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轟?。 痹茖又蟿澾^一道閃電,緊接著一聲雷鳴,響徹長安城。
要下雨了。我盤腿坐在石板大道旁的大樹下,深夜的街道上空無一人。這棵樹在這個位置待了將近二十年,被作亂的兵丁錯手砍傷過,被癡心的女子折枝送人過,被聽講的民眾攀爬踩踏過,渾身上下傷痕累累,污跡斑斑。
但就要下雨了,植物借助雨水總能煥發(fā)新的生機,何況還有我在。
第一滴雨水落在樹葉上,大樹迫不及待地通知我,我點點頭,催動雨水帶來的天生靈氣為它修復(fù)樹身。它開心地抖動葉子,將更多的雨水引流到我頭頂,也讓我在樹下淋個痛快。
好久沒這么自在地淋雨了。跟著商隊的時候,他們總想盡辦法躲雨,就好像雨水還能傷到他們。也只有在這些時刻,我才真心覺得人妖殊途。注定無法互相理解,因為生來道不同。
雨越來越大,密集的雨簾把眼前的世界變成了一塊流動的幕布,幕布上映出的全是往日的舊影。
“我要先去報恩,再去報仇。”大圣扯開的嘴角像戴著面具。
“此次西行,了結(jié)了我們之間的因果。”玄奘大師模糊的臉上沒有表情。
“大師兄和佛門的恩怨沒有了結(jié)?!笨斩炊吹暮谏劭舾≡诎肟罩小?p> “阿紫,你要懂得這世間的因果緣法?!泵髅魇切蚀髱煹脑挘瑓s從老丞相的嘴里說出來。
我猛地睜大眼睛,有什么從思緒里浮現(xiàn)又飄走了。
“阿紫阿紫,你怎么在這兒?我都要被雨淹死了,快讓我躲會兒!”小紅從天上一頭栽進我懷里,躺在我手臂上抖成一團。
我替他梳理好羽毛,又把他塞進衣領(lǐng)里裹住,努力讓他能暖和一點兒。
“你怎么淋成這樣?就不知道找個屋檐下躲著嗎?”我有點生氣。
“別,別提了,”小紅把嘴伸出衣領(lǐng),“還不是那個大胡子教的,教的我什么口訣,我念著念著就糊涂了,只覺得渾身暖洋洋的特別舒服,根本沒聽見打雷下雨。這不剛清醒,就被這風(fēng)從塔頂上刮下來了?!?p> “人家教你的是呼吸吐納修煉的法門,是我花了上百年才領(lǐng)悟的修行基礎(chǔ),你自己不注意修煉過頭了,還怨別人!”我戳了戳小紅的尖嘴。
小紅沒精打采地垂著頭:“我這不是想早點修成人形么,就可以和阿紫你作伴啦。”
“修成人形有什么好的?!蔽覈@著氣,“你多好,有翅膀可以日行千里。如果我也能飛,肯定早就找到大圣了。”
小紅跟著我嘆氣:“阿紫你說,大圣到底會去哪兒呢?他為什么不回花果山?”
“因為他因果未結(jié)。”我脫口而出。
“什么因果未結(jié)?”小紅懵懂地追問。
我卻突然明白了:“他和佛門的因果未結(jié)!”
“小紅!”我從地上蹦起來,“我知道了!我的問題問錯了!”
一手捂著領(lǐng)口,我告別大樹沖進雨中。塔樓就在不遠處,樓上的窗戶仍舊透著微弱的燭光。
沖到塔樓門口,我用盡全力砸門:“開門!大胡子!沙悟凈!開門!”
門開了,還是那兩個和尚,一前一后堵住門口:“施主,法師正在休息,不能見客?!?p> “我不找玄奘大師,我找沙悟凈!沙羅漢!”我低頭想沖進塔樓,這兩人一人一手壓住我肩膀,腳下紋絲不動。
“施主,請回吧?!彼麄冚p輕一推,我腳下不穩(wěn)退開兩步,他們趁此機會退回門里,把門關(guān)上了。
見砸門沒用,我干脆站在塔樓底下沖樓上喊:“沙悟凈!沙羅漢!我有問題問你!你出來!”
不一會兒,門里傳來大胡子的聲音:“你問?!?p> “你為什么說大圣和佛門的恩怨未結(jié)?”我對著門縫問。
門縫不屑于回答:“因為本就未結(jié)?!?p> 我想了想,再問:“大圣和佛門有何恩怨?”
門縫仍舊冷漠:“恩怨深遠,多說無益?!?p> 我狠狠拍了下門,縷清思緒重新問:“大圣送取經(jīng)人去西天,是報恩。他說過還要報仇,按你的說法應(yīng)該是找佛門報仇。他找佛門報什么仇?佛門有何虧欠他?”
門縫沉默良久,終于開口:“大師兄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玉帝請佛祖出面收服他。佛祖見他戾氣太重,恐他死后靈魂不滅,仍將作亂天下,于是作法將他鎮(zhèn)壓在五指山下,何時戾氣全消,何時放他出來?!?p> 我捏緊拳頭:“那他現(xiàn)在被放出來,是戾氣全消了嗎?”
門縫嘆了口氣:“不。他現(xiàn)在被放出來,只是因為佛祖需要將真經(jīng)傳到中土。”
我點點頭:“好打算!所以大圣仍舊記恨佛門?!?p> 門縫不再出聲。我換到最后一個問題:“五指山在哪兒?”
“出城向西五百里,西行路上第一站?!?p> 我轉(zhuǎn)身要走,又忍不住停下:“大師知道嗎?”
門縫低聲回答:“師父乃天生佛子,悲憫眾生,若他知道,定不會放大師兄出來?!?p> 我想罵人,卻回憶起玄奘大師給我看的那片草地,終究是罵不出口。這世界連生死之仇都無關(guān)對錯,只是道不同。
告別塔樓時天剛蒙蒙亮,下了一整夜的雨終于停了。城里的靈氣因為這場雨變得濃厚很多,路邊樹木重新蘇醒過來,爭先恐后地幫我出主意。最終在墻里墻外幾棵槐樹的幫助下,我從一個未關(guān)嚴的院子里偷偷牽出一匹馬,同時把姚老二給我的銀子留在了院子里。
翻身上馬,向西疾馳,不一會兒長安城就被遠遠甩到身后。來的時候成群結(jié)隊,卻前途未卜;走的時候孤身一人,卻目的明確。相比于前方的五指山,這一個月的商隊生活反而更像是一場大夢,夢醒恍如隔世。
小紅在我懷里歇了將近一輪日月,才終于有力氣重新飛上天去探路。之后我們走走停停,在不知幾輪日月后,廣闊的平原盡頭出現(xiàn)了一片山脈,山脈中隱隱約約矗立著五座山峰。
“阿紫阿紫,”小紅探路回來,激動地上下蹦個不停,“前面就是五指山!你快點快點!”
我翻身下馬,將這匹差點被累死的可憐馬兒放生,自己跟著小紅跑向大山,邊跑邊問:“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五指山?你問過當(dāng)?shù)厝肆???p> 小紅猛沖一陣又停下等我,急得上躥下跳:“不用問,你上去就知道了,快點快點,跟著我!”
我連跑帶爬,跟著小紅鉆進樹林,往最中間的山峰頂上狂奔。
小紅這家伙故作神秘,其實早就被我看穿了。而一想到那種可能性,我根本冷靜不下來:手腳并用往上爬,心卻早就跳出體外,和小紅一起飛到山頂上去了。
第無數(shù)次踩著碎石抬頭仰望,眼前總算不再是看不到頭的樹林,再往上一步,就能站上山頂。
我突然有些頭暈,一手撐住旁邊大樹一手捂住胸口,再邁不開腳步。
“你別停下呀!”小紅飛到我耳邊,低聲急切地喊,“馬上就到了!你不知道,山頂上、山頂上!”
“我知道。”我只擠得出這一句話。
我知道,都已經(jīng)這么近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但為什么就是無法再往前走這一步,我不知道。
“來者何人?”懶洋洋的語氣,熟悉的聲音。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雙手撐地翻上山頂。
相比于上山這一路崎嶇,山頂上反而平坦很多:沒有遮擋視線的樹木,僅僅是一片荒草叢生的草地。
在草地中間,大圣正盤腿坐在地上,閉目養(yǎng)神。之前在花果山穿的寬袍長袖換成了僧衣佛帶,左肩還披著半邊紅色袈裟,頭上斜斜扣著一頂黃色僧帽。
“大圣?!蔽覇玖艘宦?,走近幾步。
他抬頭看向我。
火焰依舊熊熊燃燒,但沒有顏色也沒有溫度,我在一片火海里渾身冰涼。
“啊,小阿紫!”所幸他還記得我。
“大圣。”我又喚了一聲,“我不再是小娃娃模樣了,你還認得我?”
大圣咧嘴笑:“你那一身奇怪的仙氣,再不可能認錯。”
我剛松了口氣,大圣卻突然換了表情,滿臉疑惑不知道是問我還是問他自己:“這里難道是花果山?不不,什么花果山,什么小阿紫,我又著相了?!?p> 我掐住自己的手臂,用盡全力笑著:“大圣,這里當(dāng)然不是花果山,你連花果山都不記得了嗎?”
大圣看看我,又笑起來:“小阿紫,我當(dāng)然記得花果山。老丞相他們還好嗎?還有妖怪欺負你們嗎?”
我搖搖頭:“沒有,大家都過得很好,就是都很想你?!?p> 大圣收起笑容:“世人因念生妄,因妄而癡,癡人苦啊,苦不可解。”
我在大圣面前蹲下,耐心問他:“話雖這么說,大圣,你不想念花果山嗎?你真的,成佛了嗎?”
大圣的表情在困惑和猙獰間快速變幻著,最終停在那個不變的笑容上:“成佛?師父成佛了,他們叫俺老孫也成佛,但我不能成佛,我怎么能成佛呢?”
“你為什么不能成佛?”我盯著他的眼睛。
“為什么?”大圣拍著自己的腦袋,“師父說我偏執(zhí)太過,要先消了執(zhí)念才能成佛。但我連自己的執(zhí)念是什么都不記得了,如何消得?”
“大圣,”我輕聲說,“我見過你師父了。”
“是么?師父他老人家現(xiàn)在何處?”大圣雙手扶著頭。
“在長安?!蔽医又f,“我還見了沙悟凈。他告訴我,你和佛門仍有恩怨未結(jié)?!?p> “恩怨?未結(jié)?”大圣死死盯著我。
我鼓足勇氣:“你記不記得,在花果山,你說要先報恩,再報仇?”
“報仇?”大圣的臉色又猙獰起來,“對,我記得。送取經(jīng)人是為了報恩,殺上西天是為了報仇?!?p> 他猛地站起身,頭上僧帽不留神掉了,他低頭看著僧帽,突然后退兩步又跌坐回去。
“呵呵,”大圣垂著頭,聲音似乎從胸口傳出,“小阿紫,你見過長安城里的猴戲嗎?”
我搖搖頭,大圣也不看我的反應(yīng),自顧自往下說:“如果遇到格外不聽話的猴子,只要在他脖子上系一個活扣,越掙扎越緊。幾次之后,他就會記得這個道理,即使不套上繩子也不再逃跑,老老實實當(dāng)一只聽話的好猴子?!?p> 大圣用手指著自己的額頭,笑著說:“小阿紫,你見過他們給我戴的金箍嗎?那就是我的活扣?,F(xiàn)在他們給我摘了,我卻覺得它還在那兒,日日夜夜死死咬在我頭皮上。”
我揉揉眼角,扯著嗓子喊:“報不報仇的無所謂,咱們可以大人有大量放過他們。大圣,你跟我回花果山吧,回去教毛毛他們法術(shù)。等整座花果山的猴子們都學(xué)會了你的本事,這天底下就再沒有人能欺負我們了?!?p> 大圣搖搖頭:“既然和佛門的因果未結(jié),我去哪里都不會安寧。更何況,我的機緣不在花果山?!?p> 我急了,追問:“那你要去哪兒?”
“不知道啊,”大圣重新站起身,撿起僧帽扣在頭上,“總不能一直在這兒待著。小阿紫,你見過我沙師弟,他還說什么了?”
我搖搖頭,把大胡子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戾氣未消,不該出來?”大圣念叨著,伸手攬住我肩膀,冷不防直接騰空而起,帶著我向山腳下飛去。
大圣的速度比小紅快多了,幾乎是眨眼間就到了山腳,停在一片亂石旁邊。
我才反應(yīng)過來,捂住胸口后怕:“大圣你教我飛行法術(shù)吧,不然總拎著我飛來飛去,一不小心手松了怎么辦?”
理所當(dāng)然地沒有理我,大圣指著旁邊高聳的巖壁:“這里是我待了五百年的地方。當(dāng)年取經(jīng)人揭下佛印放我出來,這半邊山頭都被我撞成了碎片。”
我點點頭,順著他的目光一起瞻仰舊日巢穴,試圖看出其中玄機。
正在我盯著石頭走神的時候,身后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大圣回頭看了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告訴我:“凡人,可能是附近山野樵夫?!?p> 不一會兒,一個背著斧頭在山間趕路的人就走到了我們眼前。他直勾勾盯著大圣,邊揮手邊喊著:“猴子!竟然真的是你!你怎么又回來了?”
見大圣完全認不出他是誰,這人又拍著胸脯補充:“怎么?十多年不見就不認識我了?我是經(jīng)常喂你桃兒吃的小孩兒啊,我爺爺?shù)臓敔斶€跟你是老鄰居呢。十多年前,還是我和我爹把你從這山縫里拖出來的呢。你不會不記得了吧?”
大圣恍然:“啊,小辮兒!我記得你,你和你爹常常來陪我說話解悶兒?!?p> 被叫小辮兒的高大樵夫有點臉紅:“嗨,我長大啦,你這猴子倒一直沒變。怎么穿了一身和尚衣服?你不是最討厭和尚,還說要找佛祖算賬嗎?你這猴子,走了就沒半點音訊,我可一直等著你算完帳回來給我當(dāng)牛做馬報恩呢!”
“報恩?報什么恩?”我插嘴。
樵夫指了指旁邊的亂石堆:“喏,就是這里,十年前這座山頭莫名其妙塌了,把這猴子砸傷壓在底下,我和我爹聽到動靜趕過來,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從石頭里挖出來。結(jié)果他一醒來就要走,說什么救命之恩日后再報,他得先去報仇。怎么,你報完仇啦?”
大圣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我當(dāng)年是自己從山底下撞開石頭沖出來的,哪里來的砸傷,又哪里見過你們?”
“誒你這猴子,翻臉不認人??!”樵夫有點生氣,“你可不用抵賴,村里那么多人都看見我們抬你回家了,村東頭王大夫還出診給你治過傷呢!”
感覺這里面有些蹊蹺,我拉住想要辯駁的大圣,問那樵夫:“你們挖出來的那個,那個猴子,有什么特征嗎?”
樵夫想了想:“能有什么特征,就和他一模一樣唄,除了嗓子因為受傷,說話聲音粗了點。”
我和大圣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六耳獼猴?!?p> 這一聲雖聲音不大,卻好似半空里壓下一塊巨石,壓得我們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