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犁國,安世侯府。
亥時三刻。
童謠獨自撐傘在家門口,等待仍舊未歸的父親。原本老管家是要陪他一起的,可童謠念及他已年過六旬,白日里又為府中瑣事操勞了一整天,就笑著好言婉拒了。可老管家吧歲數(shù)上去了不說,竟連脾氣也是倔了,非要和他一起等,還說這是禮數(shù),不能壞。無奈,童謠這才動用少爺?shù)纳矸莺涂谖菑娦忻罾瞎芗一厝バ菹ⅰ?p> 先前的滂沱閃電大雨現(xiàn)在早已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只比童謠略寬一點兒的油傘早已從里到外「傷」了個遍,甚至用來遮雨的油紙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細小的窟窿,可童家人依舊在用,或是具體點說,是安世侯一直在用,只是今日這雨下的突然,這才被他置于臥房未拿。安世侯為官數(shù)十載,家里金銀財寶無盡其數(shù),朝中地位又高,一對兒子女孝順又有才,真可謂是人生高光,讓人欽慕。曾不止一次被朝中同僚問及過這把破傘,可每一次,安世侯都是笑而不語,并不開口做過多解釋,只是更加緊的握了握手中之傘。,而后走開,甚至連先皇和當朝國主都曾問過他同樣的問題,但都被安世侯以同樣的方式沉默了回去。所以后來上至廟堂,下至市井百姓,都知道了他們這位著名的“笑面虎”有了一個沉默的秘密,但若真說起來,這個秘密—真的很小,很平常。安世侯二十歲娶妻呼延氏,二人門當戶對,家世相當,年齡也所差不多。而據(jù)當年見過呼延氏的觀者所言,那呼延家的獨女生而靜婉,品德端莊,詩書飽讀,通明達禮,是個不可多得的大家閨秀、恭敬淑女。而年輕時的安世侯也是個相當有名氣的俊美有才的男子,二人的結(jié)合在當時來說可完全稱得上是門當戶對,天作之合?;楹蟛艅傔^一年,剛剛滿十八歲的呼延氏便為安世侯誕下了長子童語,三年后又為他生下愛女童謠。然此次生產(chǎn)不僅沒有給全府上下帶來喜悅,反而因為難產(chǎn),呼延氏幾乎是在愛女落地的同時便氣絕而去,留給安世侯和兩個孩子永世的痛。而那把破油傘,便是呼延氏當年過門兒后親手所制,上面的圖案、文字亦是她親手所畫、所提。當年的每一個雨天,不論雨大雨小,不論他回家是早是晚,呼延氏一定撐著這把傘在府門口等他,獨自等他,從不見有外人在場。哪怕是在生童語的前一晚也不例外。三歲那年,童語一個人跑進了父親的臥房,爬上那張大床,從床頭的木柜上拿起了那把傘放在床沿兒上來回磕打,敲碰玩弄。后來安世侯下朝回來進到房門見到眼前的這一幕大為惱火,一把奪過被女兒玩壞的雨傘抱在懷中,怒視無言。關于這件事,童語只記得兩點:父親當年兇狠的眼神和自此之后自己再未進過父親的臥房,更是沒有再見過那把傘。而在雨天接安世侯的人也從當年的呼延氏便成了現(xiàn)在的長子童謠。
“父親。”亥時三刻已過半之時,安世侯的馬車才緩緩穩(wěn)停在府門前,童謠第一時間上前,在安世侯還未出轎前便已將頭頂上的那把傘挪動了過去。
安世侯從轎中出來先是看了童謠一眼,之后輕微點頭算是對他的回應。
童謠伸手攙著父親下了馬車,而后進家門。“原本樂伯也要陪兒一起等的,可兒念及他年歲已大,白天又要幫您管家,事務繁雜,所以兒就讓樂伯先回去休息了?!睌v著父親緩步而行,頭頂上的傘也大部分都在另一邊,但是童謠毫無介意。
“做得好?!卑彩篮畹?。
“謝父親。”童謠恭敬道。
“小語怎么樣?”
“早已睡下了,父親放心。”
“嗯?!痹挳叺耐瑫r,父子二人也走到了書房。一如往常那般,童謠把傘仔細收好后,便放到了屋外窗戶下的兩個用上等綢布纏裹的很整齊的粗鐵鉤上,那是安世侯親手設置的。放好后,童謠便也進了屋,因為他知道待會兒父親離開時,一定會將其一并帶回臥房的。
這是父親多年來的習慣,從無一次例外。
進屋后,童謠倒了杯熱茶給父親,安世侯接過淺飲了一口。
“父親今日回來的為何如此晚?”自己的父親是輔國侯,在朝中屬一品,早出晚歸早已成了常態(tài),所以平常的日子,童謠也從未擔心過什么??山袢諏嵲谑怯行┩?,再加上下雨天氣不好,所以剛剛這一問,童謠的口吻中自然少不了擔憂和害怕。
安世侯自然是聽出了這一層,他放下茶杯,笑著拍了拍童謠的肩膀,說道:“這里是尉犁,國泰民安,百姓生活富足,為父不會有事的,放心吧?!?p> “父親每日平安歸來,就是兒最大的心愿?!蓖{動情的說道。
安世侯又輕拍了兩下,笑而不語。
“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童謠不放心,又問了一遍。
“倒也不是朝中之事?!卑彩篮钇鹕碜呦驎篮蟮哪前岩巫?,緩緩坐下,說道。
“那是何事?”童謠緊隨其后。
“是前慕節(jié)?!?p> “竹愉園又拒絕了?”
安世侯長嘆了一口氣。
“竹愉園?!蓖{重復道,對于這三個字,他其實并不陌生。以前父親每次從那個地方外執(zhí)公務回來的時候,總是一臉沉郁,獨喝悶酒。問其原因想幫其分擔、解難,可每回父親又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從不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自己除了干著急,擔心父親的身體,別的竟是什么也做不了。但“幸運”的是,宮廷里沒有不透風的墻,下人們的議論紛紛、與父親同殿為臣的那些長輩們的談論聲,終于讓他明白了父親郁悶喝酒的原因始末。第一時間心疼父親的心痛過后,竹愉園,南容這兩個名字也幾乎是在瞬間“溜”進了童謠的心頭腦海,讓他憤怒不已。也是自那時起,竹愉園這三個字便成了他的心頭之恨,無法控制的恨。
“呵!”果然,童謠再次冷笑道,“竹愉園那位當家的,他真以為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他拿我們尉犁當什么。?!?p> “放肆!!”安世侯忽然拍案而起,怒視著眼前的兒子,扣住杯子的手在不停地顫抖。
“父親,父親。。?!蓖{見父親竟氣到發(fā)抖,趕緊上前扶住并為其順后背?!案赣H息怒,息怒,都是兒的不好,兒口不擇言了,父親息怒?!?p> “跟你那個妹妹一樣,沒大沒小,張口就來?!卑彩篮钊耘f余怒未消。
“童謠知錯,求父親別再生氣了?!?p> 又瞪了他一眼之后,安世侯這才長嘆了口氣重新坐了下來,童謠也去旁邊的桌子上新倒了杯茶遞給父親,安世侯接過茶小喝了一口。
“所以父親今日如此晚歸,就是在與陛下商討前慕節(jié)之事?”再度開口,童謠問的小心翼翼。
“陛下對此次前慕節(jié)的重視程度完全不同于往年,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道菜品,甚至是酒杯的選擇、擺放,坐墊的高矮、上面的圖案,都是討論的重點,更不要說其它的了。”話畢,安世侯又按了按自己的肩頭。
童謠見狀,趕忙上前幫父親捏肩。“只為竹愉園的再次拒絕?”童謠難以置信的問道。
“是啊?!卑彩篮钏闪丝跉狻!爸皟纱文先菥芙^的時候,陛下雖未明言責怪于我,可他心里的火兒我其實都看在眼里。所以這次陛下卯足了勁兒的親自布置,也是在出一口氣?!?p> 得到解釋的童謠表情卻并未輕松,而是繼續(xù)眉頭深鎖,目光聚集于前方,手上的動作也相應的變慢了,甚至有些不連貫。
感受到變化的安世侯先是一愣,但隨即便轉(zhuǎn)過身去看著童謠,“搖兒,搖兒?”叫了兩聲都沒反應,安世侯站了起來,在他腦門兒上稍用力一拍,“童謠!”
“??!是我!”聽到有人叫自己,童謠本能的呼應道?!案浮?。。父親。。?!?p> “呵,難得,還認得老夫?!卑彩篮畈粣偟馈?p> “兒子知錯?!蓖{低頭道。
“還在想?”
“嗯。”童謠單聲應道,但又接著改口道:“不過也不完全是?!?p> “什么意思?”
“小語下午回來時說您應允了一位女婿。。?!蓖{邊說邊觀察著父親的臉色,“父親,他是。。?!?p> “哦。。?!被腥贿^來的安世侯摸了摸胡子,轉(zhuǎn)而笑著說道:“你妹妹說的不錯,我確是應允了這件事?!?p> “父親!”童謠忽然慌了神,所以不自覺地,語調(diào)也升高了些許?!靶≌Z是咱們家的幼女,是寶貝,她的婚事,她的另一半,再加上她的條件和咱們安世侯府的背景,無論是咱尉犁國內(nèi),還是其他別的西域各國,哪怕是萬里之外的中原王朝,我的小語都絕對值得最好的人選,最優(yōu)質(zhì)的夫家背景,可那個小子。。?!?p> “呵呵。。?!卑彩篮顦妨?,端起手邊的茶杯朝左手邊的爐火走去,淡然的續(xù)了杯茶水?!叭撕⒆咏幸翳酰L得也好,行的也端正,又正直有禮。童語喜歡,我也滿意?!弊聛淼陌彩篮铍p手緊握茶杯,用一種極難得的放松口吻評價道。
“父親!”童謠也在一旁坐了下來,還是剛才的那副慌神口吻。“您都沒跟他有過多的接觸,怎么就把小語。。。”
“所以你的意思是,老夫這五十多年來都白活了。”
“兒不是這個意思?!币姼赣H有些微怒,童謠也不自覺地整個軟了下來。“只是兒覺得那個音桴肯定是對小語不懷好意?!?p> “你要是如此懷疑與不信任老夫的判斷,那好,”放下杯子,安世侯邊朝門口走邊面無表情的說道:“找個機會,你大可試他一試。”將門口的那把濕傘雙手抱在懷中,安世侯右轉(zhuǎn)消失在了童謠的視線里。
“音桴。。?!蓖{面露兇狠的小聲念道,“走著瞧,不會那么輕易地就讓你娶走我的小語的?!?p> 五月立夏之日。
廣莫寒門前種的兩棵高大的石榴樹開出了火紅似火的小花朵,雖未全盛,可這嬌嫩似紗般輕薄的花瓣與它周圍細長似利劍又數(shù)量頗多的綠葉一起,也甚是好看。看著那些綠葉,悅風有時候都不禁在想,別的花朵下的綠葉都是寬邊而大的,是為了襯托它上面花朵的美。可唯有石榴花,它的葉子總給人一種衛(wèi)兵的強烈感覺。除了襯托,榴花之葉似乎還多了一層“身份”—保護。若細細觀察便會發(fā)現(xiàn),那些細長的葉子頭部尖尖的,身材“忻細纖長”,與前面的花兒正相反,或許會有人說葉子有些宣兵奪主了,它不應該搶了花朵的風頭。是的,這話對,可卻只對一半,因為在悅風看來,正是因為榴花不似其它那些植物之花結(jié)實,“體胖”,榴花嬌嫩,花瓣薄透,所以才需要數(shù)量較多的的“衛(wèi)士們”來保護自己,在開花期間順利、平穩(wěn)地完成自己的使命,為后面的果實打好基礎。
也恰是在這一天,南容忽然在榴花樹下送了一件特殊的禮物給她—他親手創(chuàng)作完成的一首新曲子——《悅晚南之夢》。
“南容,這是。。。”雙手接過那卷柔軟絲滑,做工極精致、精細的錦緞,她問道。
“打開看看?!蹦先菪χ鸬?,聲音很是柔和?!笆撬湍愕亩Y物?!?p> 原本還小心翼翼拆錦緞的悅風,在聽到「禮物」二字時,不禁放亮了雙眼,手上的動作也隨之加快了許多?!叭荩 笨吹蕉Y物的一瞬間,她真的忍不住自己內(nèi)心的激動之情,“是新曲子,新曲子誒!”那時的悅風究竟高興到了什么地步?說這句話時她不是站在他面前的,而是雙腳交替、原地蹦噠的說出來的。記得當時他站在她對面,見她竟是高興興奮到了如此,也并為說什么,只是垂眸淺笑?!敖駜菏裁慈兆樱裁慈兆影??我的容竟會送我如此珍貴的禮物!”悅風一邊看著曲譜一邊忍住不心中的喜悅道。
“普通之日?!蹦先荽鸬?。而后他上前一小步,單手撫著她的臉,道:“珍貴的禮物,送給我最珍貴的丫頭,最合適不過?!睖厝崂`綣的明亮雙眸,軟萌蘇柔的嗓音,還有左臉處傳來的陣陣溫熱,都讓她感動不已,不勝感激。
“容。。?!鳖澏兜囊艄?jié)預示著接下來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水,但是悅風卻上唇緊抿,倔強的硬是不讓它們聚集變多。
“夫妻之間,無需這些?!蹦先輰⑺牧硪恢皇忠哺采纤已绢^的臉頰,聲音極其溫柔軟萌的說道。
謝謝,悅風沒忍住地在心里對他說道。而后她拉起他的手,臉上多云轉(zhuǎn)晴的笑說道:“走,這就回院兒彈給你聽!”
七葉樹下的秋千上,南容雙肘架著扶手,一邊悠哉的用腳尖帶動身體來回晃蕩,一邊面帶淺笑的看著對面的女孩兒,目不轉(zhuǎn)睛。
曲調(diào)本身并不難,沒有大起,沒有大落,整首曲子都是在一種平靜、安穩(wěn)的悠揚婉轉(zhuǎn)中進行的。用胡琴演奏的時候,悅風甚至都能感受到一股奇妙的暖流從指尖傳至全身各處,特別舒服,特別靜謐,更—特別溫暖。
一曲終了之時,她方才再次抬眼于他對視。她看見,他正張開雙臂,臉上依舊是剛才落座時的淺笑模樣,在等他過去。收好胡琴,她亦笑由心生的奔向那個她最喜歡的懷抱之中?!罢O容!”一屁股坐在他的雙腿上,雙臂緊環(huán)住他的脖子撒嬌道。
“哈哈。。。”他笑的很是開心,這從他的聲音中便可完全聽出。所以他也雙臂緊緊地回抱住她,“平時沒看出來,我的丫頭。。?!?p> “嗯,怎樣?”她把腦袋側(cè)躺在他脖頸間,閉著眼問道。
“胖了?!陛p飄的口吻,魅惑的嗓音,南容的這句話是在丫頭耳邊極近極近說的。
微癢的「不適感」瞬間讓悅風清醒了不少。她一邊假意整理耳邊的碎發(fā),一邊把腦袋從那人肩上抬起,「怒視」道:“又搞突襲,又搞突襲!臭南容你現(xiàn)在真的是。。?!闭f著她便把耳邊的那只手輕握成拳要往那人的肩膀處打去,卻不想半路被那人“截”了下來,而后便緊瞧著那只被他緊握在手中的小爪。那時間,悅風的所有小情緒、想說的話竟都煙消云散,忘的干凈了!盯著眼前的那雙星星般明亮的美眸,她只感到臉頰發(fā)燙,心跳加快,雙眼也在不停地眨啊眨的沒個固定。反倒是那人,一副老神在在,特別淡定的慈祥笑臉瞧著她,笑容逐漸加深。
“胖。。。胖也是。。。你養(yǎng)的?!睈傦L用磕巴來掩飾內(nèi)心的狂跳,并希望借此能為自己壯膽,但事實證明,這根本就是徒勞的、無用的。“想。。。嫌棄也。。。晚了。”
“這有啥的?!蹦先莶焕⑹悄先?。悅風后來回想到,除了第一次進園子時見過他的怒、他的吼、他板起臉來訓斥下人外,這九年來她竟是再未見過他的任何負面情緒,甚至連大聲說話都不曾有過。對外人永遠謙和有禮,對自己則永遠溫和偏寵,笑容不斷,就比如現(xiàn)在?!澳闶俏蚁眿D兒,不胖你胖誰去?!睋г谒g的那只手又不自覺地往自己懷里收了收,而后繼續(xù)用他那特有的軟萌之聲魅惑的說道:“再者說了,你夫君啊就喜歡。。。胖丫頭?!闭f完又是一個收人命不要錢的南氏笑容。
真希望這時候音桴師兄或是園子里的其他人能進來通報一聲,說有重要訪客到訪,需要他親自前去接待,這樣就可以暫時「解救」一下她此刻熱燙似火的紅果子臉。但是很可惜,誰也沒來,那一天的竹愉園也根本沒有外人到訪,那一天的竹愉園過的特別的風平浪靜。
“南容無賴?!睂嵲诓桓以俣⒅请p眸子看,悅風低下頭小聲說道。
“我是啊?!睙o敵淡定的「南美人」,落落大方,不遮不掩。
講真的,丫頭有時候真的很想向她的南容討要一本秘籍,就叫《無敵淡定練成手冊》,如果她真的修煉成功了,那她一定是南容第二了。不過當然了,現(xiàn)在的悅風早已活成了年幼之時的玩笑里的人了。無論走到哪兒,世人一定會說:“簡直就是女版南容”,或是“簡直就是當年她夫君的翻版,一模一樣”,“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當然了,掌管竹愉園這樣的家,這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