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2月13日,我趕去墓園看望我的故友。
這天依舊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水滴過黑傘,自然打濕我的褲角,我只平靜俯視,一切陷入僵局。
仿佛一切都歸于無虛,令我無法長久關注。
我的目的,不被左右。我去墓園,而那地方向來冷清。
墓園枯色一片,如今沒有“野火燒不盡”的草,我時常想,那是生死圍城,關著死寂的春天,但不止春天。
距離墓園千米處,一山之下,普通人過著普通的生活,從未停息。生命就是如此,它是一條河,富有千層浪。
近往常,路過花店,我點了兩支鮮艷的向日葵,那店家是個三十歲的女士,總是笑著問我的近況。
她的笑是隨和而溫柔的,我想,人生的安定大抵如此。我的朋友也愛笑,盡如春風向我吹來。
我的朋友性格溫婉,比輕風更柔?;蛟S同這里的天氣一般,缺乏豪邁氣概,卻依舊動人。
我的朋友名叫盂婉,我叫她小婉。我們相識,我以為是特別的緣分,而緣分妙不可言。
第一次見面,是在堂館北路的一家咖啡廳。她在一個角落讀著一本書,烏黑的長發(fā)遮住臉,僅剩眼角,安靜且美好。
這些年,疲勞讓我愛偷懶,一有空閑時間便只得發(fā)呆。
我們對坐著,我突地從游離中回過神來,許是我一直不禮貌地盯著她。
陌生的目光總是一種打擾,她該怎么想,我實在尷尬。可那時她抬頭,她仿佛對我笑,我自亂陣腳。
我承認,我從未見過如此恬靜的人。
但寧靜的夜晚隨時會迎來暴雨,而平穩(wěn)的房屋會遭地震肆意的吞噬,所以寧靜自然會破碎。
滴答轉動的時針剝奪了人思考的情緒,而一切由一位衣著華麗的女人打破。
我乘機收回目光,卻悄然注意著所有。
那女人闖進來,伴隨著高跟的脆響,我瞥見玻璃門在激烈的晃動下認命。
女人卒后徑直坐在了她的桌子對面。
我從不以面相論人的品行,可我從她的眉眼處瞧出了尖銳。
我淺薄想來,實在想不出二人的關系。那女人姿態(tài)高昂,面露鋒利,大概,是她的婆婆。
沒給我思考的時間,一切發(fā)生得突然,可謂荒謬。女人開口便是對她的一頓數(shù)落,而言語不缺乏俗氣,句句不離錢權。
我坐在她對面,一切事情都在眼。相比之下,她顯得那般落落大方,端莊優(yōu)雅。
我承認先入為主,所以這樣定義她,而必然對女人有些不滿。
我不知鬧劇將如何收場,見女人臉色,算得上一場災難。
“盂婉,別不知好歹,你媽能進我們家門,是她九世修不來的福分?!敝宦犈舜蠛?。
我詫異,還有這層復雜關系。
我只記得小婉回答:“您大可繼續(xù)王婆賣瓜,我既雙手健在,又何必委屈求全,我靠著自己,你若有能力,便自己想辦法。”
她們還說了些鋒利的話,但未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未幾,女人氣急敗壞,踩著高跟鞋狗刨式難看地出去了。
剛剛被鬧劇吸引的幾人收回了目光,重新談論自己的趣事,但我仍停留。
只瞧她冷靜地盯著我,冷靜得有些過分。
我想我令她感到不適,因為我見她收拾了一番準備會離開。
可結果出乎意料,她竟向我走來,并微笑詢問:“不好意思,我可以坐這里嗎?”
她問我時,仿佛剛剛的霧霾從未出現(xiàn),可能從未算作霧霾。
我點點頭,隨后對自己看戲的姿態(tài)表示抱歉,她笑著說,她沒有在意。
我自以為跟她志同道合,我們聊了許久而且投入。
而事實上,那女人是她繼父的妹妹。而那半個姑姑固執(zhí)認為她的母親進門,只是為了錢,要她說服自己母親離開。
的確,有錢就有顧慮。
我想,即是老一輩家庭糾紛,又為何讓年輕人苦累買單?我這般問,是對現(xiàn)實的理想化,現(xiàn)實總是不盡人意。
她也說不清,她繼父家里大抵殷實,可所謂豪門糾葛,她備受牽連。
我儼然成為泡影,被狗咬吐了血。
我們很快跳過感慨,她向我講述了她的家庭,她遺憾地說她的父母是買賣婚姻。
“我相信他們有20多年的陪伴,但卻否認他們彼此相愛,他們只是親人?!?p> “去年,我媽提了離婚,因為在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就出現(xiàn)了情感危機。只是離婚不到半年,我爸就去世了?!?p> “生病了?”我小心地問。
“是的,他得了癌癥,你知道,最考驗癌癥患者的就是心態(tài)?!?p> 她說自己不是個稱職的女兒。她總猜測,或許是因為自己,父親才缺失了對生活的期待。
她說得輕巧,但難過無可避免。
“他在最后一刻,還要瞞著我媽。”我只看得出她在苦笑。
“那你有告訴你母親嗎?”
“她的話永遠像針,扎得我痛苦嘶叫。對我爸更是,無數(shù)次中傷,所以我永遠不會,她也不能知道。”
“我明白,所以你選擇了你的父親?!?p> 在愛里做選擇,取決于誰更愛你和你更愛誰。
“沒人照顧他,可他病了,但這不是原因,這是我的責任?!?p> “那是什么原因?”
“很單純,因為我從未質疑過他對我的愛,而我媽染指了太多男人,到最后還是選擇了一個富人,又怎么選擇我?”
照顧是責任,愛才是底色。
我只能表示難過,卻無法感同身受,只得說些無關緊要安慰人的話。
她接受我的安慰,依然滔滔不絕:“那之后我們很少見面,我們各過各的。”
“但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她不好過,我也不能好過,她的新家庭很麻煩?!?p> 她向我表明剛才的鬧劇可能,我認為這是騷擾,她卻說這是生活。
“你可有想過如何逃脫?”
“從未,我逃脫不了?!?p> “為什么?”
“我曾經(jīng)認為我在深淵里爬不上來,因為家。我的父親愛我,但他不完美?!?p> “不完美?”
“說來可笑,玉有瑕,樹有枝,世界難得完美。我的父親,是個封建守舊的人,逼我做了很多事情?!?p> 我沒問是何事,但她的表情痛苦不已。
“五歲那年,將我最喜歡的玩具扔在垃圾場;七歲,送走家里的貓;十歲逼我放棄畫畫;十五歲我還沒有手機,被罵還是會哭,他永遠只被貶低?!?p> 我聽著,心臟居然劇烈顫了一顫。
“到現(xiàn)在想來我都覺得窒息,可我知道他的不易,以為他很辛苦。他熬過了無數(shù)黑夜,只為我更幸福?!?p> 我第一次深刻了解到別人的家。她有多壓抑,才會向一個陌生人談吐苦楚。
這世界上有多少幸福,就有多少悲苦。
“你恨他嗎?”
“差一點??伤『?,我還是花了全部積蓄維持他的生命,我心痛他掉落的頭發(fā)和重重的喘息,痛苦的表情和脆弱的身軀?!?p> 她停頓一秒,繼續(xù)說著:“生病太可怕了,我也累了。我媽從沒有管過,從始至終只有我一個人。”
“確實。一個人太難了?!?p> “真難,我差點就死了,孤立無援的時候,人就想長眠。我一直陷入生死的僵局,可我的父親總是在夢里見我,讓我活著?!?p> “所以你活下來了?!?p> “可或許不是因為我的父親,我半夜哭的時候,很想擁抱他,很想很想他,我好想回到小時候,無憂無慮,再也不奢望長大。”
她說她很想離開,回到父親的懷抱。
可或許是她注意到了我疑惑的眼光,她眼眶紅著,向我解釋道:“我真正活下來,是因為愛情?!?p> “愛情?”我加重了語氣。
“我在夜里悄悄崩潰了幾個月,卻并沒有停止工作。一直硬撐著,直到我的愛人出現(xiàn)。
那時我唯一一次工作上遇到了麻煩,崩潰大哭,他躲在角落,給我發(fā)了一條消息,后來我們就戀愛了。”
她說完,有一道流星同時飛速劃過我們的眉目,而我要表達的,是替她感到慶幸。
“你是不是好奇是什么消息,會讓我獻出半生?”
“他說讓你別哭?!?p> 她笑著搖搖頭,“他讓我大聲哭,他不會笑話我,他紙巾被老板用完了。”
我也笑了,“挺幽默的?!?p> “其實我知道,這挺突然的,至少到現(xiàn)在。我承認這段感情發(fā)展得匆忙?!?p> 她告訴我,她與她的丈夫就那般鐘情,那時見到她的狀態(tài)十分糟糕,致后碰面,她說話都會結巴。
書上說,如果幸福,臉上就會不自覺洋溢起笑容。她始終笑著說。
“很快他向我求婚,我接受了,我只有一次打電話給我媽,問她戶口本在哪里,她什么都沒問,只叫我去取。”
我想,母親和孩子演戲,演了一場啞劇。
我問:“你跟她說了嗎?”
她的回答是沒有,她說她之所以想結婚,只是想成就一個自己的家。
她的母親沒有催過她,因為她的思想開放,而且她的家庭曾經(jīng)也支離破碎。
結婚成家不能改變根本,但至少可以讓自己擺脫苦海,不用過得難堪。
她的難堪讓他人捉摸不透,我也不能感同身受,我努力體會,可哪里有什么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