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分別
趙鐸派人將段有德送去了驛館,心中卻翻騰起了滔天巨浪。
他是替誰傳話的?
李泌,肅宗皇帝還是太監(jiān)頭子李輔國?
他之前提到家世又有何暗指?
讓自己去長安面圣,是想要將自己從平盧調開,還是有其余的安排?
好好一頓酒宴,就被段有德這幾句話搞得黯然失色,連好不容易吃一回的大肘子都沒了滋味,趙鐸耐著性子陪大家喝到半夜,其余人都被自家家仆接回去了,他笑著謝絕了李家管家載他一起回去的邀請,一個人沿著盧龍城的大街慢慢往回走。
城中有宵禁,只有他們這些當官的借辦公事為由才能半夜在外面瞎逛。
十月初的盧龍已經(jīng)很冷了,此地距離海邊不過百里,空氣中的濕度很大,趙鐸沒走一會兒就覺得手腳冰冷,胃里面也不太舒服,偏偏周圍連喝熱水的地方都沒有。他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誰特么樂意跑到這么個出租車和代駕都沒有的鬼地方來!
正想著,忽然有人從背后攙住了他的胳膊。顏從遷皺了皺眉:“我以為李郡守他們會送你回去,趙鐸,你真的該買幾個下人在宅子里候著?!?p> 趙鐸挑起眉毛,將胳膊抽出來,蹭蹭退了兩步:“我又沒喝醉,干嘛要他們送!都宵禁了,你為什么還沒回家,等著人來抓你嗎?”
“在跟司戶曹的人對磚窯那邊的冊子,剛剛做完?!鳖亸倪w無奈的瞅了眼趙鐸身后的坊門,他要是回家,在半里之前就該轉彎了,但這種時候總不能揭穿吧,男人都是要面子的,“現(xiàn)在我做完了,你要是沒有別的事,就一起回去吧?!?p> “嗯,好?!壁w鐸認真的點了點頭,跟在顏從遷背后,一搖一晃的走回了家去。
趙鐸本來是說要把自己這個宅子當作集體宿舍的,但他即將成為節(jié)度使的消息一傳開,誰也不敢那么厚臉皮的真來蹭他的宅子,所以住在趙家的,只有趙鐸,唐蘇合思,顏從遷和劉逸淮母子,正好四個院子,平日里誰也不打擾誰。
趙鐸和顏從遷都在官衙吃飯,唐蘇合思日常在盧龍城中吃零食,劉逸淮母子的飯食則是柳氏找回了她之前的婢女,在偏院的小廚房中便做了。
所以趙鐸一直也不知道,顏從遷做飯的手藝絲毫不遜于她那手好字。
“煮粥是來不及了。正好圣人賞了你些茶葉,他們都送到宅子里來了,你在這坐會兒,我去替你沖碗茶。”
趙鐸朦朦朧朧聽見了“沖茶”二字,那種苦到心底的油膩感一下子涌上了心頭,他都來不及干別的,扭頭扶著桂花樹就是一頓吐。
吐完之后,腦子也清醒了,胃也舒服了,他做賊一樣找了一把花鋤,三下五除二將嘔吐物埋上,然后才假裝無事的像屋子里走去。
“從遷,茶就不用……”
話音未落,顏從遷已經(jīng)拎著壺走了出來,她將兩個茶碗放在案幾上,壺嘴一傾,淡黃色的茶水伴著熟悉的茶香落入了碗中。
趙鐸愣了一下,顏從遷已經(jīng)將碗推到了他面前:“之前我看你自己喝茶便是這樣沖泡的,雖不如陸公之法厚重,但貴在清雅簡單?!?p> “唔,謝謝?!壁w鐸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在坐榻上坐下了。
顏從遷也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氣氛忽然就變得嚴肅了起來,趙鐸下意識地喝了口茶,然后便聽見顏從遷低聲說道:“趙鐸,我有件事想要跟你說。正好,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也不用特意再找別的時間了。”
咕嘟……
趙鐸咽下了一大口水,也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有點緊張。
“我打算跟著朝廷的海船回沂州去?!?p> 噗——
趙鐸直接把茶噴到了桌面上:“雖然不能將你的功勞上奏天子,但我也沒有提拔新的長史,你別管其他人怎么想。我是都尉,你就是都尉長史,我是節(jié)度使,你就是節(jié)度使長史!”
他以為顏從遷是因為這次賞官之事受到了刺激,就因為她是個女子,無論有多大能力立了多大的功,也不可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顏從遷被他逗笑了:“不是這個原因。之前我做長史是因為無人可用,如今平盧大勢已定,長史也好,掌書記也好,你當另尋心腹來做才是?!?p> “那就是有人說閑話?!壁w鐸沉下臉,“那些嘴巴不干凈的混賬玩意就是欠收拾,等我收拾幾個,便無人再敢質疑此事!”
他不是不知道關于顏從遷乃顏家四姑娘之事已經(jīng)在郡府高層中傳開了。雖然顏從遷做事周全,為人和善,武功高,字還寫得好看,在軍中有聲望,在郡里也受李守言等人的喜歡,但她占了一個位置,就有別人少一個位置,特別是趙鐸升了節(jié)度使,那些人的眼睛珠子更是發(fā)綠。
男子中傳她驕橫跋扈,仗著顏家的臉面強行攬事,不講規(guī)矩,吃相難看;女子中則是傳她不守婦道,名義上是替節(jié)度使做事,實際上是想要勾引節(jié)度使,做節(jié)度使夫人。特別是那些女子,一邊傳著顏從遷的閑話,一邊發(fā)了瘋的找人給自己說媒,就好像擠兌走了顏從遷,自己就會娶她們一樣。
他就是娶條狗,也絕不會跟這些用心險惡的長舌婦同居一室!
顏從遷搖搖頭:“旁人之言更是無關。你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雖身為女兒,卻也以為自己應當負些責任。所行之事皆出于公心,行得端正,又何懼他人所言?!?p> “那還走他干啥?”
“嗯……可是我一開始想的就是要去奚族部落學騎射,然后去找燕軍決一死戰(zhàn),替阿翁報仇啊?!鳖亸倪w一笑,那雙眼睛便如閃閃發(fā)亮的星星一樣。
趙鐸一巴掌捂住了臉,誰能拒絕一個長得好看,能力又強的女秘書呢。要是顏從遷不提,他差點忘了這妹子原本的偶像是平陽公主,她離家出走的目的是想自己當將軍,而不是給誰當秘書!
但是他還想再爭取一下:“咱們平州也是猛將如云,速魯麻都未必是武兄對手,你直接讓武兄教你不就行了?”
“哈哈,我就是說一說罷了。”顏從遷笑得很開心,好一會兒才重新正色,“此次北來,所學到的東西遠勝過先生所授。即便學會騎射,也不能在兩軍對陣時斬殺比現(xiàn)在更多的敵人,倒還不如繼續(xù)精進劍法和身法。此前是我想得太簡單了?!?p> 趙鐸沉默不語,他意識到顏從遷并不是一時沖動向他辭行。
“趙鐸,可惜我身為女子,即便偷偷做官,也不可能成為鎮(zhèn)守一地的封疆大吏,亦不可能成為獨統(tǒng)一軍的將帥。我不想要僅僅依附于你,我更想要與你比個高下。這些天我在想,男子可頂天立地,女子必然也有女子能做之事,即便不做平陽公主,我仍能用其他方法去幫助大河兩岸那些流離失所的老弱婦孺,那或許比替阿翁報仇更重要?!?p> 趙鐸重新打量這姑娘,天上有星斗,身前有茶香,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回到了念書那會兒,警校的弟兄姐妹們都是滿腔熱血,心懷天下的好兒女。他們沒有人辜負少年時的誓言,無論是在緝毒隊,在軍中,還是像自己一樣在社區(qū)的,都要永遠為了人民而戰(zhàn)!
跨越了千年,就要忘記自己的誓言嗎?
不,那不可能。
或許這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既然自己已經(jīng)活下來了,那就不能單純只是活著。
趙鐸直起身子,舉起了手中的茶碗:“以茶代酒,望你勇往直前!”
顏從遷的笑容如煙花般綻開,眼底一片璀璨,她也立起身子,高舉茶碗:“也敬你,若有一日封侯拜相,切莫忘記天下黎庶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