓶酒打開,直喝到微醺時,才合衣躺到床上勉強(qiáng)睡去,誰知睡醒一看,竟然已經(jīng)七點(diǎn)半了,慌慌張張梳洗更衣,緊趕慢趕終于到達(dá)碼頭時,卻已近九點(diǎn)。碼頭上人很多,且都在往一艘輪船跟前擠,她上前打聽到那確實(shí)就是去廣州的客輪,而且馬上就要開了,趕緊在人群中搜尋起秉璋來,誰知被擠進(jìn)去幾次,又?jǐn)D出來幾次,不僅沒見秉璋,還把頭發(fā)也擠亂了,披肩也擠掉了,連身上的緞面旗袍都被擠得皺皺巴巴的,她在心里暗暗責(zé)怪自己總是誤事,又埋怨這些輪船火車之類,每次都是該準(zhǔn)時的時候不準(zhǔn)時,該晚點(diǎn)的時候又不晚點(diǎn)。
更要命的是,她今天根本來不及吃早點(diǎn),坐在汽車?yán)镆宦奉嵾^來,胃中早已翻江倒海,此時又被擠得暈頭轉(zhuǎn)向,只能暫且退到角落,不住干嘔。
此時,有人走過來遞給她一張手絹,又拂著她的背,輕聲嘆道:“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幸好,船還沒開?!?p> 曼筠聞聲抬頭,果見陸秉璋正淺笑著望向她,目光溫潤如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