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倉促地領證結婚，沒有婚禮，唯一有的是一張婚紗照和一個金戒指。
這怪不得任何人，他的丈夫現(xiàn)在是個孤兒。
沒有什么感同身受，我都來不及想她的脆弱，她便又沮喪起來。
“你好像還是不高興？”
“無法高興啊，因為幸?？偸嵌虝旱?。”
話到此處，我好像船，再次偏航。但真正偏航的不是我，而是她，她極快地脫離了幸福。
小婉告訴我，她崩潰的事情被公司的人知道，老板以休息為由辭退了她。
可事實上誰都沒有點破，同事上下守著秘密，他們不支持夫妻在職場共存。
她很慌張，也害怕。害怕自己再次陷入孤立無援的窘境，而這次不同的是，她有一個小家。
她的丈夫體會過一切，所以他懂得安慰。
她便堅信自己能找到新的好工作，可實際遭逢的是一次次淘汰。面試永遠是優(yōu)秀，卻得不到通知，對她來說值得難過。
她曾打電話問過面試官，那人只是說不合適。
我不禁想，什么合適，什么不合適，一念之間。
舊時，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合適就得良配；現(xiàn)在是門當戶對，窮對窮，富對富，而苦總與苦相依偎。
我索性喝了咖啡，說不出滋味。
后來，她不再面試了。居家休息著，正因她有丈夫的陪伴，她才勉強振奮，可也少不了二人抱頭痛哭。
那些時段，她非常感激自己的丈夫。
在她眼中，工作和照顧家庭沒有矛盾，它們甚至可以同等，但家庭尚未豐盈之時，工作虧虛，實乃不幸。
她告訴我她不愿意承認自己不幸，她想擺脫。
而我告訴她，不幸不會是永遠的人生，幸與不幸終有盡頭。
但這是后來的事情，因為后來才更需要談論人生，可如今我后悔且慚愧，我真的早該如此勸慰她。
在期間，她與母親交流的次數(shù)為零。
而我與她持續(xù)保持著聯(lián)絡，甚至在后來，我成為她的摯友，她亦是我的。
我切實過望她的人生，才切實體會到自己人生經(jīng)歷的淺薄，我對她懷著感激，甚至欽佩。
她是那么堅強，那么有風骨。我看她，是山間松柏，亦是叢中薔薇，向陽的葵，恣睢傲然，不息明媚。
再過后，我們已經(jīng)認識兩年。
我們經(jīng)歷了很多，卻仍少不了閑坐看書。那日我們坐在相識的咖啡店，安靜讀著書。
我手中拿著《孤島》，而她讀《飄》津津有味，直到手機劇烈震動，她出去接了電話。
她進門后，急急忙忙地拉住我，跟我道別。
我很懵，卻親眼瞧見她的手，止不住抖動，完全控制不住，我努力穩(wěn)住她，卻不敢多問。
后來，我還是知道了，她的丈夫出了車禍。
那天，是她與丈夫結婚的第三周年紀念日，她早上還高興地跟我說，他們晚上會去看電影。
當時我匆匆趕到醫(yī)院，汗流浹背。醫(yī)院門口，攤落了好多支向日葵，那天陽光刺眼，它們奄奄一息。
或許我錯了，它們已經(jīng)死了。
我去時，只看見她孤零零地守在手術室外，見到我是，是驚訝，也是抱歉。
人的精神只一刻崩潰。
我能感受到她的無力，也心痛她的獨立。我心如刀絞，因為我們都清楚知道，生死就只隔一扇門。
歷時兩個小時，手術室的門開了。
她急切想要進去，可護士攔住了她。她雙手合十，還是發(fā)抖，哭著問：“怎么樣了？”
醫(yī)生拖著疲憊的身體，面掛著沉重的臉色，走出來，只悲痛地回答：“對不起，我們盡力了?！?p> 那句話像山崩一般，我跟著失聰。
這是無數(shù)電視劇的橋段，太多了?？上Т丝滩皇菢蚨?，而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令人發(fā)抖，令人畏懼。
我瞧她聽到醫(yī)生的話，嘴唇直發(fā)抖，想說什么又給不到回答，我趕忙扶住她，直到她的丈夫被推出去。
她的丈夫死死躺在那個冰冷刺骨的角落，聽不到風，看不見雪。
她回過神，流著淚，眼神模糊地向我搖頭，像在跟我確認這是假的。
她的樣子讓我心痛，我也流出淚來，我始終擁著她。大概五分鐘過后，她掙脫了我的手，放棄了我的安慰。
我默默站在一旁，知道她要進去，她一定會進去——進那個房間。
只見她端莊地理順了頭發(fā)，胡亂擦了臉，不顧慘白的臉色，笑著走進去，去陪她的丈夫，她的愛人。
她那笑，喪死以往的溫柔甜美，讓我發(fā)顫。
我只在外面待著，讓她與她的愛人享受最后的二人世界，這是莫大的遺憾，我為之悲戚。
最后，我聽到了一陣崩潰的哭聲。她跪在那里，哇哇大哭，我的眼睛亦染得鮮紅。
我不知她做了什么掙扎，最終竟恢復過來。
她比我想象的更堅強，出來后并未過多傷悲?；蛟S是因傳統(tǒng)之下，她必須還死者體面。
在青北的墓園，她選了最向陽的位置，安葬了自己的丈夫。她跟我說，她最后也將在這里，陪在她的丈夫旁邊。
我當時心頭一緊，只裝當笑話聽了。
而后一段時間我總害怕她想不開，總要讓她肯定地告訴我，她不會做傻事。
可我總要后悔，她最終還是歸了這片墓園。
是啊，終究放棄了活著，可她為何愿意有憾的死？也不愿帶著遺憾活下去。
我會如何選擇？生死在我，誰也說不好。
那她是怎么離開的呢？像擱淺的鯨，又像一只涅槃的蝴蝶，重生，繼而瀕臨滅亡，走向滅亡。
她走，已經(jīng)是葬了丈夫的六個月之后了。
我被度在事外，不知不覺松了手，也送走了人。
因為此前，她非常樂意帶我去欣賞她家陽臺的向日葵、玫瑰，我便沒有意識到那將會成為一場盛大的告別序幕。
它們向著希望而生，向著陽光而生。
但一直令我遺憾，因為很多次我去看它們，天都陰暗，沒有雨，也沒有光。
我看不見它們明媚生長的樣子。
至少我承認這里的天氣不穩(wěn)定，最初的大晴天可以悄然瞬時變成陰天、雨天，我擔憂它們護不了自己的周全。
我每次去到她家里，她都會積極地打扮，像告訴我她已經(jīng)在積極面對生活。
她會穿上漂亮裙子，和我去海邊走走，也去青北走走，她總說只有留下自己的腳印，丈夫才不會孤單。
她最喜歡穿一條淡紫色的長裙，那是她丈夫生前送給她的，附上她的笑。
后來我便不再說什么，只暗自感到放松。
而又是一天，那天她依然選擇穿那條淡紫色裙子，美得像個仙子。
上午，我們去逛街，她悄悄買了一條蝴蝶項鏈準備給我，卻一直藏著掖著。
直到最后被我發(fā)現(xiàn)，她才說是送給我的，但怕我不喜歡。
我一把搶過，安慰她：“你什么時候這么見外？你送給我的，可是我當壓箱底的寶貝?！?p> 她笑了笑，知道自己多想了。一絲怪異劃過我的心房，卻不許我探討。
蝴蝶，是她最愛的生物。
中午我們吃了飯，拍了一些好看的照片，正思考著下午去哪里，她開口：“我們去青北走走吧，我想去看看他?！?p> 我愣了愣，又點點頭，我每次都是這種狀態(tài)，已經(jīng)司空見慣。
但這并不突兀，她對她丈夫的思戀從未消減，我心知肚明。
隨后我們便去了，路上我們聊天，她笑得開心。
我跟她說了好多笑話，比如我從前怎樣被鵝追了一條街，比如母雞怎樣在我額頭上跳舞……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直有種費解的情緒，無從說起。這情緒壓得我喘不過氣，但終歸我放松了警惕。
我們走著，快要走到花店，她卻停了下來。
她說剛剛出門，居然忘帶了手機，便讓我先去購買鮮花。我一看，她兩手空空，的確是疏忽忘帶，便答允她獨自回去。
我是如此自以為是，讓她獨自回去，親手造就她的悲劇。
是啊，連雨都知道了什么風吹草動，竟慢慢飄了下來，就在等她來的時間里。
我給她打電話，她沒有接；發(fā)短信，也沒有得到回應。此刻，我才注意到她給我發(fā)的一長段話，意味深長，我恐慌。
“明天依舊陽光照射，可我知道明天依然不幸，不幸永無盡頭?！?p> 我腦海里只有“永無盡頭”四個字，恐懼和擔憂便迅猛地鉆進我的胸口，像巨石壓得我喘不過氣。
著眼時間，離她回家已經(jīng)快半小時，我不敢想，趕快跑回去，在平坦的大路上摔了跟頭。
我注意不到他人異樣的眼光，只狼狽回去，沿路查看，越發(fā)漲勢的大雨驅趕人群，路上我熟悉的身影消失不見。
雨下愈大，我終于奔到門口，我使勁敲門，門像山，如何都鑿不出口子。沒有人應，我大喊，亦沒有人回答。
我慌亂地找鑰匙開門——她習慣將鑰匙藏在窗戶角落，總算找到，我也沒敢深呼一口氣，我的手始終在抖著，鑰匙幾次找不到口。
我?guī)缀跻笨蘖?，只努力平復跳躍的心臟。
有成效，鑰匙突然開竅，門突然打開，我差點跌倒，而映入眼簾的是鞋柜，再是茶幾，而后是腳。
那是她的腳，我立刻延展過去，直視著，是她直直躺在沙發(fā)上，躺得無比平和，無比冷靜。
她的手腕看不清形狀，只被刀劃成了血渣，血早已滴干，在亮白地板上浸透，成為一道鮮明的警界線。
我的腿一下子麻了，頭皮也發(fā)麻。手里的向日葵掉在地上，牛皮紙見紅。
我雙眼瞬間涌出淚，再怎么內疚都無濟于事。
我覺得可怖，愣住了幾秒后，用手去支撐她懸在半空的手，她的手啊，完全不成樣子。我不知該碰哪里，她該多痛啊。
我痛苦地展開救助，淚水將濕布浸得更濕?；艁y之際，又直摸出手機撥打急救電話，一串的手足無措照射我的崩潰的模樣。
“救命啊，來人啊?！蔽液暗馈?p> 但其實，沒有任何人能救她，她早已沒了呼吸，上帝都無能為力，茶幾上穩(wěn)穩(wěn)放著一瓶藥，像在嘲笑。
我的心里堵著一道墻，像長城般厚重，我后悔。
我為何沒有拉住她，那么多事情都挺了過來，她為何還是要走？我答不出。
絕望之下，我只將向日葵撿起，輕放在了陽臺的地板上。只愿明日的太陽能照射到這個潮濕陰冷的房屋。
我一刻都不能說話，可腦海早已喪失理性。那蝴蝶項鏈，那反常的她，還有她歸去的要求，原來早有預謀。
再看到陽臺上的向日葵與玫瑰，它們和風雨必有一場漫長的博弈和斗爭。
我啞口無言，因為我曾經(jīng)也一樣。
最后，我將這個殘酷的消息告知了小婉的母親，起初她以為我詐騙，將我數(shù)落了一番。
我亦難以開口，只是到最后電話掛斷，我冷靜地吐出話：“一切都是真的?！?p> 我也沒多說，掛了電話，她許是幡然醒悟，急急與我回了電話，說她馬上會來處理。
不久她便趕到青北，她精巧又夾雜著憔悴的臉，陳舊卻不失繁華點綴的衣裳，和她，實在不搭。
我看得出她很匆忙，她的眼眶也紅著，紅透了，可又當然會紅著。
我見她時，被她的模樣驚了一跳。她生得美，五官實在立體，想必小婉是隨了她。只是歲月長，催人老。
從前，我對她沒有太多評價，可如今，我覺得她可憐。我又想起那句話，夢中幸?，F(xiàn)實無，一切終成碎骨痛。
小婉曾與我說，她的母親愛自由，可也只是自由地選擇了自己的生活，并沒有過得幸福。
但如今，她的選擇有無成為捆縛她的枷鎖呢？答案無解，我只知道風吹得很凄涼。
風在吹，她們可能在釋懷，可能在和解，也可能永遠不言。
我告別了小婉，回歸了自己的生活?；钪路鹗菍κ耪叩牟还?，可活著，是我對她的諾言。
在這無邊的六年里，每當我去看望小婉，墓前總會有一束新鮮的向日葵，先我一步。
我沒有找尋過答案，所想便是答案。惟愿蒼穹之下，逝者安息，生者幸福。
再談小婉，我說，她絲毫不缺豪邁之氣魄，她有著女性的氣力——敢愛的氣力。
她敢愛，敢直面婚姻，也敢找尋自己。
都說婚姻是牢籠，我從前不解，如今給予荒誕的評價?？苫橐龆?，確實圈住了她的父母，圈住了她。
惟我欽佩之事，只是她實現(xiàn)了自我救贖，她將生命獻給了生活，獻給了愛情。
而在故事結束，愿每個人的不幸都有盡頭。
結尾附著小婉留與我的一封信，可算作遺言。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肯定已經(jīng)離開了，對不起啊，我這只漂亮的蝴蝶就先飛走啦。
我太痛了，我不想再假裝快樂了。
你是不是還在生氣我的驟然離開，或者在內疚自己的疏忽大意？可我有心要隱瞞和欺騙，你又怎會知曉呢？
我愛的人啊，我一直想走，但是舍不得你啊，可當我翻開他的照片，我還是痛得不行，原諒我無法忘懷。我只愿你別再糾結一切。
生與死之間不過是一地之隔。
對我來說，活著就是高墻，不幸終無盡頭；可對你來說，活著才有期待，你好好活著，我才會輕松。
就請你替我作那飛舞的蝶，去看山花爛漫，去看都市繁華，去看冰天雪地，去看汪洋大海吧。
那世界如此美好，你不去看看嗎？我知道，你會答應我的。
當然，若你有空閑定少不了對我的思念，請記住，你的思念一敲，門就會開，我就會來。
最后，我的朋友，記得快樂啊，帶我這個弱小的人一起快樂。你也知道，弱小的人無法快樂，所以你要強大，再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