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磨坊的門口倒著兩個人。他們面孔消瘦,一身的血痂,看上去有好幾天沒有吃過東西了,幾乎成了死人。父親猜測他們是逃兵,因為他們的外衣里面穿著柔軟精致的皮革,只有士兵才能擁有這樣的護甲。然而除此之外,他們沒有帶著任何證明身份的東西,劍也好,盔甲也好,甚至讓他們說句話或許也能聽得出口音,但我們一無所獲。母親將他們暫時安置在倉庫的草垛里,給他們喂了點粥,披了條毯子就回屋去了,僅此而已。誰料到之后會發(fā)生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啊,但是它確實發(fā)生了?!?p> “就在那天傍晚,晚餐結(jié)束沒多久的時候,他們來了,把門口堵得結(jié)結(jié)實實。我那時還待在木屋里磨黃豆,白天剩下的太多,我要加班加點才能完成。我當(dāng)即就聽到外頭有動靜,于是讓老驢停了下來,跑出去看。我所在的木屋離磨坊有一點兒距離,中間隔著水車,我就躲在那后面。天空昏黃得迷離了人眼,漆黑的樹影互相挨擠摩擦,吹起的鳳涼透了我的背脊。那群人圍堵在磨坊前,人數(shù)不下二十。他們手里拿著鐮刀、鋤頭和鏟子,領(lǐng)頭的兩個人正在和我的父母爭吵些什么。他們都是村里的村民,我認(rèn)出幾個面熟的,有一個對我特別好的叔叔也在里面,他總是會將家里剩下的土豆分給我。然而當(dāng)時的我卻不敢認(rèn)他,他跟平時不大一樣,我又說不上是哪里,總覺得他僵硬的臉龐是青紫色的,嘴里戳出兩根尖長的獠牙。”
“他們吵得很大聲,但是聽不清在講什么。我在那兒疑惑地站了很久,只聽出他們是為著那兩個逃兵來的。雙方爭論不下,始終看不出一個結(jié)果。突然,我父親喊了一句:‘你們都瘋了!’然后一個村民擠到他的跟前,像耕地一樣掄起鋤頭鏟掉了父親的腦袋。飛出去的頭顱上,父親的雙眼瞪得突出了眼眶,他至死都不相信自己就這么死了。這便是開端,它就像一個信號,在告訴人們,你們久等了?!?p> “周圍的村民們隨之一哄而上,他們什么也不顧了,幾秒鐘的時間,我的父親就支離破碎地掉在了地上。我被嚇呆了,褲子尿濕了也渾然不覺。他們真的瘋了,這是我腦海中唯一的想到的話。母親尖叫起來,然而瞬間就被麻袋堵住了嘴。人們開始踢她、揍她,還撕掉了她身上的裙子。母親好痛苦啊,她拼命用指甲摳著門板,將鐵皮都劃出了痕跡。這還不算什么,她的身子更加慘不忍睹。那哪里是人的身子啊,單純是肉塊的堆集?!?p> “我想叫啊,但是叫不出來,即使叫出來我也聽不到,他們狂歡的聲音已經(jīng)統(tǒng)御了整片天地。這世間竟容不下一只弱小幼崽的悲鳴。他們怎么可以這樣?那是我的父母啊,我最最親的親人,是哪個殘虐的魔鬼給予了他們施暴的權(quán)利?”
“正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在尸林的方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兩個人。一個男子青發(fā)黑衣,身材高大,一個女孩個頭嬌小,一身的紅色宛如鮮血的結(jié)晶。他們靜靜地佇立在樹下,漠視著磨坊前的慘象。我來不及多想就跑了過去,跪在他們面前,抱住男子的大腿使勁搖。‘請救救我的爸爸媽媽!’我央求他,‘叫他們停止,讓他們別再傷害爸爸媽媽!’男子不為所動,也許他根本就沒在看我,他像一座墳?zāi)挂粯由l(fā)出死亡獨有的寂靜。于是我轉(zhuǎn)而央求女孩,我扯著她的裙子朝她哭喊?!疄槭裁匆人麄兡??’那女孩突然開口,一具尸體竟然開口了。她問我:‘我有什么理由去救他們呢?’”
“那他們有什么理由殺死我的父母呢?我愣住了,這完全是我不能理解的問題。難道那些人就應(yīng)該殺死我的父母嗎?難道比起那些瘋狂了的人們,我的父母才是真正的壞人嗎?”
“‘那兩個?!鹨恢皇种赶騻}庫,睡在里面的兩名逃兵被拖著腳拽了出來?!麄兪遣剪斔巳?。在這座山谷的那一頭曾經(jīng)有過一個村莊,然而現(xiàn)在什么也不剩了。如果說燒焦的木頭和腐爛的尸塊也能算東西的話,那倒還剩著。就在十天前,布魯塔克的軍隊突襲了那里,他們搶走了能搶走的物品,燒掉了能燒掉的東西,殺死了能殺死的村民,強暴了能強暴的女性。要是王城的援軍再晚到一些的話,他們會在另一個村子故技重施。一次又一次,多少次都行,他們會永遠(yuǎn)繼續(xù)下去,直到心中欲望的溝壑被空虛填平的一刻,直到世間的每一寸土地都變成戰(zhàn)馬鐵蹄之下的奴隸。你父母所救下的就是這樣的一群人,在你知道了這些后,還堅持他們是無罪的嗎?’”
“我怎么會知道呢?你說說,問一個只會磨黃豆的小孩兒,她能知道什么?”夏洛蒂無辜地瞧著我,好似期望我的回答能為她裁定是非。
“我聽不懂她說了什么,但當(dāng)時的我可不會那么快死心。‘他們殺了爸爸媽媽,他們就不該死嗎?’我尖叫著,聲帶都幾近撕裂?!?p> “‘瞧,又來一個,你不是也瘋狂地想殺了他們嗎?’她殘酷地抿起嘴,我此生僅有那么一次見過她的笑容?!娚降?,在天地的眼中皆是鬧劇。你恨著的人們,在那個村莊里可有不少他們的親朋好友。當(dāng)摯愛的人慘死,你認(rèn)為他們還能控制住自己的憤怒嗎?人瘋狂的時候,理智就死了。沒有人會認(rèn)為自己是錯的,正義不會偏向自己之外的任何一個方向。’”
“‘不!不一樣!爸爸媽媽沒有錯,他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開始沖她發(fā)脾氣,用拳頭捶她,打她,用牙齒咬她的手臂,把頭撞向她的肚子。她由著我做一切,因為我傷害不了她。無論我怎么使勁,在她的身上都找不出哪怕一處細(xì)小的傷痕。我就像在揍一個幽靈?!?p> “‘要說善良,它加入了罪惡的行列,以致頻頻混淆本已有定論的是非。死神是偏愛善良的,不然也不會著急地將他們攬在身邊。’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看著村民們?nèi)绾纹书_兩個逃兵的肚腸。她是一位忠實的觀眾,欣賞著被血染紅的舞臺,血珠子一樣的眼睛目不轉(zhuǎn)睛,生怕錯過任何一個鏡頭。‘安心吧,我不會去妨礙任何人,我掛念的只有那個懸而未決的難題。繼續(xù)下去,我看著呢。待災(zāi)橫遍野,當(dāng)瘋狂的思想控制住每一個生靈,到那個時候,你才會給我答案嗎?你這個惡魔!’她突然又憤怒了,陰風(fēng)吹得一頭紅發(fā)張牙舞爪地扭動。然而激昂的情緒在她的表情上展露不出分毫,她依然冷得像塊冰。冥冥中我終于意識到,這個人恐怕就是魔女了。”
夏洛蒂用指甲刮擦桌面,焦急難忍卻還是拼命壓抑著隨時爆發(fā)的失控情緒。她竟然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你記得真清楚。”我的雙手交叉緊握,指根處也因為緊張而開始隱隱作痛。
“分毫不差?!彼m正我的話,“我怎么敢忘記?那是我的憤怒之源,她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只要你在她身邊待過,你也會和我產(chǎn)生同樣的感受。唉,不提了,不提了。后面我簡短地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