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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長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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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長興 泰寧居士 4928 2022-06-04 21:32:12

  溫允禎與程信二人此時針鋒相對,誰也不肯退讓。程信梗著脖子,額上青筋畢露,溫允禎則將手暗暗扶上劍柄。

  楊善學(xué)等人見勢不妙,也紛紛抽刀出鞘,程信身后的家丁雖然面露懼色,但也不自覺地向程信身旁圍攏而去,攥緊了手中的短刀鐵棍,兩伙人對彼此虎視眈眈,巷子里頓時變得劍拔弩張。

  “程信!速速退下!”

  就在兩撥人馬即將兵戎相見之時,程信后方突然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一聲斥責(zé)。緊張的氣氛頓時松快了下來。

  在場眾人無不踮腳伸頭去看,只見街面之上,一頂裝飾華美的小轎被四名壯漢抬著,飛快得往這邊趕來。轎簾被掀開一角,露出了一張老態(tài)龍鐘的臉龐,他探出頭來,急切地向這邊觀望,不時還低聲催促轎夫們加快腳步。

  待轎子走到近前,轎夫已經(jīng)氣喘吁吁,那老者卻不等轎子停穩(wěn),便急不可耐地一腳跳下,程信見了此人神色愕然,趕忙快步上前,臉上浮現(xiàn)出謙恭之色,不復(fù)方才那般咄咄逼人的氣勢,拱手道:“總憲大人!”

  溫允禎本不知來者何人,聽到程信稱呼此人為總憲大人,頓時心下了然。左都御史張公瑾,南直隸風(fēng)憲科道之首,外朝稱呼為總憲。

  張公瑾顯然來得匆忙,并未穿公服,只是一件紫花細(xì)布的交領(lǐng)道袍,龐眉皓發(fā),乍一看去,絕不會將此人與威名赫赫的左都御史聯(lián)系起來。

  張公瑾先是抬眼望向了溫允禎,稍稍欠欠身子,微表禮節(jié),溫允禎也同樣頷首回意。

  接著他又轉(zhuǎn)頭望向程信,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位年輕的御史,微微搖頭,繼而語重心長道:“程信,此番卻是你弄錯了!”

  程信聞言頓時有些難以置信,指著那些板車上的尸首,急切地解釋道:“可....可這分明就是信王縱兵行兇!”

  張公瑾聞言眉頭微皺,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不愉,板起臉道:“程信,不可胡攪蠻纏!殿下所捕之人的確是賊人,且應(yīng)天府早有察覺,只不過近日來賑災(zāi)事務(wù)繁多,一時之間疏忽了而已。不想一時不察,竟致這伙賊人猖狂如斯,無法無天!”

  他微微偏頭,對溫允禎說道:“殿下身為守土宗藩,平素克己守禮,大難之下能夠安定生民,不負(fù)陛下所托,老夫自會向朝廷奏本,為殿下表功!”

  接著他又瞥了瞥程信,略微停頓后繼續(xù)說道:“程御史此番卻是不經(jīng)細(xì)查,行事未免魯莽,身為他的上官,我自會申飭,但念在其本心尚好,還請殿下勿怪?!闭f罷,張公瑾彎了彎腰,靜待溫允禎的下文。

  “總憲大人不必多禮,程御史一心為公,本王又怎會怪罪?”溫允禎本也未對程信心存芥蒂,只是形勢使然,刀疤臉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交給應(yīng)天府的,這才不得已擺出陣仗,作出一副魚死網(wǎng)破的模樣。對于程信此人,他還是贊賞居多,畢竟當(dāng)今年歲,還敢這樣警惡懲奸的御史可不多了。

  程信聞言頗有不忿,但此時也無可奈何,此事他確實理虧,且張公瑾方才又親自為他向溫允禎求情。

  程信此人雖然行事只重法紀(jì),不看人情,但張公瑾是他的老前輩,此次又親自為他求情,他再不依不撓,那便不是鐵面無私,而是不曉事故了。

  但他依舊心有不甘地道:“此番乃下官行事魯莽,還請殿下恕罪。不過殿下未有旨意私自調(diào)動兵力,此事確是千真萬確,做不得假!下官向來功過分明,殿下作此違制之舉我依舊會上本彈劾,不過殿下除暴安民的善舉我也會在奏本中詳陳,程某人絕對不會搬弄是非。恕下官還有公務(wù)在身,告辭!”

  說罷,程信又與張公瑾拱手作別后,便招呼著家丁,連頂轎子也沒有,一行人竟只打著頂小燈籠,一頭扎進(jìn)了無邊的夜色當(dāng)中。

  溫允禎已望不見他的背影,回味方才種種,不禁苦笑,心道:此人雖說不討喜,卻是個直性子,缺少變通,更不會趨炎附勢,倒是有幾分鐵骨錚錚,身為御史,可謂是人盡其才了…

  張公瑾眼見事端平息,也不欲多留,與溫允禎假意寒暄幾句后,也告辭而去。

  溫允禎見張公瑾遠(yuǎn)去,原本和煦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如果此前程信出現(xiàn)在這里尚屬巧合,那么張公瑾如此恰到好處的時機(jī)便不是巧合能解釋的了,定是有人提前通風(fēng)報信!

  “有內(nèi)鬼!”這個想法鬼使神差般閃進(jìn)了溫允禎的腦海。

  “是誰呢?朱敬?陳延卿?楊善學(xué)?還是艾寧?”溫允禎心中有些不寒而栗,他最恨背叛,何況都是他的心腹。

  就在他望向身后眾人的同時,似乎也有一雙眼睛在暗中凝視著他…

  楊善學(xué)抬頭察覺了溫允禎的異樣,上前詢問。溫允禎搖頭不語,楊善學(xué)也并未多問,只是催促隊伍跟上步伐。

  隨著幾人離去,巷子重歸沉寂,月上樹梢,唯有地上還未干涸的血跡昭示著今夜這里曾發(fā)生過慘絕人寰的戰(zhàn)斗,黑夜悄然籠罩了應(yīng)天府,但不為人知的角落中,又有人悄然而動......

  回府路上,夜風(fēng)驟起,一名士兵許是過于困倦,竟不慎被吹落了手中的燈盞,楊善學(xué)立時出聲喝罵。那人忙不迭地摸黑尋找,但手忙腳亂,半晌那盞燈也未重新亮起。

  溫允禎被包裹在夜色當(dāng)中,看不清前路,只覺周圍陰氣森森,不得不在原地踟躕,似乎心有所感,不禁輕聲感嘆道:“這夜....可真的是黑啊....”

  .......

  彈指之間,已過去了多日。

  那刀疤臉還未轉(zhuǎn)醒,溫允禎卻四處忙碌奔走。他叫上陳延卿,朱敬和楊善學(xué),四人挨家挨戶向陣亡士兵的家眷聊表慰問。

  這并不是這個時代的傳統(tǒng),而是溫允禎的個人習(xí)慣。

  “那便是周天寰家嗎?”溫允禎手指一處靠南城墻的地方,眾人望去,見那有兩間小屋,磚木混合結(jié)構(gòu),看起來尚算不錯。

  “這周天寰是什么來歷?”溫允禎問向陳延卿。

  “他們一家是從江北遷過來的,父母到應(yīng)天便染上了病,周天寰是長兄,為了生計便到軍中服役,后被楊指揮選入王府護(hù)衛(wèi)指揮使司,家中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陳延卿略微思索,便如數(shù)家珍般地說道。

  溫允禎到時兄妹倆正坐在院中,神色凄然,一旁的鍋中咕嘟咕嘟地氤氳著熱氣,飄出縷縷藥香。

  他看了看院子里,雖然簡陋但卻收拾得井井有條,墻角碼著三袋糧食。他嘆了口氣,看來已經(jīng)有周天寰的同袍來過了,兄妹倆想必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不幸的消息。

  “你這個騙子!”小姑娘看見楊善學(xué)進(jìn)來,流著眼淚說道:“當(dāng)初帶大兄走時說過領(lǐng)他做大事,騙子!”

  “蕓娘,別亂說!”他二哥輕聲叱道,但眼角也不自覺地紅了起來。

  楊善學(xué)啞口無言,不知如何面對兄妹二人的斥責(zé)。溫允禎默然,如今這世道,干什么都不容易活下去。

  “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們帶了吃的?!睖卦实潖年愌忧涫掷锝舆^一個食盒,從中取出了幾盤小菜,強(qiáng)笑著說道:“吃吧,還熱乎著呢?!?p>  少年接過食盒,輕聲道謝后,小心翼翼地端著送進(jìn)了屋中,看樣子屋中應(yīng)該就是兄妹二人染病在床的父母。

  溫允禎笑著說道:“這里還有一些布帛,春節(jié)快到了,你們拿去裁幾件新衣裳,可要收好了,莫要讓外人瞧見?!?p>  他話音剛落,背著許多東西的楊善學(xué)便把一個大袋子放了下來,把里面的布帛放到了院中。

  “些許布帛,都是你大兄的賞賜和撫恤,日后可以拿出去換些錢糧,但切記藏好?!睖卦实澼p聲說道。

  又和兄妹倆說了一會話后,看他們情緒稍稍有些平靜,溫允禎便起身告辭了。

  臨到門口時,他摸了摸懷中,取出一個小包,將里面還剩的幾兩銀子拿了出來,塞到少年手里,道:“珍重,我會常來的。”

  “我能跟你從軍嗎?”少年突然大聲問道。

  溫允禎停住腳步,回頭注視著少年,問道:“戰(zhàn)陣非同兒戲,你大兄便是死在了軍中,你還要來從軍?不怕死嗎?”

  “大丈夫當(dāng)仗劍殺賊,于沙場之上博得功名!死生又有何懼!”

  說罷他手指那些糧帛銀兩,“此乃大兄因功所得,與我何干!好男兒豈能靠嗟來之食蹉跎度日?若貴人肯允我入軍,我定會憑功業(yè)使家小無憂!”這少年說話時情緒激動,臉色更是微微漲紅。

  溫允禎頓時發(fā)覺這少年歲數(shù)雖與他不相上下,但眉眼當(dāng)中卻透著一股與之不相仿的狠厲。

  溫允禎本欲回絕,只因刀槍無眼,若是這少年再有三長兩短,這個眼下已經(jīng)如風(fēng)中飄絮般的家庭便會頃刻崩塌。

  可當(dāng)溫允禎注視著少年時,他眼神里透出的希冀卻讓溫允禎欲言又止。

  溫允禎環(huán)視周遭,只見陳延卿頗為欣賞此人,眼神中隱隱期待。楊善學(xué)或許是因為周天寰的緣故,倒不想看見這少年重蹈覆轍,朱敬則毫無波瀾。

  至于那蕓娘,緊咬著嘴唇,神色之中頗為掙扎,似乎既希望二哥隨溫允禎一起,能夠建功立業(yè),得了銀兩后給爹娘治病,又怕二哥也戰(zhàn)死沙場…此時只是眨著泛著淚珠的雙眼,注視著二哥。

  溫允禎轉(zhuǎn)念想到,若他不允這少年,想必他也只能去做些使力氣的活兒,倒不如召他入軍,起碼溫允禎還能給這個家庭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庇護(hù)。

  最重要的是,少年舉手投足間透出的果決狠辣也讓他十分欣賞。

  思量再三,溫允禎最終下定決心,問道:“你叫什么?”

  那少年似乎明白了溫允禎的心意,臉上泛起心事得成的喜悅,大聲說道:“周天宇!”

  “天寰,天宇,你父親可真是好大胸懷啊…”溫允禎呢喃自語。

  “既如此,明日一早,你便來我府上吧!”

  周天宇如釋重負(fù),嘴角咧出一絲微笑,重重地點了點頭。

  ......

  白駒過隙,幾日的光陰轉(zhuǎn)瞬而過,刀疤臉在郎中的悉心調(diào)理下,漸漸轉(zhuǎn)醒,讓溫允禎振奮不已。

  溫允禎本派朱敬審訊,只因朱敬隨他出宮前曾侍奉過東廠提督太監(jiān),耳濡目染之下,他于刑訊一道也算略有所得??蓭讉€時辰過去,朱敬卻無功而返。

  “殿下,沒成想那廝竟是個硬骨頭,任憑老奴如何上刑也不張嘴啊!”朱敬輕抹額頭,略有頹唐地說道。

  竟連朱敬都無計可施,遑論府中其他僚佐?就在眾人苦無對策之時,一道青澀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殿下,我愿一試!”

  眾人循聲望去,大多數(shù)人卻發(fā)覺自己竟認(rèn)不得這出言的年輕人。

  楊善學(xué)也大吃一驚,連忙斥責(zé)道:“住嘴!連朱公公都奈何不得,你區(qū)區(qū)黃口小兒又怎敢大言不慚!”

  原來周天宇那日進(jìn)府后便被劃歸在王府護(hù)衛(wèi)指揮使司,于楊善學(xué)麾下效力。楊善學(xué)每每見他,心中都不禁涌上對他哥哥的愧疚之情,故而時時照拂于他。今日王府眾官上殿議事,楊善學(xué)便讓他頂替了自己的副將,來殿上漲漲見識。

  可他卻沒想到周天宇竟如此大膽,朱敬乃是王府奉承司奉承正,前腳剛表明自己無能為力,后腳他一個小小的士兵便剛出言請戰(zhàn),豈不是拂了朱敬的面子?

  果不其然,朱敬面色陡然一冷,望向周天宇的眼神中隱含不善。

  可周天宇卻絲毫不懼,而是繼續(xù)說道:“請殿下給我一個機(jī)會,一個時辰之內(nèi),我定會讓那廝吐露實情?!?p>  溫允禎坐在御座之上,睥睨眾人,將一切盡收眼底。雖說他也不信周天宇會有什么對策,但如今死馬也只能當(dāng)活馬醫(yī)了,便允道:“去吧,放開手腳,即使沒有成功,我也不會怪罪你的?!?p>  又笑著對朱敬說道:“你也跟著去看看,備不住能學(xué)到什么新花樣呢?”

  朱敬引少年出門而去,眾人在屋中開始了漫長的等待,溫允禎方才表面云淡風(fēng)輕,其實內(nèi)心卻比誰都著急,如果這刀疤臉還是不開口的話,那么這唯一的線索也就斷了。

  一個時辰未到,殿外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眾人回頭望見朱敬和周天宇聯(lián)袂而進(jìn)。

  周天宇大步上前,呈上一份墨跡未干的供詞,溫允禎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竟是那刀疤臉的口供。

  身旁的朱敬卻一直在自言自語:“神了,真是神了!”

  許久,他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告了一聲罪后,喜出望外地說道:“殿下,真是神了,那廝任我如何上刑愣是不說一句,結(jié)果周小哥想出了一個法子,只是那么一搭手,那廝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說了出來!”

  “哦?”

  眾人聞言都滿腹狐疑,這平平無奇的少年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會讓朱公公都自慚形穢?

  周天宇也是知趣,并未故作高深,說道:“家父昔年曾為縣衙刑房小吏,多年浸染此道,自己琢磨出了一些法子。只是后來逃難來此,一身技藝便荒廢了,我方才想起,才斗膽一試?!?p>  “你具體怎么操作的?”溫允禎追問道。

  “我先將他捆在條凳上,腳在上頭在下,再用濕紙張將他整個臉一層層蓋住,后來便不停澆水,結(jié)果沒過多久,那廝便招了?!?p>  朱敬見這少年說得輕巧,可他回想起方才那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樣,也是心有余悸。

  溫允禎聞言若有所思,屏退眾人,獨留周天宇。

  “王府近日多有波瀾,非止外賊作亂,更有內(nèi)鬼從旁協(xié)助。我本意新立一指揮使司,不統(tǒng)歸王府管轄,更不上奏朝廷,亦不告知外人,只單獨聽我調(diào)遣…”溫允禎想起前幾日程信張奕一事,不免有些有憂心忡忡地說道。

  溫允禎望向周天宇,說道:“你是王府新人,身家清白,與其他人素?zé)o來往,且我觀你于刑名一道也甚有造詣,更為重要的是,我十分欣賞你身上的那種果決狠辣,我想讓你來擔(dān)任指揮使,你可敢?”

  “敢!臣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定不負(fù)殿下所托”

  周天宇聞言心潮澎湃,這不就是他孜孜以求的晉升之階嗎?他武藝不精,戰(zhàn)陣殺敵實非他所長,但打探情報,肅清內(nèi)鬼,辨別奸細(xì)這類陰私之勾當(dāng)卻非他莫屬。

  “好!”溫允禎大喜,說道:“那從今日起,你便是靖安護(hù)衛(wèi)指揮使司指揮使!我給你一月時間,靖安司要發(fā)揮出他的職能!”

  “是!”

  溫允禎滿意地讓周天宇下去操辦相應(yīng)事務(wù),待殿中無人后,他拿起那還有些濕漉漉的紙張,順著那略有潦草的字跡細(xì)細(xì)地讀了下去,可越讀越令他膽戰(zhàn)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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