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司祖，您安寢了么？”
“還沒有。進來吧，我的孩子?！?p> “司祖，原諒我這個時候不請自來?！?p> “還是為了那件事么，司女？”
“是……”
“那不必了，我早已對你言明。”
“司祖，我懇求您。明天……今天，是最后的期限?！?p> “族長有說什么嗎？”
“族長依舊不愿改變主意?！?p> “我尊重族長的意愿?！?p> “那就沒有人能救得了他了！明天……啊，今天，馬上，就是行刑的日子?！?p> “司女，回去吧。”
“司祖，您曾允諾過我許多人，為什么只有他不行？”
“你光記得那許多人，卻不記得他們都是我與族長對你的偏愛。司女，切莫滿足于小愛。約定之日近在眼前，用不了多久，你就要繼承吾血成為新的司祖。司祖，應(yīng)當(dāng)心懷大愛?！?p> “我有大愛，難道他不在其中？”
“司女，坐吧?！?p> “不，我寧愿跪著。司祖，我只求他一命，叫他做我的奴隸?！?p> “加上他可就是一百人了?！?p> “我承擔(dān)得起?！?p> “三十人份的食物養(yǎng)一百名奴隸，唉，你遲早會失去他們所有人?！?p> “我會想辦法，以吾血起誓?！?p> “又發(fā)誓言……我有對你說過，司女當(dāng)謹言慎行。你什么也不明白，便妄想司祖無所不能。實際上，我們什么也不是。神將力量借予我們，是為了實現(xiàn)星族的大業(yè)，歷來司祖皆是血液的器物。我們肩負著使命，傳承血液，彰顯神威，直至約定之日到來，便又復(fù)歸凡人，葬于黃土。明白了嗎，司女？你救不了他，也不可以救他。與星族為敵而不愿臣服的蠻族都是需要盡早消滅的對象?！?p> “如果他愿意背棄瞬族……”
“背棄者的下場是你見過的，無論是星族還是瞬族，沒有任何一族會接納背棄者。何況，他又怎么會為你背棄同宗，背棄信條？被俘的戰(zhàn)士也是戰(zhàn)士，命微不足道?！?p> “當(dāng)真別無可能？”
“瞬族還未臣服，就別無可能?！?p> “是么。我從未如今天這般厭惡戰(zhàn)爭?！?p> “為了和平，我們需要戰(zhàn)爭；為了繁榮，我們需要犧牲?！?p> “我告退了，司祖?！?p> “既然來了，就留下來吧，幫我篆刻碑文。約定之日將至，而我想教給族人的卻如何也寫不盡。明日黃昏之前，你不必離開此地。”
“原諒我司祖，別是今天?！?p> “你要去哪里？”
“不用擔(dān)心，不過去與我的天真告別?！?p> ……
……
“司女，你來了，我已等候多時?！?p> “司祖，我沒有理由請求您的寬恕。今日，我本不愿前來拜見?！?p> “可你還是來了，我的孩子。何必再折磨自己？那一天已經(jīng)過去，你也已經(jīng)將它埋葬，但生活還是要繼續(xù)。抬起頭來，走到我身邊來，我為你整理衣冠?！?p> “這樣不妥，司祖。畢竟，您已經(jīng)選擇了別的司女來傳承血液。我來，只為感謝您予我多年的恩情?！?p> “胡說！誰放出的謠言？就算是族長也不能無視我的意愿。我至始至終別無他想，這份職責(zé)，只有你有資格擔(dān)當(dāng)?！?p> “我是罪人，我心無大愛?！?p> “我不這么認為。正因為你心中有愛，你才會如此自責(zé)?！?p> “可是我心意已決，我不愿再做司女?！?p> “我什么也沒有聽見。約定之日將至，你需要心無旁騖。剩下的日子就幫我篆刻碑文吧，專注有助于忘卻?！?p> “不，司祖，我來是向您辭別。我要離開這里了?！?p> “什么？你要做什么？傻孩子。”
“我無法接受血液，我承擔(dān)不了厚望，我甚至不能在族里繼續(xù)待下去，我不得不走?！?p> “神啊，何苦要去做背棄者？”
“所以我要說，我有罪。我的心中全然沒有星族的繁榮，沒有信念，沒有歸屬。身為星族的司女，我感到無能為力的羞愧。”
“都是因為他嗎？他真有那么特別？”
“非也，特別的是我。因為他，我才終于認清了自我。我憐憫戰(zhàn)敗的敵人，卻不在乎族人的命運。我厭惡這世代不息的戰(zhàn)爭，我厭惡征戰(zhàn)四方的星族。我絲毫不為星族的強盛而喜悅，只覺得厭惡。不行，我無能為力。無論什么理由，我都無法說服自己為戰(zhàn)爭而獻身。司祖，我敬愛您。約定之日將至，請盡快選定另一名司女，好了卻我的最后一樁心事。如果您執(zhí)意要由我來繼承血液，那我便在這里發(fā)誓，我會將神賜予的力量再度歸還，神與星族的契約將至此終結(jié)?！?p> “司女啊司女，切莫沖動。你這孩子太善良，善良的人有股砍向自己的狠勁，最易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有件事我還未對你說過，你可知我當(dāng)初為何選定了你嗎？”
“請司祖明示。”
“因為你與我最為相似，只有我們這樣的司祖才能真正做到了無私念?！?p> “司祖，您錯了。”
“別急，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如今困惑的你，正如當(dāng)年困惑的我。司女啊，所謂司祖，自當(dāng)是為了星族的繁榮昌盛鞠躬盡瘁。然而一名司祖的心中只有星族是遠遠不夠的，我們當(dāng)愛人，愛所有的人。世人即星族，星族即世人。”
“司女，我要告訴你，最早的時代，世上是沒有星族的。人群散落而居，四海為家。那時的戰(zhàn)爭較如今更為尋常，環(huán)境變幻莫測，事事皆艱險。對任何生命而言，活著即意味著戰(zhàn)爭。為了擺脫這般殘酷的生存方式，為了終結(jié)橫加在人類身上無休無止的斗爭，志同道合的人們走到了一起，就成為了星族的祖先。是的，司女，血緣并不是星族發(fā)展的根基，信念才是。我們傳承血液，是通過血液來傳承信念。星族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謀取人類的福祉?！?p> “那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在持續(xù)著戰(zhàn)爭？”
“這是不可避免的代價。理想世界非一朝一夕筑就，也非人人心中都裝有他人。我們的終極目標(biāo)實在太過龐大，太過渺遠。我們需要人力，需要智慧，需要所有人全心全意地奉獻。人類必須緊密團結(jié)在一起，共同奮斗，抵御災(zāi)難，才有可能將愿景變成現(xiàn)實。你我皆是博愛之人，你可能現(xiàn)在很難理解，世上更多存在的卻是偏安一隅、醉生夢死的懦夫，和狂妄貪婪、嗜血如飴的莽夫。這些人是星族前進道路上最大的阻礙。星族憐憫他們，卻不能縱容他們。我們有責(zé)任對他們進行教化、改造，讓他們洗心革面，成為新世界能夠接納的高尚的人民。而那些不能被教化、改造的頑固分子就應(yīng)當(dāng)被消滅。腐爛的膿瘤如果不盡快清除干凈，會危及整個人體的健康。為了成就更大的大愛，我們選擇犧牲小愛。星族是寬厚仁慈的一族，認同星族理念的異族，就是星族的成員。如果人人都認同星族的理念，那么世界將迎來大同。星族可以不必存在，因為世人即星族，星族即世人?！?p> “司女，當(dāng)你為他一人的性命向我求情時，我是多么的害怕。我怕我看錯了人，我怕私念在你心中瘋狂摧殘你善良的品格。所幸你并沒有辜負我，你依舊是我認識的那個司女。相信我，相信你自己，司女，你的心中擁有大愛?！?p> “要愛世人？”
“要愛世人?！?p> “世人需要團結(jié)，才能繁榮？”
“世人需要團結(jié)，才能繁榮。”
“繁榮是世人的幸福？”
“繁榮是世人的幸福，世人的幸福就是星族的繁榮。”
“因為世人即星族，星族即世人?！?p> “你已經(jīng)理解了，司女。”
“為了和平，我們需要戰(zhàn)爭；為了繁榮，我們需要犧牲。只要世人能團結(jié)在一起，就不會再有戰(zhàn)爭，不會再有犧牲，所有人都將獲得幸福?！?p> “是的，這就是司祖應(yīng)當(dāng)擔(dān)負的職責(zé)。”
“我全明白了，司祖，我會繼承血液，我會運用神賜予我的力量來實現(xiàn)世人的幸福?！?p> “好，好，我很欣慰。”
“謝謝您的教誨，我明白我該如何去做了。這是不可避免的代價，這是必要的犧牲。不用害怕人們的憎恨與不解，我知道我在做著正確的事。”
……
……
“司女，今天就是約定之日了。從今往后，司祖的職責(zé)便落在你的肩上。信念如生命一般由血液傳承，我將凋零于黃土，而你將在我墳上繼續(xù)盛開。司女，你準(zhǔn)備好了嗎？”
“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p> “那就上臺前來，跪在墊子上。無須害怕，族人都在為你祈禱。將你的頭發(fā)掀起來，我要在你的額上刺下六十年后的今天。這是你的約定之日，每次照鏡子你都會看見，提醒你銘記?！?p> “不會愈合嗎？”
“不會。這是用司祖的力量為你刺下的印記，終身不滅。你要牢記約定之日，萬不可貪戀世間。神與星族約定的期限只有六十年，每一任司祖都只有六十年的時間。在約定之日到來之前，我們都有機會以凡人之軀葬于黃土，獲得世人應(yīng)當(dāng)享有的善終?！?p> “如果錯過了約定之日……會怎樣？”
“司女，不可以有這種非分之想。我們是凡人，凡人可以借用神的權(quán)威，不可以僭越神的權(quán)威。打破了約定，就不再是凡人了，你將失去肉身，便沒有任何辦法葬于黃土了。能夠在黃土中安息，是神予我們的慈悲。”
“我理解了?！?p> “現(xiàn)在，我要用匕首割破我的皮膚，將血液滴在杯中。你須立刻飲盡，再將空杯展示給眾人。神與星族簽訂契約，用其血液創(chuàng)造了司祖。凡人接受了血液，便表示接受神的意志。神會將神力在你身上彰顯，你將獲得我以及歷任司祖的全部。血液的傳承將由血液的器物永續(xù)不斷地承載下去，直至夙愿終結(jié)之日?！?p> “我喝下了。”
“那么我的使命便到此結(jié)束。你可以到族人身邊去了，去接受眾人的愛戴與敬意。而我也終于可以……司女！你在做什么？司女！”
“我在履行司祖的職責(zé)?！?p> “胡說！為什么要用神的力量摧毀星族的村莊？為什么要用火焰燒死星族的人民？你向我發(fā)過誓，為什么又要背叛我們？神啊，你的司祖在為人間降下災(zāi)厄！”
“錯了，我沒有背叛任何人。我正遵從您的教誨，在用我的方式來愛世人啊。世人需要團結(jié)來共同抵御災(zāi)難，不應(yīng)當(dāng)為瑣事陷入無謂的爭斗。司祖，您選擇的方式何其低效，何其漫長。您傾聽過那些異族們的聲音嗎？我敢斷言，再打上一千年的戰(zhàn)爭，星族也無法逼迫所有人臣服。我們的信念無疑是正確的，可惜星族已經(jīng)偏離了方向。您與族長看不見，或是視而不見，瞬族反抗的從來不是大同世界，而是星族的霸道本身。戰(zhàn)爭只會創(chuàng)造敵人，不會帶來共識。是時候，我要將其糾正過來，讓世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凝聚到一起，而非讓星族成為眾矢之的。為了和平，我們需要戰(zhàn)爭；為了繁榮，我們需要犧牲。如果犧牲在所難免，那就全由我來承受吧！我來成為恐懼的化身?！?p> ……
……
司祖，您聽得見我嗎？
我忘了，你早已復(fù)歸凡人，葬于黃土。
我記得，直到黃土覆上您的臉，您也一直睜著眼睛。
我想說，現(xiàn)在，您可以瞑目了。
我做到了。
在給予了星族必要的傷痛，之后我又如法炮制地痛吻了瞬族、川族、藍族……還有許多認不得了。這不重要，未來的世界不需要這么多不同名字的族，只需人類一詞即可概括盡了。
司祖，您不明白，最強韌的凝聚力不是縹緲的希望，而是恐懼，切身的恐懼能夠凝聚堅不可摧的團結(jié)。只有在災(zāi)難面前，人才能意識到自己的弱小，恐懼將促使他們形成牢不可破的聯(lián)盟。
您相信嗎？瞬族現(xiàn)在正與星族攜手同心，親如一家。那是因為我啊，因為他們恐懼我的力量。瞧，我輕易就做到了幾代司祖都不曾做到的事，您所期望的未來即將在我手中實現(xiàn)。接下來，我還要去到更遠的地方，讓更多的人們認識我的存在。這會花上很多的時間，六十年太短，彈指就灰飛煙滅。您曾說過，凡人最大的幸福是能在黃土中安息，那么這份幸?？峙率俏覠o福消受的了。
我不記得約定之日。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也很久不與人言，不知今夕是何年。不過沒關(guān)系，這不重要，當(dāng)我接受血液成為司祖的那一刻起，我已不打算再讓別人接過這份沉重的責(zé)任。我的身體變得比以往更輕，力量也比以往更為強大。我能呼風(fēng)喚雨，上天遁地，沒有任何武器能對我造成任何傷害，也不會染上任何疾病，時間在我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我超越了所有司祖，似乎變成了神?？尚Φ氖?，我竟不知道，原來神也無法輕易擺脫人對孤獨的無力。不過這也不重要，世間只需要我活著，不在乎我是誰。這是不可避免的代價，這是必要的犧牲。我應(yīng)當(dāng)還是，無怨無悔。
司祖，啊，我還是習(xí)慣叫您司祖。雖然在繼承血液之后，司祖應(yīng)當(dāng)是對我的稱呼。然而如今，這世上沒有人會稱呼我為司祖了。況且對我而言，您是我心中唯一的司祖，我不可受領(lǐng)這個名。
那我是誰呢？繼承了血液之后，我就不再是司女了。我得有個名字，不然叫您如何稱呼我呢？
啊，對了，我還有一個名字，就用他們稱呼我的屬于我獨一無二的名字吧。
司祖，今后，就請叫我魔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