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周禮行完,來祝賀的客人還要飲過酒宴,才會帶著回禮離開,我實在沒有精神再應(yīng)酬那些場合,以身體不適為由,帶了諾兒回房休息。推開我和云崢的房門,一年多沒有主人居住,房間依舊干凈得沒有一絲灰塵。我的手輕輕撫過家具上我剪貼的福字,想起去年那個時候,我拿著福字倒貼在云崢的胸口,喉嚨一哽。閉上眼睛,等眼中的水霧消散,感覺諾兒在我懷里興奮地扭著小身子,低頭看他,見他指著妝臺的方向,瞪大眼睛:“娘,娘……”
我看不到他指著什么,看了小紅一眼:“小紅,諾兒要什么?”
小紅沒有出聲,過去拿起妝臺上的東西,走到我倆面前:“姐姐,是兩個娃娃。”
諾兒歡喜地一把抱住,胖胖的小手戳上了娃娃的臉,我的胸口驀地一陣抽搐,怔怔地看著諾兒手里的兩個娃娃,去年除夕我送給云崢的兩個結(jié)婚娃娃,以為平靜下來的疼痛,又一絲絲漫延出來。
“寶寶……”諾兒把“小崢”舉到我面前,開心地笑,“娘親,寶寶……”
“不是寶寶?!蔽覔u搖頭,癡癡地看著“小崢”,輕聲道,“諾兒才是寶寶,這是爹爹?!睆闹Z兒開始說話,我教他過說各種各樣的稱呼:娘親、姐姐、爺爺、叔叔……,卻從來沒有教過那個詞,爹爹。我怕他學(xué)會了叫爹爹,卻找不到那個可以溫柔應(yīng)他的人。
“寶寶……”諾兒堅持著自己的叫法,專心致志地玩著娃娃,我別過臉,一陣心酸。小紅在旁邊道:“姐姐,你累了就休息一會兒,我陪諾兒玩?!?p> 我搖了搖頭,這個房間充滿了我和云崢甜蜜的回憶,你讓我如何能平靜地休息?一會兒,寧兒進來說老爺子來看我,趕緊站起來,老爺子已經(jīng)進來了,見狀趕緊道:“丫頭,快坐下?!?p> 慧娘抱了諾兒出去,諾兒手里抱著娃娃,也不再黏著我不松開,乖乖地任慧娘抱走。老爺子等人都出去了,才笑著對我道:“丫頭,你難得下山,就在侯府多住幾天吧。”
“爺爺……”我抬眼看他,他坐在軟榻對面,我勉強能看清他的五官,“我……”
“我知道,你舍不得崢兒一個人在山上,可你是諾兒的娘親,云家的當(dāng)家主母,總不能一輩子住在山上?!崩蠣斪诱J(rèn)真地看著我,溫和地道,“你守喪期也快滿了,等崢兒的周年祭過了,就搬回來住吧,一家人,這樣長年分住兩頭,也不是個事兒。丫頭,回來幫爺爺管管家,爺爺也好享幾天清?!?p> 天曌國的守喪期只需一年時間,與我前世的古代不同,只是,一年也罷,三年也好,予我來說,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能安安靜靜地住在傲雪山莊,陪著云崢,守著諾兒長大成人,是我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我心里也明白,老爺子不可能讓我一直在山莊住著,老爺子的身子最近越發(fā)不好,他本也是個有病的人,云崢走了,老爺子的傷心也不會比別人少,但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不可能像我這樣任性而為。
“爺爺,小叔現(xiàn)在不是挺能幫你么?我一個婦道人家,眼睛又不好使,不給您添亂就好了,還能幫您做什么?”我微笑道。安遠(yuǎn)兮當(dāng)初在繡莊當(dāng)總管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個能做事的,老爺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很多生意上的事都交給他在打理,聽說他也勝任有余,這一年來,充分發(fā)揮出他在經(jīng)商方面的才干,處理事務(wù)的能力讓幾位執(zhí)事都沒閑話好說。
“可是諾兒才是世子,而你是他母親?!崩蠣斪訐u搖頭,“諾兒現(xiàn)在還小,你這當(dāng)娘的要為他多擔(dān)待一些,我這老頭子還能照看這個家?guī)啄昴??到底還是要你挑起來才成……”
我的頭開始痛起來,有些走神。老爺子其實是滿意安遠(yuǎn)兮的辦事能力的,表面上看起來對他也很信任,很疼他,可是心里對他庶出的身份還是有些疙瘩吧?再加上上一代那些糾葛,老爺子不肯將云家的大權(quán)交給他。可是,我就有管理云家的本事么?莫說我一個半瞎的人,又無心理事,即便是當(dāng)初身體和心都好好的,可能也不如現(xiàn)在的安遠(yuǎn)兮吧?如果他讓安遠(yuǎn)兮當(dāng)家,不是皆大歡喜的事么?我落了個清靜,安遠(yuǎn)兮也能發(fā)揮長才,老爺子更不用擔(dān)心他百年之后誰會威脅到諾兒的地位,明明可以平平和和地過下去,為什么要把局面弄得這么難搞?揣測半天,老爺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誰也不知道,老爺子這么做總有他的用意,他精明了一輩子,唯一看走眼的大概就是當(dāng)今圣上了。
“丫頭?”老爺子見我半天沒反應(yīng),出聲喚我,我回了神,聽到他說,“這事兒就這么決定了……”
“什么?爺爺?”我茫然地道。老爺子怔了怔,嘆道:“丫頭……”
我頓時反應(yīng)過來,知道老爺子說的什么,笑了笑:“好,等守喪期滿,我就搬回來住?!蔽也荒芴运搅耍蠣斪舆€能看諾兒多久呢?而我,對云崢的懷念,不會因為住不住在傲雪山莊,而減少半分,到底,是我太偏執(zhí)了。
“好好?!崩蠣斪酉袷情L舒了口氣,看著我的眼睛,半晌,溫和地道,“丫頭,你這眼睛,傅先生說淤血早已經(jīng)散了,按說早該好了才是,怎么你還是看不清?”
是么?原來不是我的眼睛看不見,是我的心不想看見吧?或者我下意識里一直在逃避,逃避那些必需擔(dān)負(fù)起的義務(wù)和責(zé)任。老爺子走后,金莎他們幾個跑來看我,幾個孩子又大了些,可能這一年里經(jīng)的事多了,都不像以前那么嘰嘰喳喳的,性子漸漸沉穩(wěn)起來,孩子們陪諾兒玩了一會兒,諾兒開始犯困了,我讓慧娘抱他去睡覺,幾個孩子也懂事地告辭了。房間安靜下來,無邊的沉寂似乎要將我淹沒。我站起來,小紅立即過來扶住我:“姐姐,你想去哪兒?”
“外面的雨停了吧?屋里有些悶,我想去園子里吹吹風(fēng)?!蔽逸p聲道。小紅趕緊給我披上錦裘,扶我出門。走到園子里,坐到池塘水榭的長椅上,椅子有些涼,小紅趕緊道:“姐姐,我回屋給你拿兩個墊子,你別亂走?!?p> 我笑了笑,我能走到哪里去?側(cè)身趴在水榭長椅的椅背上,臉貼著手背,閉眼眼睛,感受著雨后濕潤的空氣,覺得胸口悶悶的感覺漸漸消失了。身旁似乎來了人,我沒有睜著眼睛,輕聲道:“小紅,墊子拿來了?”
來人沒有應(yīng)我,我輕聲道:“快拿過來呀?!?p> “大嫂,是我?!倍呿懫鸢策h(yuǎn)兮的聲音。我怔了怔,睜開眼睛,望向出聲的方位,朦朧的眼中顯出一個朦朧的身影。我轉(zhuǎn)身坐直身子:“是小叔啊,我還以為是小紅回來了?!?p> 他不出聲,只是站在原處。我半晌沒聽到他開口,臉轉(zhuǎn)向他:“小叔有事?”
“哦,巧七將大嫂送去換弦的吉他送來了,我送過來給你?!卑策h(yuǎn)兮像是才回過神,將手中的東西遞給我。我接過他遞到我手的吉他,摸索著將琴從琴套里取出來。前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吉他的弦斷了兩根,讓人送去巧七那里換弦,想是今兒聽說我下山給諾兒舉行抓周禮,就把琴送來了。手撫上琴弦,摸索著調(diào)音,試了試換好的弦,沒什么問題。笑了笑:“有勞小叔了。”
“姐姐……”小紅回來了,見了安遠(yuǎn)兮,聲音有些冷,“見過二少爺!”
他沒理會小紅冷淡的態(tài)度,只對我欠了欠身:“大嫂,我走了?!?p> 我點點頭。小紅見他走遠(yuǎn)了,才憤憤地道:“姐姐,這死呆子來干什么?”
“他把拿去接弦的吉他送過來罷了?!蔽倚α诵Γ皠e呆子呆子地叫他,他現(xiàn)在是云家的二少爺,身上也沒呆氣了?!?p> “我管他是誰?他就算當(dāng)了皇帝,也是個沒心沒肺、薄情寡義的東西!”小紅撇了撇嘴,將墊子鋪到椅子上,讓我換了座,又道,“隨便支個人都可以把琴給姐姐送過來,要他來無事獻殷勤,非……”
“小紅!”我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她聽出我語氣里有責(zé)備的意思,悻悻地住了嘴。我淡淡地道:“這里是云府,別隨便說些惹禍上身的話?!?p> 她沒有出聲,想來心里還不服氣,我幽幽一嘆:“你回房去吧,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p> 小紅別別扭扭地走了,我抱著吉他,無意識地望著前方發(fā)呆,清風(fēng)拂面,我感到有臉上濺了幾點冰涼,又下雨了?額前的發(fā)隨著風(fēng)悠悠地輕顫,我把手伸出去,感受那隨風(fēng)飄蕩的薄霧般的雨絲。云崢,是不是你回來了?是你回來看我么?
雨水漸漸將我的手浸濕,指尖冰涼刺骨?!敖憬?!”手被人抓住,氣結(jié)地用衣袖擦去我手臂上的雨漬:“姐姐,你怎么這么不顧惜自個兒的身子?”
我微微一笑,任他把我凍得有點發(fā)紅的手捂在掌心里:“冥焰,我沒事。”
他看著我,皺著眉頭,悶聲不語,只顧著幫我搓手。我笑了笑:“冥焰,你今兒又學(xué)了什么新鮮玩藝兒?弄得諾兒的抓周禮都遲到了。”
一年前,他和莫修齊被人莫名其妙追殺的事,云家也沒查出什么,那兩個忍者從此也銷聲匿跡。冥焰住在傲雪山莊后,云崢讓鐵衛(wèi)們教冥焰學(xué)一點防身術(shù),原意只是想讓冥焰有點事可做,并不指望他真能學(xué)成一身好武藝,他學(xué)武的年齡畢竟已經(jīng)過了。沒想到冥焰竟然很聰明,鐵衛(wèi)們教給他的招式,他看一遍就會了,打起來有模有樣的。鐵衛(wèi)們都說他是練武的奇才,可惜內(nèi)力這東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擁有的,除非有內(nèi)力深厚的高手或者精通醫(yī)理的人幫助他打通任督二脈,可以一夕之間獲得內(nèi)力。我對這種傳說中的事不太相信,有次特意問了問傅先生,沒想到傅先生早就對冥焰的聰慧天資大感興趣,替他診脈摸骨之后,更是欣喜若狂,非要收冥焰作徒弟,說只要冥焰答應(yīng),就幫他打通經(jīng)脈,提升內(nèi)力。能有這等好事,我求之不得,冥焰就這樣拜了師,每天除了練功,還跟著傅先生學(xué)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我自此才知道,原來傅先生不僅僅是醫(yī)術(shù)過人,還會一些旁門之術(shù)。再一深想,又恍然,如果傅先生不是會這些旁門術(shù)術(shù),又怎么有本事壓制云崢的蠱毒呢?老爺子能把傅先生這樣的奇人收為己用,也算本事。
“對不起姐姐,我已經(jīng)盡快趕過來了,我去看過諾兒,他還在睡呢?!壁ぱ娌缓靡馑嫉赝铝送律囝^,笑道,“姐姐,今天師傅教我‘隨口禪’,可有意思了。”他的性格這一年來倒是漸漸開朗了,可能學(xué)了些本領(lǐng),恢復(fù)了一些自信,人也可愛多了。
“隨口禪?是什么?”我有些訝異地道,“傅先生還通佛理么?”
“不是指那個啦,隨口禪是一種小法術(shù)?!壁ぱ媾d奮地道,“簡單來說,就是說什么就是什么,比如我無意中說你今天會撿到錢包,然后你在路上果然撿到了,就是這個意思?!?p> “這么神奇?那不是心想事成的法術(shù)嗎?”我有一絲激動,抓住冥焰的手,“那,能不能讓云崢復(fù)生?”
冥焰的笑容僵在臉上:“姐姐……”
“不能?是不是?”我的笑容也僵硬了,“對不起,是我糊涂了……”
“姐姐……”冥焰的眼神滿是擔(dān)憂和抱歉。我抽回手,落到吉他的琴弦上,發(fā)出輕微的悶響,冥焰轉(zhuǎn)開話題:“姐姐,我還從來沒聽過你唱歌呢。”
“你想聽嗎?”我看了他一眼。冥焰點點頭,坐到我身邊。手撥響了琴弦,琴音在風(fēng)聲中低泣嗚咽,云崢,誰都知道,你不可能再回來,只有我一個人在這里異想天開。
白色陌生的街,凜冽的風(fēng)模糊了一切。
霧在窗邊在心里在眼角間泛起,無法辯識冷冷的夜。
窗外飄落著雪,越來越遠(yuǎn)所有的感覺。
沒有溫度沒有你沒有了思念,所有火光都已熄滅。
雪緩緩飄落而夜黑仍不停歇,這是個只屬于放棄的世界。
漫天的風(fēng)霜都成了我的離別,我的心冷得似雪。
風(fēng)吹過臉上我顫抖那么強烈,眼淚是散落在風(fēng)中的冰屑。
漫天的風(fēng)霜里愛恨都被忽略,說再見在異國的夜。
是在這個季節(jié),拾起一片落葉,在那白色的街,你讓我心貼。
也是這個季節(jié),心象斷了的線,不想再要聚散圓缺。
雪緩緩飄落而夜黑仍不停歇,這是個只屬于放棄的世界。
漫天的風(fēng)霜都成了我的離別,我的心冷得似雪。
風(fēng)吹過臉上我顫抖那么強烈,眼淚是散落在風(fēng)中的冰屑。
漫天的風(fēng)霜里愛恨都被湮滅,說再見在異國的夜。
云崢,我的愛。沒有你的世界,依然運轉(zhuǎn),沒有你的我,依然活著,只是,心空了,被你帶走了。什么時候,我才能再見到你,把我的心歸還給我,把我的心空填滿。
——2007、3、15
溫哥華悲傷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