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二)
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路,路邊偶爾出現(xiàn)兩個火把,給腳下細碎的石塊染上陰沉的光。而一行人在這條路上走著,連腳步聲都只能停留在耳邊,穿不透四周死一樣的寂靜。
大圣走在我前面,天蓬跟在我身后,領頭的衛(wèi)兵一言不發(fā)快步疾行,不用猜就知道他等不及要離我們越遠越好。
“大圣?!蔽覇镜馈?p> “嗯?”大圣豎起耳朵。
“你想過哪天回去花果山,然后再也不出來嗎?”我問。
“沒有。為什么?”大圣奇怪。
我低頭走了幾步,繼續(xù)問:“如果剛才閻王不讓我們找人,你會動手嗎?”
“他不敢,”大圣斬釘截鐵,“要是他敢,我就能掀翻了這地府?!?p> “像掀翻五指山那樣?”我沒忍住。
天蓬湊上前來,在我耳邊念叨:“阿紫姑娘,你別怪猴哥了,五指山……”
“五指山是意外?!贝笫ゴ筇げ酵白咧?,“那土地老兒如此討打,俺老孫要是不好好教訓教訓他,還怎么在滿天神佛面前立足?!”
我深吸幾口氣,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接著問:“怎么樣才算是能在滿天神佛面前立足?”
大圣揚起頭:“至少讓他們誰也不敢笑話俺老孫,誰也不敢算計俺老孫。”
“大圣?!蔽蚁胄τ窒肓鳒I。
“嗯?”大圣回頭看著我。
我盯著那一片洶涌火海,逼著自己開口:“你贏不了的?!?p> 大圣雙目圓睜,死死盯著我,像是要用眼神把我烤熟。
“佛爺,咱們到了!”我以為會再次看到金箍棒落下,卻被領路的衛(wèi)兵給救了。
“走走走,到了到了,地藏王菩薩等著呢,走走走?!碧炫顩_過來把大圣推走,我看著他倆的背影捂住胸口,半天才緩過勁來。
是因為在夢里死過一次嗎?近來我的膽子愈發(fā)大了,還真當自己是不死之身了。
我忍住化身花藤的沖動,慢慢跟了上去。
道路盡頭立著兩根火把,火把背后平地里升起一座鐵門,孤零零豎在一片黑暗之中。
天蓬伸手敲了敲門上的鐵環(huán):“我等三人是從觀音大士處來,有一事問詢,求菩薩開門賜教!”
悄無聲息地,鐵門開了。
我們依次走進門內(nèi),門里是一個四面鐵門的小房間,房間中央放著幾個蒲團,蒲團上坐著一個彪形大漢,正打著佛號沖我們點頭。
“地藏王菩薩,近來可好?”天蓬彎腰行禮。
“好,好。凈壇使者也好?斗戰(zhàn)勝佛也來了,還有這位花仙子,請坐請坐?!焙訌纳钡紫裸@出來的大漢笑瞇瞇說著。
他眼里的天地和玄奘大師很像,但在風和日麗的地底下,有一團壓不住的黑色霧氣,讓我一眼就從后背涼到了腳心。
我把蒲團拉到大圣身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了下來。
“地藏王菩薩知道我們所來何事?”大圣斜了我一眼,坐下和大漢開聊。
大漢點點頭:“斗戰(zhàn)勝佛近日常拜訪大雄寶殿,這我已有耳聞?!?p> “還拜訪呢,”天蓬插嘴,“就第一次進去了,后來再去佛祖根本連門都不開,被我們砸門砸急了就派幾個小沙彌出來打發(fā)我們?!?p> “呆子,菩薩消息靈通著呢,不用多說。”大圣沖天蓬瞪眼,轉(zhuǎn)頭繼續(xù)問大漢:“那你肯定也知道我們要找的人在何處?”
大漢仍舊點點頭:“那猴子的魂魄無法轉(zhuǎn)世投胎,渾渾噩噩在地府入口飄蕩多時,后來被我擒來關在無界中?!?p> “無界是什么?”我探出半顆頭,不敢看其他兩人,只能盯著天蓬。
天蓬還沒來得及開口,大漢搶先回答:“仙子沒聽過也正常,無界是天地初開之時孤立于三界之外的一片荒蕪之地,后來被地府用于關押不容于三界的魂魄靈體。那地方許久不曾開啟,就連地府中人也是不知道的居多。”
“那猴子被關在里面,還能出來嗎?”我盯著大漢的胡子問。
“不能?!贝鬂h搖搖頭。
不能?我不信。
“不行,”大圣站起來,“我有性命攸關的事要問他,他必須出來?!?p> 大漢沖大圣擺擺手:“魂魄進了無界就如同水滴流進大海,他自己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出來的?!?p> 大圣正要說話,我起身拉住他:“別急,菩薩有辦法?!?p> 大漢看了看我,點點頭:“仙子聰慧?;昶亲约翰荒艹鰜恚梢员蝗藥С鰜?。而這個人,必須是世上魂魄與之最相熟之人?!?p> “我去!”“我去。”兩個人異口同聲。
大圣甩開我的手:“小阿紫,你倒是說說,你怎么比我跟他更熟?”
我心虛地點點頭:“那你去,我跟著。反正你去哪里都得讓我跟著。”
大圣被我噎住,氣哼哼地看著我,半天不說話。
天蓬笑呵呵地看著我們,轉(zhuǎn)頭問大漢:“菩薩,沒說只能一個人進去吧?”
大漢想了想:“倒是沒有。但這無界中許多規(guī)則都和三界不同,我也是一知半解。二位如有意,只管試試?!?p> 我沖大圣一陣點頭:“我們試試!”
大圣剛要答應,突然疑惑地盯著我:“小阿紫,你不覺得奇怪嗎?”
“怎么?”我問。
大圣摩挲著下巴:“你為什么這么想放那猴子出來?”
我頓住,想了又想:“因為和他相處過五百年?”
大圣搖搖頭:“照你的說法,你親眼看著他挑唆我爭勇斗狠,甚至會為了當齊天大圣跟我不死不休。你明明這么討厭我爭強好勝,那猴子比我更加暴虐成性,為什么你會想讓那猴子回來?”
“我不討厭……”話說一半我就說不下去了。我討厭的。那為什么呢?
只要一想到能放猴子出來,我就像忘了他所做過的一切。這的確很奇怪。
“自從那場夢,”我努力梳理著,“就好像有人在我耳邊不停提醒我,要我找到猴子,至于找到之后怎么辦,我也不知道?!?p> “夢是那老家伙讓你做的,且不說真假,只說結(jié)果,”大圣一字一句的說著,“結(jié)果是你心心念念要找到那猴子,這就是他的目的?!?p> 我就像被涼水從頭澆下,整個人清醒過來:“那我們一直在按著他的想法走?”
大圣咬牙切齒:“對?!?p> “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還找猴子嗎?”我沒了主意。
“找!”大圣又開始咧著嘴笑,“怎么不找?不就是無界,俺老孫還沒有不敢去的地方!”
“可是你進去了還能出來嗎?”我拽住大圣的衣袖不敢放手。
“仙子不必擔心,”蒲團上的大漢慢悠悠站起身來,“以斗戰(zhàn)勝佛的本事,自然是能進就能出的。”
“你不是對無界一知半解嗎?你能做什么保證?!”我沖大漢呲牙。
“這……”大漢笑了笑,“自然是揣測,揣測。”
我恨得牙癢癢,剛想發(fā)作,大圣攔住我,和大漢兩個人面對面笑得格外開心:“那就勞煩菩薩,幫我們開門吧?!?p> “好好好?!贝鬂h走到側(cè)面的鐵門前,邊念咒邊伸手開門。
“猴哥,”天蓬背對鐵門,壓低聲音問,“你們真要去?那什么鬼無界,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會不會是佛門給你下的套?”
“他們下的套我哪次逃得了?”大圣輕聲回答,“這次也一樣。”
逃不了嗎?可以逃的!我們可以回花果山待著,永遠都不出來。幸好這種話我已經(jīng)不會再說了。
“幾位,門開了?!贝鬂h笑瞇瞇站在門邊等著。
我走到門邊往里看,門那邊除了一片灰白,什么也看不見。
大圣和我并排站著,轉(zhuǎn)頭看看我:“走了?”
我點點頭,把后領遞給他:“走吧?!?p> 只要跟著大圣,總有辦法回來的。
大圣拎著我,作勢往門里走,才剛邁步,就聽得一聲“砰”,大圣的頭撞在那一片灰白上,直接彈了回來。
“哎?”房間里的所有人都叫了出來。
大圣又試了試往門里伸手,竟然也是按著那一片灰白不得寸進。
“這怎么回事?”我和天蓬又各自試了一遍,都是進不去那扇門。
“菩薩,你耍我們呢?”天蓬氣得直跺腳。
大漢看起來也一臉茫然:“不對啊,其他人進不去還情有可原,斗戰(zhàn)勝佛不應該進不去啊?!?p> 大圣拿出金箍棒敲在地上,盯著大漢問:“什么叫其他人進不去,只有我進得去?”
大漢狠狠揪著自己的胡子:“其實無界還有個規(guī)則,我忘了提了?!?p> “菩薩的記性還不好,”大圣咧著嘴,“你好好想想,最好能把你忘了的全都想起來?!?p> “這個,其實對你來說不算規(guī)則,”大漢跌坐在蒲團上,滿面愁容,“無界畢竟是孤立于三界之外的地方,三界生靈輕易是進不去的。但有幾種情況特殊。一是三界驅(qū)逐的魂魄,比如六耳獼猴。二是和天地一同成形的生靈,比如花果山上的神石?!?p> “但我進不去?!贝笫ザ自诖鬂h面前,直勾勾盯著他,“佛門想讓我進去,就得給我想出個辦法?!?p> 大漢看了看大圣,又看了看天蓬,欲言又止:“還有一個辦法?!?p> “你說。”大圣笑瞇瞇。
大漢咬咬牙,開口:“還有一種人,既能進入無界,也能帶任何一個魂魄出來。就是修行中走火入魔,陷入法相皆無的修行者。這種人表面上毫無異樣,但魂魄已失,五識已滅,修為再高也不過是行尸走肉?!?p> 我眼前閃過一串銅質(zhì)佛珠,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哦?”大圣問,“這種人我去哪里找?佛門知道嗎?”
“我知道,”我盯著大漢,理解了他之前的欲言又止,“你們佛門肯定也知道。”
大漢垂下頭,一言不發(fā)。
大圣和天蓬看向我,我突然有點語塞。
“阿紫姑娘?”天蓬催我。
我嘆了口氣,低頭看著大圣:“咱們?nèi)フ夷銕煾赴?,他也知道的?!?p> 大圣愣了片刻,回過神來,瞬間瞪大雙眼:“是他?”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