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云崢的忌日。
一晚上斷斷續(xù)續(xù)地，醒來好幾次，每次醒來，睜開眼睛，都落進黑茫之中，閉上眼睛，也是黑茫一片。我暗自苦笑，我這雙眼睛，如今在夜里睜開和不睜開，根本沒有多少區(qū)別。摸索著坐起來，立即驚醒了小紅：“姐姐，你要什么？我?guī)湍隳?。?p> “我睡不著，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我揉了揉額頭，輕聲道。
“卯時了?！毙〖t見我掀開被子，趕緊拿了狐裘幫我披上，“姐姐，你再睡一會兒吧，今兒祭祀會很累的，這么早起來，我擔(dān)心你的身子受不住?！?p> 我笑了笑：“反正也睡不著了，躺著也難受?！蔽蚁铝舜?，小紅幫我穿好鞋：“那我服侍姐姐梳洗?！?p> “小紅，這些事有寧兒她們做就好了?！蔽葑永锪疗鹆宋⑷醯墓?，想是小紅已經(jīng)點了燈。我心里早就是把小紅當(dāng)成妹妹的，滄都“天錦繡”和火鍋店的生意，我離開后原本是由她在經(jīng)營，她上京之后，我讓安遠兮安排了人接管。我對那幾間店，早已經(jīng)沒有什么打理的心思，原本那幾間店，我就是想留給小紅做嫁妝的，安遠兮每月都會來向我匯報一次店里的情況，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讓小紅去聽，去拿主意。
“姐姐，我自己做才放心?！毙〖t扶我坐到妝臺前，寧兒和馨兒聽到聲響也起來了，趕緊幫我準備熱水。洗漱過后，小紅拿了梳子幫我梳頭，一會兒，聽到她“呀”地一聲輕呼，梳頭的動作也止住了，我從鏡子里看著她：“怎么了？一驚一乍的？”
她挑出一根頭發(fā)：“姐姐，有一根白頭發(fā)，我?guī)湍惆瘟恕！闭f著，頭皮微微一痛，她已經(jīng)將那根頭發(fā)拔了下來。白發(fā)？我伸手摸了摸頭發(fā)，淡淡勾了勾唇角，已經(jīng)有白發(fā)了呵。原來不止是心老了，身子也漸漸老了。
小紅見我摸頭發(fā)，趕緊道：“不用在意的姐姐，就只有一根，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蔽倚α诵?，誰說我在意了？小紅幫我把頭發(fā)簡單地綰起來，別了一根樣式簡單的沉香木簪，從衣柜里取出黑色的喪服，服侍我穿上。一切妥當(dāng)，天已經(jīng)蒙蒙地亮了，寧兒端了早餐進來，我對小紅道：“去看看諾兒起床了沒有，起了就抱他過來?！?p> 諾兒和慧娘住在我隔壁的房間，我眼睛不方便，夜里無法親自照料諾兒。小紅把諾兒抱過來，我喂他喝了米羹。諾兒四個月的時候，我就開始給他增喂一些加了材料的米羹，不讓他光喝奶，他是早產(chǎn)兒，我老擔(dān)心他的營養(yǎng)不夠。抓周禮行完，我堅持給諾兒斷了奶娘的奶，每日除了喂米羹，還讓廚房準備一些牛奶。我前世了解的一些簡單常識里知道，孩子周歲后對營養(yǎng)的需求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母乳的質(zhì)量也在逐步下降，僅靠母乳喂養(yǎng)已經(jīng)不行了，雖然天國的風(fēng)俗是孩子吃奶要吃到兩歲，但我更相信現(xiàn)代科學(xué)的育兒方式。
給諾兒換了喪服，帶著他去云崢的墓園，云崢的墓園在傲雪山莊內(nèi)，園子里植滿了梅。我舍不得讓他一個人孤伶伶地躺到山上，我想云崢也愿意住在家里。雪還沒化，梅還沒有凋零，園子里飄著怡人心脾的清香，腳踏在雪地上，“吱吱”作響。
下人們已經(jīng)把祭祀的供品擺到祭臺上，香燭元寶也準備好了。我檢查了一遍，沒有什么疏漏，只等著老爺子上山，就可以開始了。我走到墓前，輕輕撫著墓碑，低喃：“云崢……”
他的音容笑貌活生生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仿佛觸手可及，可真當(dāng)我探出手去，觸到指尖的卻是冰涼的墓碑。諾兒不知何時，掙脫了慧娘的懷抱，搖搖晃晃地抱著我的腿：“娘親……”
我蹲下身，輕輕擁住他。云崢，我們的諾兒會走路了，像只笨拙的企鵝，蹣跚著挪動著小腿，傻得可愛。諾兒從我懷里掙出來，撲到墓碑上，奶聲奶氣地叫：“爹爹……”
我渾身一震，怔怔地看著諾兒，眼淚立即浮出眼眶。我的諾兒，我從來沒有教過他叫“爹爹”，他怎么會的？他怎么知道這里面睡的是他的爹爹？還是父子之間那神秘的牽引，讓他知道睡在這里的是給予他生命的人？我擁緊諾兒，泣不成聲。
“娘親，不哭……”諾兒伸出小手幫我抹眼淚，我卻怎么也止不淚水奔流，諾兒急了，咧開嘴也哭起來，我心疼地抱起他：“乖，娘的乖寶寶，不哭，娘親不哭，諾兒也不哭……”
小紅趕緊遞了手絹過來，輕聲道：“姐姐，侯爺來了。”
我轉(zhuǎn)過頭，看到不遠處已經(jīng)佇著幾個朦朧的人影，趕緊接過手絹，擦干眼淚?；勰锇阎Z兒抱過去，小紅扶我站起來，走到老爺子面前：“爺爺，您來了?！?p> “丫頭……”老爺子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勾了勾唇角，強笑道：“我沒事，爺爺……”
老爺子是和安遠兮一起來的，還有金莎他們幾個。傅先生和冥焰還有鐵衛(wèi)們都聚集到了墓園。祭祀正式開始。我牽著諾兒跪到墓前，點了香放到諾兒手上，握住他的手：“諾兒，給爹爹磕頭！”
他懵懵懂懂按我的引導(dǎo)一步步拜祭云崢，香上了，紙錢元寶燒了，我給云崢上了香，磕了頭，抱著諾兒站到一旁，讓安遠兮、老爺子、冥焰、金莎他們一個個輪流拜祭，等人差不多快拜祭完的時候，云義帶了客人進來，我看不清楚來人，卻聽到老爺子迎上去：“寂將軍、燕將軍，你們來了。”
“我們來拜祭云世子，皇上讓我們代他上一柱香?！奔朋@云道。等他們拜祭完，我的手被人抓?。骸叭~姐姐……”我笑了笑，原來平安也來了。老爺子請寂驚云和燕瀟湘去廳里坐，我繼續(xù)留在墓園里，陸續(xù)又有一些人來拜祭，沉諳也在其中，等他們陸陸續(xù)續(xù)都走了。平安和小紅扶我離開墓園，兩位將軍跟老爺子告辭，平安說要留在山莊陪陪我再回去，寂驚云也應(yīng)允了。老爺子見親朋都走得差不多，帶著安遠兮也下了山，臨走前問我：“丫頭，你什么時候搬回來?。俊?p> “過兩日我就讓人收拾東西?！钡昧宋业臏市?，老爺子才滿意地走了。諾兒折騰了半晌，有些累，我讓慧娘抱他回房休息。平安隨我回了房，這丫頭今日不同往常地安靜，半天不說一句話，我有些詫異：“平安，怎么今兒都沒聽你說話？有心事？”
“??？”她像是才回神，半晌，聲音悶悶地傳來，“沒什么……”
“沒什么？怎么聲音聽起來這么不高興？”我笑了笑，“什么事？不能說么？”
“姐姐……”平安遲疑了一下，“皇上要選后了，最近好多世族和官宦千金都收到了選后花帖?！?p> 原來如此。我笑了笑：“皇上也該選后了，后位虛懸了三年，總不成體統(tǒng)?！逼桨矊实鄣男乃迹液芮宄??？墒呛髮m那種地方，哪里是平安能夠應(yīng)付的？去年心心念念學(xué)了一首歌，想在皇上的壽宴上唱，沒想到皇帝把壽宴取消了，害她白忙活了一場。皇帝這次選后，只怕打碎了少女的一片芳心。
平安又沉默了，半晌，咽咽抽泣起來，我握住她的手：“平安，他是皇帝，你該想到總會有這么一天的?！?p> “我知道，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什么我沒有花帖？”平安抽泣道，“蘇靈姐姐和裳兒姐姐都收到了選后花帖，為什么我沒有？”
我怔了怔，原來平安傷心的是這個。傻孩子，你不知道，收到了未必是幸運，沒收到也未必是不幸。以寂驚云和皇帝的關(guān)系，皇帝怎么會把花帖發(fā)給自己一直當(dāng)成小侄女的女子，想必，寂將軍也未必會愿意平安入宮。
我猶在沉思，平安已經(jīng)抓緊我的手：“姐姐，你幫幫我吧，太后娘娘那么疼你，你跟她討個帖子，太后娘娘一定會給的。”
我嚇了一跳：“平安……”
“姐姐，我喜歡皇上，很喜歡很喜歡他?！逼桨部奁?，伏在我的身上，“我不是想做妃子，想進宮去享受榮華富貴，我只想每天都能看到他，只想陪在他身邊，姐姐，我真的很喜歡他……”
恰恰是這樣，你才不適合進宮啊，平安。你這樣強烈的感情，一旦得不到男人一心一意的回應(yīng)，只怕會反過來把你自己燒成灰燼。我摸著平安的長發(fā)，幽幽一嘆：“平安，寂將軍知道你的心思嗎？”
平安點點頭：“我求過二叔了，可是他不肯答應(yīng)?！?p> 果然。我輕聲道：“寂將軍不同意，一定有他的原因。平安，后宮的生活不是那么簡單的，我相信寂將軍會為你做最好的打算……”
“他哪有空來管我怎么想，他說我對皇上只是迷戀，我自己清楚，我對皇上不是迷戀，我是真的喜歡他?！逼桨参氐?，“他才是被那個賽卡門迷住了，一門心思全在她身上，還說過些日子就要迎她過門?！?p> 我怔了怔：“寂將軍要娶賽姑娘？”那沉諳怎么辦？我對賽卡門雖不怎么了解，可是在沉諳家中碰到她那次，明顯看出兩人之間有不同尋常的情愫波動，難道這一年來，他們之間并沒有發(fā)展么？
“是，他現(xiàn)在心里全是那個賽卡門，哪里還有我這個侄女?！逼桨蔡鹉?，擦了擦臉上的淚，“姐姐，你幫我向太后求一張花帖，我感激你一輩子。”
“平安，我不能?！蔽覔u搖頭，“有些事，不是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的，去求一張?zhí)硬浑y，可是這等于違背了寂將軍和皇上的意思，平安，你要學(xué)會，不能把自己的意愿，強加給別人。”即使是你珍貴純潔的愛情，在不珍惜它的人眼里，也什么都不是。
“你怎么知道這就是皇上的意思？你覺得皇上不會喜歡我，對不對？”平安的臉色有一絲難堪，咬唇道，“我會讓皇上喜歡我的，就像皇上曾經(jīng)喜歡你那樣喜歡我?！?p> “平安……”我皺了起眉，她站起來，“姐姐，你不幫我，我就自己想辦法，總之我一定要進宮。我先走了?！?p> “平安……”她轉(zhuǎn)身飛快地跑出去，我拉都拉不住。這孩子，沖動起來什么都不管不顧，不會做出什么傻事情來吧？看來我要知會寂驚云一聲，讓他把平安看緊一點兒。
——2007、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