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漸大,沒有停歇的意思。青霧陡生,遮掩前方的視線。
茶雨街,劉氏。
整個劉氏家族,在那位中年男人到來之后,寂靜如死,除了族長與嫡子劉灃,其余人等盡皆躲在屋中不敢出來,這既是族長的意思,也是因為中年男人的身份。
他是一位山上修士!
萬元大陸九洲之地,山河廣闊無邊,靈山寶地眾多,自然會有一些奇人異事,曾有樵夫上山砍柴,偶遇白衣仙人,得到一語指點,不再做砍柴無用事,轉(zhuǎn)去經(jīng)商,從此大富大貴,子孫滿堂,晚年安詳逝去,再無所求。
此類事件比比皆是,有的是傳說,有的是親身經(jīng)歷,并且將那藏于深山不出的人,稱呼為神仙,幾乎從無例外。
凡人口中的神仙,有著自己的統(tǒng)稱——修士。
而劉氏會客廳中的中年男人,便是修士中的一員,還是最強(qiáng)大的那一撥人。
會客廳中,中年男人坐在本該族長坐的位置上,雙手握拳放在把手上,閉目養(yǎng)神,呼吸綿長悠遠(yuǎn),長相寬厚,眉毛濃密,身穿一襲黑色長袍,長袍上繡著一副山水畫,一條小溪沿著肩膀環(huán)繞著流向底端的長靴,這條小溪,是黑袍上唯一的雪白。
一旁茶幾上放著一只琉璃杯,琉璃杯中裝著半杯熱茶,茶水顏色幽綠,水面漂浮著幾片茶葉,乃是上等的“竹雨水英”,價格昂貴,非富貴人家喝的起的。
茶水漸涼,一絲未動,中年男人自從來到這里后,就沒動過這杯茶,不是不好喝,是沒興趣,以他這樣的大修士目光來看,若是這茶有點靈氣,他倒會賞臉喝一喝,但是旁邊這茶,就只是昂貴罷了,入不了他的法眼,更別說去喝了。
劉氏族長劉垂安,是一位容貌頗有些俊秀的男人,年紀(jì)看不出太大,實際四十九歲了,保養(yǎng)得當(dāng),才看不出真實年齡。
此刻劉垂安站在中年男人左手邊,低垂著頭,大氣不敢喘一口,只要這中年男人一句話不說,他可不敢隨意言語,要是惹惱了這位看似尋常的修士,一條命分成十條都不夠死的。
劉灃則有些隨心所欲,隨便挑了個椅子坐下,中年男人不說話,他覺得無聊透頂,把玩著戴在食指上的碧綠扳指,眼神有意無意的看向中年男人,欲言又止。
而中年男人睜開了眼睛,深邃且黑暗的瞳孔看向劉灃,劉灃瞬間覺得如墜冰窟,連忙揉了揉眼睛,那種感覺卻消失了。
“覺得神奇嗎?”低沉的聲音傳進(jìn)耳中,是中年男人說話了,他很滿意劉灃的奇怪。
劉灃想都沒想,直接說道:“是挺神奇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一直讓人處于那種如墜冰窟的感覺?!?p> “當(dāng)然可以?!敝心昴腥宋⑽Ⅻc頭,然后冷笑道:“除非你想死,否則這種感覺很快就會消失?!?p> 錦衣少年聞言,驚出了一身冷汗,不敢擦,因為中年男人說出那句話后,他的心神上陡然傳來死亡的預(yù)感,如果自己還想要那種感覺,就算自己對他有用,恐怕也會立馬血濺當(dāng)場吧。
劉垂安想要說話,自己不說句話有點不太合適,剛要開口說一句話,陡然覺得胸悶氣短,他看到那中年男人冷漠的望向他,眼神不含一絲人情味。劉垂安顫抖著低下頭,再也沒有了說話的心思。
劉灃望向自己老爹渾身顫抖的模樣,覺得有趣,心想自己若是成了修士,老爹以后還敢不敢對他大呼小叫的。
那位中年男人,似乎看穿了劉灃的心思,嘴角微微上揚(yáng),默默點頭。
端竹街,陳家。
俊美少年沒有走入會客廳,抱著雙臂,靠著門扉,望著會客廳中的兩人,面色有些古怪。
這個古怪,要比剛剛看到屈峰的古怪要來的更怪些,少年自詡自己看人最準(zhǔn),什么樣的人會說出什么樣的話,只要從行為與面上表情就能看出來,這是他十歲時練就的能力,隨時都能看透人心,外人眼中的他,是個眼光毒辣的少年,事實上,他的心性可能比一些上了年紀(jì)的人都要深沉一些,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只當(dāng)自己是天生聰慧,以此來哄騙自己的疑惑。
但是那位坐在最里面的儒雅男子,無論陳峽怎么去看,都無法看透那個人的心思,就好像是在窺視一片迷霧一般。
陳峽腦子轉(zhuǎn)得極快,很快便猜出了儒雅男子的身份,他是傳說中的修士。
猜到七八分后,少年便沒有多大奇怪了,修士雖然在他們眼里是傳說,但此刻看到了一個真的就在眼前,也無需那么的驚訝,反正修士出現(xiàn)在這里,肯定是有原因的。
“陳峽,傻站在那里干什么?還不快過來!”陳家家主陳客見陳峽還站在門外,呵斥了一句,叫他趕快過來。
俊美少年面無表情,對于自己的爹談不上有多大的敬意,平常沉迷美色的人,他最瞧不起這樣的人。
當(dāng)初他可是看到過自己父親為了自己的色心,硬生生拆散了一對金童玉女,強(qiáng)搶了那位柔柔弱弱的少女,將其霸占之后,給那少年幾枚銅錢就了事,每天每夜都在玩弄那名少女,少年悲憤欲絕,告上了官府,哪知官府早就得了陳家的授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便查查就行了,而在查之前,那名少女早就被勒死,拋尸于枯井,事后少年得知,想要報仇,可瘦弱的身子哪里經(jīng)得住陳府惡奴的毆打,生生被打死,尸體也被投進(jìn)枯井,成了一對亡命鴛鴦。
此事松紫鎮(zhèn)上下人盡皆知,只是礙于陳家勢大,沒人敢聲張,不然傳出小鎮(zhèn)后,陳家若是還能存在,就有些奇怪了。
見陳峽沒有理自己,陳客氣的臉色發(fā)青,卻又不敢發(fā)作,身邊就是一名修士,偏偏自己還得照顧這位儒雅男子的臉色。
儒雅男子笑著看了一眼陳客,眼神示意陳客從他眼前消失。陳客壓下心中的不忿,抱拳告罪一聲,緩緩?fù)顺鰰蛷d。
廳中變得寂靜起來,陳峽摸了摸鼻子,眼神中有些無奈之意。
儒雅男子右手食指輕輕敲擊把手,聲音清脆,笑道:“陳客,你若是敢偷聽,我不介意屠了整個陳家,勸你不要做傻事,否則代價你可承受不了?!?p> 聲音陰氣森森,與儒雅的臉龐截然不同。
原來陳客站在廊道邊打算偷聽,聽聞此話,一言不發(fā)的轉(zhuǎn)身就走,連牢騷都不敢有一句。
隨后儒雅男子望向陳峽,滿臉笑容,聲音溫柔,不復(fù)陰氣森森,道:“過來,坐我旁邊?!?p> 陳峽走進(jìn)會客廳,坐在儒雅男子旁邊,這個位置平時老爹可不讓他坐,說是年齡不到,不是家主,就不能坐,如今這一坐,也沒什么特別的地方嘛。
儒雅男子看著他,越看越滿意。
雨勢轉(zhuǎn)為暴雨,青霧越來越濃郁,前方十丈不可視,街上行人稀少,幽幽靜靜的,挺好。
殘籬巷,道路泥濘,多有積水之處,有條黃狗躲在某處屋檐下,瑟瑟發(fā)抖。
高大少年宋轍的家中,冷硬的木板床上,坐著一位粗獷漢子,腰間的刀橫放在膝,雙手平放在刀身上,看著前方坐在凳子上的宋轍,兩人大眼瞪小眼,頗有些安靜。
漢子膝上的刀,四尺多長,三尺多寬,刀身雪白,刀柄不似尋常,有二尺多長,刃身鋒利到發(fā)光,宋轍認(rèn)為能劈開自家石頭一般的木床簡直吹灰之力。
“小子,你就這點志氣嗎?這把刀可不止能劈開你的床而已,你認(rèn)為山不可撼動,但在它面前,一刀砍碎罷了,你要往狠的想,它能劈開的東西很多,用來劈開這硌人的木板床,有點大材小用了?!贝肢E漢子聲音甕聲甕氣,說話的時候橫眉怒目,明明很嚴(yán)肅,卻讓人有嘲笑他的沖動。
宋轍就是個膽子大的,或者說無知者無畏,一臉嬉笑道:“這把刀好看是好看了點,不過多半是繡花枕頭一般的廢物東西,你說能劈開一座山,老子是一點不信?!?p> 粗獷漢子瞪大眼睛,右手輕彈刀身,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道:“好小子,伸出脖子來,讓我砍一砍?!?p> 宋轍還真就伸出脖子,指著自己的脖子,挑釁道:“來來來,給我砍,不敢你是我兒子。”
“特么,這混小子是怎么活到現(xiàn)在的?”粗獷漢子看著宋轍的囂張樣子,不禁臉色黑了黑,砍又不能砍了他,砍了自己也會被砍,打又不能打,打了自己還得脫層皮,兩者都是吃虧,早知道當(dāng)初就不接這活了,不得勁兒。
看著粗獷漢子一臉郁悶的樣子,宋轍樂了,比之前還樂,指著漢子鼻子說道:“不敢砍,對不對?”
“不敢。”漢子閉眼說道,實在是宋轍小人得志的模樣太欠了。
“嘿嘿嘿,兒子!”宋轍徹底放聲大笑,右手捧著肚子,左手拍著大腿,別提多高興了,道:“我這還沒娶妻生子呢,就白撿了一個兒子,真是這輩子最好笑的事情了,哈哈哈!”
宋轍就是這樣,一旦得了優(yōu)先攻勢,就算你的道理再大,說的如何動天動地,只要放了松,他能把對方懟到懷疑人生,后悔與宋轍在嘴皮子上打架。
這就是宋轍的處世之道,此前是這樣,此后修行依舊。
粗獷漢子望向屋頂,透過屋頂看向天邊,似乎看到了遠(yuǎn)方的自家宗門,有些欲哭無淚,心中喃喃自語,“宗主啊,你真是坑的我好慘啊,既不能砍,也不能打,這輩子沒遇過這種事,以前就算有,也沒這么憋屈過啊?!?p> 他低下頭,看著宋轍笑起來不停的樣子,想起以后還要朝夕相處,他就比郁悶還郁悶了。
殘籬巷屈峰家中,空無一人。
他在哪?
玉梅巷,這是松紫鎮(zhèn)最香氣四溢的小巷,因為巷中有很多花,無論是什么季節(jié),總有一種花會開上幾朵,所以這條巷子基本每天都是鮮花盛開的樣子,只是季節(jié)到了,開的花就不一樣了。
這些花中,猶數(shù)梅花最艷,每到冬天,梅花盛開的樣子,總是最美麗的,人間多有贊頌梅花的詩詞歌賦,好像那些詩人,尤其偏愛梅花一般。
此刻玉梅巷中,只有兩條人影緩緩而行,一人手持一把油紙傘,身上穿著一件青竹一樣的青衫,面容溫和,雙鬢斑白,盤著一頭儒士發(fā)髻,好似一位尋常的教書先生,油紙傘大半傾斜向身旁的少年,自己沒有遮住的左邊身子,暴露在雨下,雨珠在落向他的時候,似乎被什么擋開了一樣,沒有一滴落在他的身上,左手負(fù)后,腰間懸掛著一枚雪白玉佩,玉佩上有“流霞”二字,有肉眼不可見的白光從玉佩上發(fā)出,驅(qū)散著前方的青霧。
身旁的少年衣衫單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腳上踩著一雙自制的草鞋,膚色黝黑,容貌算不得好看,配上那黝黑的面龐,更加予人一種厭惡的感覺,不過旁邊的青衫男子倒是神色如常,不知是裝的,還是不在意這些。
少年正是屈峰。
黝黑少年斜瞥了眼青衫男子,伸手按住頭上的傘沿,往男子那邊推了推,只是沒有推動,他想了想,應(yīng)該是男子使用了奇力,所以他才推不動。既然推不動,索性就不推了,少年放下手,繼續(xù)沉默無言的往前走著。
他知道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小鎮(zhèn)上的人,對他好的人,從來沒有,難得有這么一個人會關(guān)心他,他想珍稀,雖然不認(rèn)識,但今天之后就認(rèn)識了。
青衫男子率先打破了平靜,他沒有去看屈峰,聲音溫潤醇厚,極好聽,道:“你對這個小鎮(zhèn),有什么留戀的嗎?”
屈峰沒有回答。
男子不惱,又道:“在小鎮(zhèn)艱苦活了這么多年,有沒有想過離開小鎮(zhèn),遠(yuǎn)走他鄉(xiāng)?畢竟這個小鎮(zhèn)沒有你的親人,也沒有你的朋友,不值得你一直守在這里?!?p> 屈峰仍舊沒有回答。
男子耐心極好,聲音沒有不耐煩,道:“難道你就這么甘愿老死,不想去看更廣闊的天地?蝸居在小鎮(zhèn),可沒什么前途?!?p> 屈峰面無表情,還是不答。
男子嘴角露出笑容,問了最后一個問題,“想成為修士嗎?”
這次屈峰毫不猶豫,直接回答道:“想!”
青衫男子顯然很滿意這個回答,輕輕點了點頭。
抬頭望向天邊,心道:“宗主,希望你選擇的這個少年,不會讓人失望?!?p> 雨勢漸小,青霧將散,在屈峰眼中,今日的雨滴,沒有落在地上,落在了他的心中深處。
……
第二天,紅日高懸天際,雨后的大地,如被清洗,就像換了一件衣服,觸目所及之處,皆是心安之地。
松紫鎮(zhèn)中,一切照舊,只是劉氏少了劉灃,陳家少了陳峽,殘籬巷少了兩個孤苦無依的少年罷了。有個膽子極大的男孩跑到殘籬巷,手中捏著一顆石子,走到屈峰的院門外,發(fā)現(xiàn)院門敞開著,走進(jìn)去,看到家徒四壁的屋中空無一人,男孩想了想,找遍了松紫鎮(zhèn)上下,一直沒發(fā)現(xiàn)黝黑少年的影子,當(dāng)?shù)弥莻€人離鄉(xiāng)遠(yuǎn)去之后,他沒來由心情有點失落,好像失去了一個可以捉弄的對象。
松紫鎮(zhèn)十里地外,有八人不差先后的走著。劉灃有些不舍,畢竟是自己的故鄉(xiāng),就這么遠(yuǎn)去,說不在乎是不可能的,陳峽則是毫無波動的樣子,對于自己的家,他從來沒有一絲懷念,以后就算偶爾返鄉(xiāng)一次,最多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絕不會回家做任何事,至于宋轍,本來就是沒心沒肺的性格,神色間揮之不去的陰沉只是表象,此刻他正不斷奚落身旁的粗獷漢子,漢子只能忍著,還不敢有任何脾氣。
屈峰突然停下腳步,青衫男子也停下腳步,不知為何,其他六人也停下了,想看看這個黑炭一般的小子有什么話要說。
屈峰只是看了一眼松紫鎮(zhèn)的方向,就回過頭,繼續(xù)向前。
這個所謂的故鄉(xiāng),此后一生,他都不會再看一眼,此一轉(zhuǎn)頭,再也無法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