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蓬
“找到大圣后,你能為大圣做什么?”老丞相曾經(jīng)問過我這個(gè)問題。
“我不知道。”我當(dāng)時(shí)這么回答,“但很多遠(yuǎn)不如大圣的山野妖怪們身邊都有一堆小弟跟著,我總可以當(dāng)他們其中一員,跟著大圣走南闖北,為大圣搖旗吶喊?!?p> 這話換來老丞相的一聲長嘆,而等我反問他我該做什么,他又只管搖頭。
我能為大圣做什么?即使我現(xiàn)在就站在大圣身邊,這問題仍舊沒有答案。
“大圣?!贝虬l(fā)走樵夫,我回到塌陷的山洞洞口。
大圣一直站在原地,盯著地上的碎石出神。
“大圣?”我又喚了一聲。
“嗯?”大圣抬起頭來,眼睛看著我,視線卻遠(yuǎn)遠(yuǎn)落在我身后。
我該做什么?壓下強(qiáng)烈的不安,我開口問:“如果樵夫說的是真話,如果他救回去的真是六耳獼猴,那意味著什么?這山下同時(shí)壓著你們兩個(gè)?還是只是巧合?”
大圣慢慢搖頭:“我不知道。我當(dāng)時(shí)神識被封,即使他真在附近,我也感受不到?!?p> “但樵夫從來沒有同時(shí)見到過你們倆,他一直以為你們就是同一個(gè),”我托著下巴用力想,“也就是說,六耳獼猴有可能連露臉的山洞都沒有,是大圣你破開山體之后,他才有機(jī)會出來?”
“不管什么原因,”大圣咬牙切齒,“總是如來老兒做的手腳,俺老孫這就去問個(gè)明白!”
話音剛落,大圣抬腳就要走,我趕緊沖上前大喊:“我也要去!大圣你帶上我!”
大圣被我喊住,低頭皺眉看著我,半響突然嗤笑一聲,抱著雙手問:“小阿紫,我這可是去找佛祖打架,帶著你干嘛?你能幫上忙?”
我莫名有些生氣,氣得忘了膽怯:“我能幫忙的!佛祖身邊一堆弟子,你身邊總不能一個(gè)人都沒有,我至少能打五個(gè)、不、十個(gè)!”
“哈哈哈哈,”大圣笑得停不下來,“小阿紫,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拔根毫毛都是身懷絕技的精兵強(qiáng)將嗎?”
“那不一樣!”我急得直打轉(zhuǎn)。
“的確不一樣?!贝笫c(diǎn)點(diǎn)頭,“你的命沒了就是真沒了,我可不會再費(fèi)勁去地府撈人。好了,小阿紫,我要走了,你也回花果山去吧?!?p> “不行!”這人明明說過等我,怎么又不算了!“你等下!”
我伸手從懷里拿出珍藏的小袋子,又從袋子里抽出一根毫毛,舉到大圣眼前:“你說過我有三個(gè)愿望,我現(xiàn)在要用第一個(gè)!”
大圣撓撓頭:“好,你說?!?p> “我希望,”我得意洋洋,“你不管去哪里都帶著我!”
“你,”大圣撓頭撓得更用力了,“小阿紫,這可是齊天大圣送你的三個(gè)愿望,你能讓齊天大圣為你做任何事,你確定要這么浪費(fèi)掉一個(gè)愿望嗎?”
我狠狠點(diǎn)頭:“我確定!”
“好!”大圣原地轉(zhuǎn)了一圈,一跺腳一揮手,“來,走!”
說著,他拎起我的后脖領(lǐng)子,縱身跳上半空中的云彩,向遠(yuǎn)處的地平線急速飛去。
適應(yīng)了空中的風(fēng)速后,我猶豫著開口:“大圣,你生氣啦?”
大圣在我頭頂哼了一聲,不理我。
“嘿嘿,”我假笑,“大圣你到了佛祖面前,準(zhǔn)備跟他怎么說?”
“不知道?!贝笫Q手拎著我的肩膀,“看他怎么說?!?p> “哦,”我偷偷攥住大圣的衣角,“那天我們都看到你和六耳獼猴打架了,整座山被你們打散了一半,可把老丞相心疼壞了。雖然后來你們都飛走了,但我知道大圣你肯定打贏了,對吧?”
“嗯,那當(dāng)然,”大圣回答,“最后也是在如來老兒座前分出的勝負(fù)?!?p> “那六耳獼猴現(xiàn)在呢?”我繼續(xù)問。
“不知道,我把他交給如來就走了。大概和其他人一樣,要么修佛要么散功,任憑如來處置?!贝笫フf。
“那,”我小心翼翼,“要是大圣你輸了,如來也會作主處置你嗎?”
大圣又哼了一聲:“那時(shí)候我還沒把師父送到如來面前,他們不會動我?!?p> “那現(xiàn)在呢?”我大著膽子。
“現(xiàn)在,”大圣的手捏得我肩膀疼,“同為佛門,他們的手段多著呢。”
那這一去要如何是好?我剛想再用一根毫毛勸大圣和我一起回花果山,就看到天邊一片金光閃閃,晃得我頭暈?zāi)X脹。
大圣輕輕落在其中一片金色云彩上,對我說:“西天到了?!?p> 取經(jīng)人走了十年的西天路,我們幾句話的功夫就到了。
我跟著大圣往前走,忍不住問:“大圣,玄奘大師走了十年就為了來這里?”
大圣咧嘴笑著:“這里是佛門的西天,我?guī)煾溉〗?jīng)要去的是人間的西天。那十年,看的可不是時(shí)間,而是取經(jīng)人的赤誠之心?!?p> “哦?!蔽宜贫嵌攸c(diǎn)頭。
“等下次再見到我?guī)煾福屗愫煤媒忉尳忉??!贝笫フf著,突然伸手?jǐn)r住我,“停下,前面有人?!?p> 我順著大圣的目光看過去,在高低起伏的金色云彩后面,隱隱約約有個(gè)黑色身影。
“咦,他怎么在這兒?”大圣說著,又拎起我往前沖,直接沖到那黑影面前。
“八戒!”大圣不等站穩(wěn)就喊起來,“呆子!你怎么在這兒?”
被喚作呆子的這人,身披袈裟頭戴僧帽,正盤腿坐在地上,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雙目緊閉,一動不動。
“呆子!”大圣蹲下在他耳邊喊。
這人終于慢慢睜開眼,看向前方。
奔涌的河流繞過我身旁,水流中席卷著無數(shù)枯萎的花瓣。
我眨眨眼,也跟著大圣一起蹲下。
“阿彌陀佛,大師兄?!边@人轉(zhuǎn)頭看著大圣,“你我再見,是為有緣?!?p> 大圣伸手揪住這人的耳朵:“呆子,說,你在這兒干嘛?”
這人耳朵被提得老高,卻也不掙扎,只繼續(xù)平靜說著:“我在此處修行?!?p> 我看不下去:“大圣,你先把手松開。大師,你叫大圣做大師兄,你也是玄奘大師的弟子嗎?”
“師父?”這人回頭看著我。
“對,玄奘大師,我也見過他了,就在長安城?!蔽覜_他點(diǎn)頭。
“長安城?對,師父取經(jīng)之后回大唐了。”這人盯著我,嘴里不停念叨,“取經(jīng)路走完了,我也該回去了,我該回哪里去呢?”
“你沒地方可以去嗎?”我有點(diǎn)可憐他,“你可以跟我和大圣一起回花果山啊?!?p> “花果山?”這人搖搖頭,“我和花果山?jīng)]有因果?!?p> 大圣一巴掌扇在這人頭頂,差點(diǎn)把他的僧帽打掉:“你個(gè)呆子,別去花果山浪費(fèi)糧食,回你的高老莊吧。”
“高老莊?”這人眼睛亮了起來,“對,大師兄,猴哥,我得回高老莊,翠蘭還等著我呢!”
“翠蘭?”我想到了那些枯萎的花瓣。
“翠蘭?!边@人反復(fù)念叨著這名字,突然笑了,清秀的臉上總算有了神采。他放下雙手,正了正帽子,笑嘻嘻盯著我:“我是佛前凈壇使者,也是統(tǒng)管天河水軍的天蓬元帥。不知姑娘是?”
“啊,”第一次被叫成姑娘,我有點(diǎn)不好意思,“我叫阿紫,是大圣的同鄉(xiāng)?!?p> “阿紫姑娘你好,”天蓬拉住我的手,“幸會幸會。猴哥這人嘴嚴(yán),都沒跟我提起過花果山還有這么好看的姑娘,害我剛才失禮了。”
“去去去!”大圣把我拉起來,又一把把天蓬推倒在地,“小阿紫,你別聽他胡說,他早就不是天蓬元帥了,這呆子叫豬八戒,成佛之前就是只豬妖?!?p> 天蓬一個(gè)跟頭從地上翻起來,叉腰叫著:“猴哥,不帶你這么揭人短的,我怎么不是天蓬元帥了?!”
我有點(diǎn)好奇:“對啊,大圣,他怎么又是豬妖又是元帥的?”
“誒,我來說我來說!”天蓬湊到大圣身邊,耷拉著嘴角,“猴哥沒跟你提過我?猴哥,你怎么都不跟她提起我?你在花果山都跟你的猴子猴孫們說些什么?”
“我提你做什么?”大圣作勢又要動手,天蓬連忙躲開了。
“好好好,”見大圣把手放下,天蓬笑嘻嘻又湊回來,“不提也好,免得給我添油加醋的瞎說一通。阿紫姑娘,我的故事可是聞?wù)邆穆犝吡鳒I,你要是中途想哭,來,我的衣袖借你?!?p> “你說不說?”大圣的手又舉起來了。
“說說說!”天蓬抱著頭,“猴哥你還是這么愛動手,不然人家封你個(gè)斗戰(zhàn)勝佛呢,像我這種心地善良以和為貴的,就是在武將圈子里混不下去啊?!?p> 我躲在大圣背后偷笑,被大圣拎出來:“你要問的,你來聽他說。”
天蓬咳嗽兩聲,扶正帽子,做足派頭:“阿紫姑娘,想當(dāng)初,我從一名普通仙官做到天蓬元帥,統(tǒng)管天河水軍,可謂是苦盡甘來風(fēng)光無限。在天庭雖說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也是大權(quán)在握的高級將領(lǐng),就連蟠桃盛宴上都有我的席位。”
“就是大圣去過的那個(gè)蟠桃會嗎?”我插嘴問。
“對對,”天蓬點(diǎn)頭,“猴哥去的那年我也去了,不過當(dāng)時(shí)給猴哥敬酒的人太多了,我就沒擠進(jìn)去。后來,嘿嘿,后來猴哥就跟天庭鬧翻了,玉帝派天兵天將下界抓猴哥的時(shí)候我也在,不過沒輪到我天河水軍動手。猴哥,我可沒趁機(jī)打壓過你啊?!?p> “哼,你倒是敢?!贝笫ダ湫?。
“不敢不敢?!碧炫钸B連搖頭,“那些年除了猴哥這事,也沒個(gè)正經(jīng)活給我們干,每天除了巡邏就是到處抓思凡的仙女們。這事見得多了吧,我就琢磨她們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能放棄當(dāng)神仙,去和凡人甚至妖怪當(dāng)夫妻?凡人修煉多年就是為了成仙,結(jié)果神仙一個(gè)個(gè)的卻吵著要下凡,嘿,說出去誰信!”
“是挺奇怪的?!蔽尹c(diǎn)頭。
“對吧。”天蓬嘆了口氣,“我也是好研究這些。后來聽說月宮的嫦娥就是從人間逃出來的,為了成仙還拋棄了她丈夫,我就特別想讓她去跟那些思凡的仙女們聊聊。為了請她幫忙,我還經(jīng)常去月宮找她,誰知道,一來二去的,唉,仙女們沒勸動,倒是我,思凡了?!?p> “啊?你跟嫦娥嗎?”我又失望又好笑。
“嗯。”天蓬把臉埋進(jìn)手里,“但她沒說,她本來就是把成仙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不可能為了我放棄月宮。我也知道,只是氣不過,就在蟠桃會后堵住她說了幾句重話,結(jié)果就被她告到玉帝那里,判了我個(gè)思凡罪,把我罰下界去了?!?p> “你?!蔽覠o話可說。
“活該!”大圣說了。
“啊,”天蓬捧著臉搖頭,“下界也就算了,為什么讓我投了豬胎?我的罪過有那么重嗎?投了豬胎也就算了,為什么又要我護(hù)送取經(jīng)人?護(hù)送取經(jīng)人也可以,為什么要拆散我和翠蘭?我的翠蘭啊,我和她都已經(jīng)拜過堂了,為什么要拆散我們?”
“大圣,他說的是真的嗎?好像的確很可憐啊?!蔽仪那膯柎笫?。
大圣瞪了我一眼:“你也信!那個(gè)高翠蘭,高老莊的大小姐當(dāng)?shù)暮煤玫?,根本不可能嫁給一只豬妖。我和師父到的時(shí)候,她爹哭著喊著求我們打妖怪救人?!?p> “那是她爹!”天蓬瞪著紅彤彤的眼圈,“她爹不希望我們在一起,翠蘭自己早就答應(yīng)我了,她根本不在乎我是妖還是人。如果不是要取經(jīng),如果不是耽誤了這十年,我們早就在一起了!”
“那,”我努力給他出主意,“你現(xiàn)在可以回去找她啊?!?p> “回去?”天蓬呵呵笑著,“不,我現(xiàn)在是佛門中人,是真佛金身,她連待在我身邊都會折壽,更不用說和我一起生活了?!?p> “那你可以給她延壽啊,”我不明白他怎么放棄得這么快,“隨便什么仙家丹藥仙果,討來給她吃不就好了?”
“阿紫姑娘,你不懂?!碧炫钸肿煨?,“你知道這一路上為了消除我的凡心,神仙們都做了些什么嗎?他們讓紅顏在我面前變白骨,讓我頂著豬頭豬臉受人唾棄,讓我一次次動心又一次次死心。結(jié)果現(xiàn)在取經(jīng)人送到了,沒人再盯著我了,我卻還是如芒在背如鯁在喉,永遠(yuǎn)等著被人從幻象里叫醒?!?p> “阿紫姑娘,”天蓬這時(shí)候的表情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我再也回不去了?!?p> 天蓬說的沒錯(cuò),他這故事聽得我還真有點(diǎn)想哭。
“行了,”大圣拍拍我的肩膀,“故事也聽完了,該走了?!?p> “別走啊,帶上我啊,你們要去哪兒?”天蓬跟上來問。
“大圣要去找佛祖?!蔽一卮?。
“哦,那你們不用去了,佛祖不會見你們的?!碧炫畋持?,故意賣關(guān)子。
“你怎么知道?”我問。
“因?yàn)槲覄側(cè)フ疫^他啊,”天蓬挑著眉,“他座前的護(hù)法說他最近不見任何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p> “當(dāng)真?”大圣停下腳步。
“當(dāng)真!”天蓬點(diǎn)頭,“你也可以再去試試,反正被人趕出來的時(shí)候記得我提醒過你?!?p> 大圣看看天蓬,又看看我,隨即伸手拎起我,一邊往前沖一邊對天蓬喊:“你在這兒等著,我試過回來找你?!?p> 話音剛落,大圣就拎著我沖到了天邊兩扇巨大的黃金門扉腳下。
大圣上前敲門,門開了,出來兩個(gè)一模一樣的僧侶,沖我們躬身:“阿彌陀佛,佛祖知道斗戰(zhàn)勝佛前來,讓我們轉(zhuǎn)告:要事在身不能相見,請回。”
“佛門有何事,耽誤佛祖抽空見我?”大圣問。
“不知。請回?!蹦莾蓚€(gè)僧侶保持著彎腰低頭的姿勢,一前一后把去路堵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這架勢我還真見過,守著玄奘大師的僧侶也是這種堵門法,果然出自同門。
大圣后退兩步,雙手叉腰沖門縫里大喊:“佛祖!六耳獼猴出自五指山,俺老孫也是近日知曉。佛門瞞得我好苦!可知他現(xiàn)在何處?”
不一會兒,門縫里傳來回音:“讓他進(jìn)來!”
隨著這聲佛音,黃金門扉緩緩向里打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