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了夏洛蒂的住處，窗洞外飄進的雨水都積在石階的凹凼里，沿著磨平了的邊緣汩汩成溪，朝著城堡的深處流瀉下去。我一路踩著積水走進房間，房間里沒有能讓雨水滲漏的窗戶，然而它卻冷得像冰窖一樣。夏洛蒂伏在褪成淺黃色的木桌前奮筆疾書，油墨將筆上的鵝毛粘成了灰色。見我來了，夏洛蒂即刻停下手上的動作，將筆擱在桌邊的鎮(zhèn)紙上。
“歡迎你的再次來訪，琉佳?！?p> 她沖我微微點頭，一頭枯萎的白發(fā)盤在腦后。她的嘴唇有了紅潤，臉頰也像撲了脂粉一樣呈現(xiàn)健康的氣色。這才是她原本的模樣。
我向她還禮，然后朝她走近。燭臺上的蠟燭是成熟葡萄的紫紅色，橙黃的火焰燒出酒一樣迷人的芳香。
“你看上去和之前不太一樣?！毕穆宓倏吭谝伪成掀届o地審視著我。
“你說對了，我的確改變了主意。我會去殺死魔女，但不是為了你們。我不能讓小葉承擔所有的責任，我想要幫助她?！?p> “這無所謂，我只看重結(jié)果?！?p> “但是還不夠，以我現(xiàn)在的力量，我連魔女的裙邊都夠不著，這樣下去我只會成為小葉的累贅。”
“你想要什么呢？”
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想要一個信念，我想知道魔女的真相。記住，是真實的真相，而不是用謊言編織的故事。我要有一個明確的、足夠殺死她的理由。我知道你背叛過魔女，我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p> 夏洛蒂輕蔑地笑了笑，打斷了我的話。“不，不是這個。”她搖搖頭，“無需對我隱瞞，我全知道。你想得到的不是魔女的真相，從一個憎惡魔女的陰險老婆子嘴里得不到魔女的真相。你想要得到的是我對魔女的恨，這樣你就不是為了自己去殺人，而是為了一個崇高的、解救蒼生的宏愿。這個國家里沒有人希望魔女活著，魔女是邪惡的，斬殺邪惡之物自當毫不猶豫?？墒悄銢]法說服自己，畢竟你不了解魔女，所以來尋求我的幫助，你想讓我?guī)湍銛[脫良心的譴責。啊，純潔無辜的女孩，就算做了不道德的壞事，也不過是受了一個偏激的瘋子錯誤的引導，而絕非出自你的本意。呵，這種做法非常的魔女?！?p> 我的血液瞬間沖進腦門，腦袋像一壺燒開了水的鐵壺，臉頰熱氣騰騰，鼻孔呼呼地出氣。尊嚴迫使我想為自己辯白，然而臨到嘴邊，任何語言都變得蒼白無力。我只能空張著嘴，瞠目結(jié)舌。
“無妨，我并沒有譴責你的資格。更何況，我其實很歡迎這種做法。這說明，你有心，我們終于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我的朋友?！毕穆宓贈_我點了點頭，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繼續(xù)說道，“我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都是道聽途說來的?！?p> “對于那些道聽途說的話，你相信多少？”
“你可以認為是全部，也可以認為是沒有?！?p> “回答得好?！毕穆宓偈譂M意地又笑起來，“我會告訴你的。但是在開始說明之前，我還是先申明一句，接下來我的所言所語皆為真實。至于你是否愿意相信，這不在我考慮的范疇內(nèi)?！?p> 她的表情漸漸恢復了平靜，開始將目光投向往昔。我不知不覺地放松了下來，內(nèi)心突然產(chǎn)生想要好好了解她的想法。夏洛蒂將手肘抵在桌上，一邊摸著指尖的老繭一邊向我娓娓道來。
“事情要追溯到半個世紀前，我出生沒多久的時候。我那時的家住在雷德菲爾德的北方，與布魯塔克的邊界相鄰。那里地勢險峻，山谷叢生，不易修路，然而資源豐富，有著大片綿亙的森林和肥沃的黑土地。我出生的小村就建在一個山谷的中央，家家戶戶隔著田埂相望，彼此都認得彼此。”
“我那時真的太小了，還拖著鼻涕，連路也走不穩(wěn)就開始想跑，因此也沒少啃過泥巴。我的父親母親跟我住在一起，他們都是再普通不過的百姓，老實、貧窮，但是簡單且無憂慮。村子的東邊連著森林，人們稱呼它為‘尸林’，一旦走進去就別想再出來，只能在里面變成尸體。尸林每年都要吞下上千人的靈魂，他們多數(shù)是旅行者，還有流浪漢和逃兵。村民們都很忌諱它，尸林太詭異了，所有人都相信是魔女在作祟。也確實有傳言，說魔女的宅邸建在尸林的中央，被魔法隱藏了起來?？傊疀]人敢靠近，大家都離尸林遠遠的，唯獨我們家例外。父親可惜尸林邊空出的一大塊寶地，那里的環(huán)境好極了，地質(zhì)結(jié)實，有樹有水。于是他不顧別人反對，在那里造了一座磨坊，專門將別人收獲的麥子啊大豆啊運過來磨成粉，然后再賣出去?！?p> “我幼年的時光就是在那座磨坊里度過的。磨坊的生意不錯，晨星仍舊沉睡著，父親和母親已經(jīng)起身干活了。后來，他們不得不讓我也一同加入，村子里少有閑置的勞動力，每個人都要忙著生存。”
“我被分配到的工作就是磨黃豆。在一間五米見方的木屋里，板條歪歪斜斜地釘在一起。正中間擺著一臺高不可攀的灰?guī)r石磨，下面墊著磚頭和木塊，一頭步履遲緩的老驢拴在它的旁邊。用枝條抽一下它屁股上粗厚的老皮，它就會咯噔咯噔地繞著磨轉(zhuǎn)圈。我騎在老驢的背上，手里拿著一根長鐵勺，等到下端流出的粉末逐漸變少，我就要將一勺飽滿的黃豆從上面的口子里倒下去。我得時刻留意，因為有時還得添水，或者添些別的什么玩意兒。然而我總是做不好，千篇一律地盯著細砂一樣的豆粉漏到桶里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它就像個巨大的計時沙漏，沙子漸漸漏完，時間就過去了，我的生命一點一滴地漏到了盛著豆粉的桶里?？淳昧宋揖蜁?，老驢慢悠悠地轉(zhuǎn)著圈，背脊一拱一拱，讓我覺得回到了搖籃里。困著困著，頭一耷，我就睡著了。一旦睡著就要睡一天，那樣豆子全爛了，磨也會被磨壞。所以我想了個法子，在房梁上吊一塊羊皮，垂到磨的旁邊。每當驢走到那兒，羊皮就打在我的臉上，每走一圈都要打一下，我就不會睡著了。”
“我真喜歡那樣的日子。雖然平淡又無聊，卑微又沒什么意義，但我就是想念它。能悠哉地浪費人生何嘗不是一種幸運？然而在某一天，那些美妙的日子突然毫無預兆地戛然而止。我還沒來得及記憶，它就永遠地消失了?！毕穆宓偬蛄颂蚱鹌さ淖齑?，舌頭顫顫巍巍，害怕觸到那不堪回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