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個生機勃勃的好日子。
春天同樣是個萬物躁動的混沌日子。
對于光芒萬丈的圣教而言,更是個翻天覆地、面目一新的好日子。
圣教的神輝,遍布中原大地,武林各大門派,俯首帖耳,不敢妄動,朝野上下,信徒眾多,贊譽不絕。
人們信奉圣教,除了朝廷的倚重、國師的威望,更多的是,圣教帶來了新的變化和新的希望,原有的規(guī)則和勢力正在打破,嶄新的局勢,自然會有新的利益、新的機遇。
圣教打壓舊有的江湖門派,扶植新的武林勢力,圣教吸納廣大的中下級官員,與門閥大族、官宦集團抗衡,圣教在朝中的影響力日益深遠。
圣教在逐步改變江湖的格局、朝廷的格局、天下的格局。當然,所有一切,都像是一個巨大的命運輪盤,暗暗地緩慢轉動。
身在其中,難以覺察。
但圣教脫胎于魔教,關于以圣之名,還是以魔之名,圣教內(nèi)部一直紛爭角逐不休,在圣教誕生的那一日起,便從未平息過。
隱患總歸有爆發(fā)的一日,起碼圣教總管司空跋扈就不希望這一日發(fā)生。
然而這一日終于來臨。
數(shù)十名教中的重要人物,正在魔宮主殿(注:對外已號稱圣殿)靜候教主的歸來。
這些人,有武功絕頂?shù)纳裆?,有功勛卓著的長老,有手握大權的圣兵首領,有歸附圣教的各大門派的掌門人。
他們想知道,為什么一向獨來獨往、我行我素的魔教,變成了一個聽命于朝廷、插手于官場的怪物。
他們靜待圣教教主的解釋。
他們擔心,創(chuàng)建二百年的龐大魔教,就此煙消云散,分崩離析。
司空跋扈倒不擔心里面這些人會嘩變或者反叛,他有的是強硬的手段對付。
他唯一憂慮的是:這些人當中還有三大神煞:天機神煞殷玄黃、忘憂神煞沈忘憂、巨靈神煞長孫破敗。
三十六神煞是本教最重要的基石,最強橫的力量,用之震懾江湖,橫行天下。
自從二十年前正邪魔宮大戰(zhàn)后,僅剩余廣目、七絕、百勝、萬化千變、烈火、伏獸、天機、忘憂、巨靈、吸血、老幺十一人。
吸血神煞死于數(shù)年前龍門一戰(zhàn),伏獸神煞死于東天魔教與西天魔教合并之戰(zhàn),老幺已經(jīng)成為萬人之上的圣教教主。
三十六煞,目下只剩余八人。
魔教四大魔王已經(jīng)不在,三司僅剩司空,二十八宿年紀尚輕,魔教,不,圣教比任何時候都需要神煞的力量支持。
不過,重大決策、生殺予奪取決于教主一人。
幸好教主及時返回。
老幺身穿淺紅色金邊長裙,長長的裙尾拖曳于地上,頭上挽了個垂云髻,姿態(tài)萬千,出現(xiàn)在圣殿之前。
司空跋扈及二十八宿、眾長老、圣殿護衛(wèi)在殿門前恭候,一齊躬身行禮:“恭迎教主圣駕!”
教主容光煥發(fā),光彩照人,笑道:“免禮!大家都到齊了?”
司空跋扈道:“是!天機、忘憂、巨靈三位神煞及眾人都在殿內(nèi)等候教主圣裁?!?p> 教主的目光越過巍峨的圣殿,天空的流云,抵達不知名的遠方,悠然說道:“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們守在這里吧,我自行入內(nèi)?!?p> 司空跋扈心頭劇震,因為他看見教主的手中捧著一個尺余長短的暗黑色鐵盒,鐵盒上布滿斑紋,旁人不知也罷,司空心中雪亮:那是本教教主傳位的信物——素練無血!
傳說魔尊創(chuàng)教之初,素練無血自天而降,魔尊大歡喜,藏之。后,為歷代教主所持有。
素練無血有貫通另一世界的神異力量,使用心法由教主代代秘傳,其他人無從得知。
魔尊曾有遺言:素練無血的魔力,本不屬于凡間,用之恐遭天譴。
前任教主病逝后,素練無血落入君無傷之手,但很快魔教三司舍命將其奪回。
但是,從東天魔教手中、武功天下第一的君無傷眼皮底下,搶奪本教圣物,談何容易?經(jīng)過連番血戰(zhàn),在數(shù)十名高手的圍攻下,司徒、司馬戰(zhàn)死,司空跋扈獨自脫身,將素練無血珍藏于南天魔教的洞窟之中。
現(xiàn)在,素練無血重見天日,穩(wěn)穩(wěn)地捧在圣教教主、老幺的手上。
司空跋扈心神激蕩,說道:“教主……”
教主輕輕一笑,大袖一揮,飄然進殿。
教主在寶座上落座,環(huán)視眾人,眾人被她雍容清麗的氣度所懾,莫敢直視。教主開門見山說道:“你等有話不妨直言?!?p> 忘憂神煞出列,參拜,說道:“稟教主,本教百年以來一直是天下第一大教,號令江湖,無往不利,所謂的正派人士,向來視我等為魔為邪,官府中人,亦將我等看做妖魅匪類。道不同不相為謀,大家只管江湖逍遙即可,何須與官府同流合污?兄弟們心中疑慮莫名,還請教主開解?!?p> 忘憂神煞長身玉立,豐神俊朗,是三十六煞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男子,他挺身而出,侃侃而談,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
教主將目光轉向巨靈神煞長孫破敗,長孫嘿嘿一笑,說道:“不錯,俺長孫做慣了魔頭,要老子與那些腌臜狗才虛與委蛇,勾勾搭搭,大大不妥也。要我說,還是回復咱們魔教的名頭更為自由自在?!?p> 教主目視天機神煞殷玄黃,殷玄黃緩緩說道:“魔尊遺訓,世無道,當伐之?!?p> 三大神煞帶頭質疑,其他人按奈不住,議論紛紛:
“自古民以武犯禁,官府對咱們只有猜忌、鎮(zhèn)壓,與官府合作,那不是與虎謀皮嗎?”
“咱們魔教只管做武林的霸主,逍遙快活,官場骯臟,還是遠離為妙。”
“圣教教化萬民,順天道,順自然之道,那往后殺人并派的事情還干不干???”
“江湖中人本來就不受約束,都做了順民,還要江湖何用?”
……
教主默不作聲,饒有趣味地看著群情洶涌。
她看著忘憂神煞沈忘憂,依舊那么風采翩然,言辭動聽,那是她少女時代就一直傾慕于她的追求者,她當然清楚他的心意,可惜兩人始終沒有太多交集。
多年前,沈忘憂贈送給她的金邊紅裙,此刻就披在她的身上。獨一無二的長裙,光彩流動,輕飏飄逸,愈發(fā)襯托出她的神采與姿容。
她可以接受他的好意,然而無法滿足他的心意。
她的心中,摒棄一切雜念、親情、情愛,那是俗人的感情和牽掛。她的心中,只有圣教,只有天下。
她看著天機神煞殷玄黃,那個神神秘秘的老頭,以前總是樂呵呵地給她講解風雷之術。風云雷電,天機難測,不過,在強大的陰陽二氣加持下,天地之間的元氣變動,或者可以感知和利用。
她又看著巨靈神煞長孫破敗,年少時總覺得他挺拔雄壯,威風凜凜,好像大哥哥一般親切,自己還是小女孩的時候,不止一次,他扛著自己坐在他堅實的肩膀上,在山林里游蕩漫步,欣賞風景。
多少年了,他們高大自負的身影逐漸崩坍,他們身上那種光輝逐漸消退,世道變化太快,很多人已然跟不上腳步。
一個人,只顧念自己當前的處境足矣。為教主者,要著眼未來,謀局天下。
教主揮了揮手,圣殿內(nèi)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
教主微微一笑,說道:“魔尊創(chuàng)教,當是時,天下大亂,戰(zhàn)事頻繁,當逆天而行,破而后立?,F(xiàn)下太平盛世,乃大國之爭,當順勢而為,因勢利導。為魔,則天下不容,為圣,則天下從之。諸君可有異議?”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沈忘憂內(nèi)心暗嘆,眼前的教主,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巧笑倩兮的少女。他深深一拜,說道:“既然教主心中已有定計,屬下無話可說。請教主準許我等退出圣教,自行離去,做一個自在江湖客罷?!?p> 他的語聲深沉,說話充滿著誘惑和魔力。
圣殿內(nèi)靜得一根針掉地亦可聽聞,但其他人心下惴惴,不敢應和。
長孫破敗摸摸臉,晃晃腦袋,而殷天機神情奇特,眼中異彩連連。
教主輕描淡寫說道:“諸位都想好了?”
有十幾人一起上前,站到沈忘憂身后,齊聲道:“望教主恩準!”
教主翹起蘭花般嬌嫩的指頭,說道:“我只說兩句。第一,我是教主。第二,忤逆教主,等同叛教,殺無赦!”
眾人齊齊色變。
教主右手捧起手中的黑色鐵盒,左手在鐵盒上面輕輕一怕,不知使了什么暗勁,那鐵盒嗒的一聲,微微張開一條縫,一道凌厲的強光,從盒內(nèi)發(fā)出!
沈忘憂臉色慘白,笑道:“幺姑娘,讓沈某來做第一個殉道者吧!”縱身前撲,偉岸的身軀接觸到那道耀目強光,倏地消失無蹤,半分痕跡也沒有留下。
強光繼續(xù)擴大,比白晝的烈日還要強烈,照得殿內(nèi)白茫茫亮晃晃一片,所有事物都失去形狀。眾人哪里躲避得及,連人帶兵器統(tǒng)統(tǒng)被光芒吸住,不由自主地往光芒的中心飛去。
那光芒的中心,仿佛裂開一道無底的大裂縫,通往另一個未知的世界,瞬息間吞噬了眾人。
素練無血猶如饕餮怪獸,無情而兇殘,張開血盤巨口,生吞萬物,數(shù)十名高手毫無招架之力。
啪,鐵盒關上,強光斂去。
圣殿內(nèi)只剩下高高在上、冷酷無敵的教主一人。
哦,不對,還有一個人沒有被光芒吞沒。
那是天機神煞殷玄黃,嚴格來說,只剩下半個殷玄黃,因為他半邊身體,已被強光吸走,只剩余血肉模糊的半邊身軀,但天機神煞還活著!
教主慢慢踱到垂死的殷玄黃身前,淡淡說道:“殷老師,你何苦如此?”
殷玄黃睜開渾濁的雙目,微笑道:“我雖知天機,奈何天機不可泄露,本教要脫胎換骨,必須要有人命的祭奠,要有血腥的代價……今日之后,教主可以隨心所欲,一展宏圖了?!?p> 教主深深一拜,說道:“多謝!”
殷玄黃喃喃道:“死在素練無血之下,也算死得其所啊,咳……咳……”咳了幾聲,吐出幾口血沫,威震天下的一代神煞,就此閉目逝去。
此刻,圣殿外等候的司空跋扈忽然面色煞白,手撫心口,身體搖晃,旁邊兩名圣殿護衛(wèi)慌忙搶上來扶住,只感覺司空總管呼吸急促,手腳不住地顫抖。
殿門打開,教主施施然走出來,春風夾帶著春雨,絲絲點點沾附到她的長裙,臉頰和發(fā)梢。教主笑容溫柔,恍如仙子下凡。
殿外面眾人皆不知其然。司空跋扈推開攙扶他的圣殿護衛(wèi),躬身行禮,說道:“里面如何處置,請教主示下。”
教主道:“都是教中多年的兄弟,厚葬吧,吩咐祭司,在圣廟里供奉各人的長生牌位?!?p> 司空跋扈道:“遵命!”
眾人終于醒悟,驚懼,甚至更加茫然不解,難道圣殿里面的三大神煞還有數(shù)十名高手,通通都斃命當場了?
果真如此,那么教主的武功和神通,只能用四個字形容:驚世駭俗。
所有人望向教主的目光,都充滿了敬畏和崇拜。
在場各人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教主已經(jīng)連連下令:
“張宿,參宿,你們速速盤查,加入圣教的各級官員的姓名、官職、喜好、身世,分別造冊歸檔。”
“鬼宿、亢宿、心宿,即日起擔任三萬圣教大軍統(tǒng)領,其編制、將領人選、糧草兵器情況隨時向我稟報。沒有本座的命令,大軍不得隨意調(diào)動。”
“七絕、百勝、烈火、萬化千變四大神煞,各領四宿,分別鎮(zhèn)守東南西北四方,剩余的十二宿,歸司空及廣目神煞管轄,坐鎮(zhèn)總壇?!?p> ……
教令頒布完畢,教主打個呵欠,伸伸懶腰,那種慵懶的姿態(tài),格外迷人。
司空跋扈突然覺得,教主的神態(tài),教主的目光,越來越像君無傷,甚至越來越像英無神了,兩種不同的氣質匯聚一身,叫人復雜難辨。
傷感的同時,又覺得欣慰,因為在圣教教主的統(tǒng)領下,圣教,即將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煥然一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