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日光稍稍溫和了些,房前柳樹上鳴叫了一天的蟬難得安靜了一刻,剛睡醒的土狗從房檐的陰影里探出了臟兮兮的腦袋,對著籠子里尚在打盹兒的老母雞叫了兩聲,見沒有回應(yīng),就伸了懶腰換個姿勢趴著。窗臺邊的貍花貓像一位帝王般躺在屬于自己的小木板上,腦袋俯視著那院子里幾只正在偷食玉米的麻雀,尾巴有節(jié)奏的甩來甩去著。昨天是如此、明天也是如此,時間就像午后的微風(fēng),安靜地連接著遠方的山丘與更遠方的海,將母親的呼喊帶給泥塘里的孩童,將炊煙中的思念帶給麥田中的漢子。
老木匠坐在過道的太師椅上,隨手泡了一小撮茶葉末,看著一絲絲的綠意在玻璃杯中散開,最終暈染成淡淡的微黃,這是木匠最熟悉的色彩,就像剛剛上了一層清漆的木料。沒木活的時候,老木匠就在在自家的水井邊作上一個煤球爐子,水開了就泡上一壺碎末,捻幾塊麻瓜糖,嗑幾粒北瓜子,一壺接著一壺,直到杯子里的再也看不見茶色,一天也就過去了。
老木匠喝茶的習(xí)慣是從老老木匠那里學(xué)來的。據(jù)傳聞,乾隆年間前木匠家的祖先從南邊逃難過來,餓昏在地主家門口,本地的地主姓丁,看這個小子面相還算老實,手也不笨,就留了下來做小工,跟著家里的木工師傅學(xué)手藝。再后來,地主安排了小伙子和丫鬟的婚事,小伙子也感激地在村里定居了下來,也就是第一代老木匠。據(jù)后代說,第一代的老木匠有三個絕活:雕木成帛、核桃刻書、喝茶喝一天。雕木成帛指的是用刀繞著木頭削,削下來的木片仿佛一層一層的宣紙,透而不破;核桃刻書就更神了,一個雞蛋大小的干核桃,沿著紋路刻字,一個核桃能刻下一本道德經(jīng)。當(dāng)然,前兩個不出意外地消失在時間的深處,只有這最后一項完美的流傳下來,也成了木匠家的傳統(tǒng)。
但老木匠年輕時候可不是木匠,至少那時還不想做木匠,也不怎么喜歡喝茶。當(dāng)時流行去城市里,流行做知識分子,這些思潮很快就傳入了這個不算偏僻的北方小村里,騷動著這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小木匠的心。于是在某一個春節(jié)后,過完了正月十五,一個小伙子揣著攢下來的兩分錢,徒步奔向了六十里外的縣城。僅僅過了一個星期,滿臉灰塵小伙子就又徒步六十里回來了,沒人知道他經(jīng)歷了什么,老老木匠也沒問,只是給他遞過去一塊麻瓜糖、一杯碎茶。
那天晚上,小木匠端著茶壺,突然問了老老木匠:
“爹,你說為啥茶水不光味道像泥巴,顏色也和這泥壺這么像呀?”
“茶樹從泥巴里冒出來,吃著泥土生、睡著泥土長,一個老娘生的,一模一樣也正常吧”。
小木匠終于忍不住眼淚,把壺狠狠摔到泥地上,怒吼了起來:“又土又腥,跟尿一樣的顏色,難道幾輩子都改不掉嗎?”
老老木匠那晚倒是脾氣好得很,沒有罵人、也沒有動手,只是用腳把一地的碎渣抹了抹,喃喃到“茶販子每個月初五牽馬把茶葉運進山里,圖的是能換一口白面饅頭的錢,我喝了茶,多做兩件木活,圖的是下月家里能多買幾件棉衣。人活著總該有個活法不是嘛”。
老老木匠轉(zhuǎn)過頭問小木匠:“你想喝到最好喝的茶嗎?”
小木匠木然的搖搖頭。
“聽說書先生講,蒸的好的茶葉沒有泥味,炒的久的茶葉沒有草味,泡的好的茶葉也是鮮綠的,我喝了半輩子的茶,你大伯二伯大舅二舅也都愛喝,可我們幾個老粗人半輩子也沒泡出來一杯綠色的、沒有泥味的茶。可是,只要茶販子還能牽馬過來,只要我還能拿得動鋸子和刨刨,我們就總是能活的更好一些??倳行旅抟滦旅扌偰馨巡枧莸母煤纫稽c。”
微風(fēng)吹動了屋檐上的茅草,夜空很晴,月光第一次照進了這個小院子,照進了小木匠的心里。他吹著涼涼的風(fēng),小心翼翼的收拾好被摔得七零八落的土壺。
那晚以后,小木匠覺得,做一個木匠也蠻不錯。當(dāng)然,那次“旅行”也并不是一無所獲,小木匠從琉璃廠順回了一個玻璃杯,這在村里可是新鮮玩意兒,老老木匠雖然一直看不起兒子玩物喪志似的天天對著一個杯子擦來擦去,但時間久了也發(fā)現(xiàn),用玻璃杯泡的茶好像是更好喝一點,土腥味也沒那么重,而且還能看見茶水慢慢散開的顏色,于是就以小木匠打壞茶壺為由硬搶來了自己用。小木匠為了少挨幾頓揍,也只能忍痛割愛,每天趁著老爹睡著的時候偷偷抹著杯子流眼淚。還好老木匠也算細心,這么些年下來,杯子硬是沒磕破一點兒,就是顏色慢慢發(fā)黃了些。
老老木匠活了40歲,走后這個杯子又傳到小木匠手里,小木匠也學(xué)老爹用它泡茶,不知不覺也泡成了老木匠。
當(dāng)然,有個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十多年之前,他曾見過老爹一個不小心把玻璃杯子摔倒了石頭上,當(dāng)場就裂成了七八塊。他本想沖上去與老爹理論一番,但那幾塊玻璃碎片卻好像有了靈氣一番,突然化作一團碎渣,在石頭上兜兜繞繞了一圈,又變回了杯子。小木匠很是詫異,他抬頭看著老爹,但但老爹卻像沒事人一樣熟視無睹。小木匠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下午,本來清朗的天空突然閃爍了一下,好像城里玻璃廠門口的那臺老電視機屏幕一樣變成了花臉。
那時的小木匠什么都不懂,只當(dāng)是老天爺眨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