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故都洛陽城北門,匆匆路過的行人,總能看見一道清瘦的身影,坐在城門口的老樹根上,孤寂的遙望著北方。
無論是艷陽高照,還是刮風(fēng)下雨,春風(fēng)拂面亦或者大雪漫天,那道清瘦的身影始終都不曾缺席過。
韶光易逝,匆匆流年,洛陽城外永寧寺后山的桃花,是開了一茬又一茬,落紅鋪了一地又一地。
漸漸的,所有南來北往的人都聽聞了這件事,有一位名叫華容的女子,在洛陽城等待她的丈夫王肅歸來。
茶攤上坐著一個青年,默默無語,聞及此處,已然泣不成聲,淚眼朦朧。
“嗚咽”聲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便有好心來詢問道:
“這位小兄弟,你這是哭什么?”
這位小兄弟自然是我了,我深吸了一口氣,淚光閃爍間,看向了城門口的那顆老樹根,依稀能看到母親孤寂的身影。
我已無法想象,母親這么多年是如何熬過來的,想及此,眼淚便再也不受控制的“簌簌”往下落。
我指向了那顆老樹根,哽咽著問道:
“她......她怎么不在這里了?”
“她去了哪里了?”
茶攤老板見我與母親長得有幾分相似,便問道:
“你是她什么人?”
我答道:“她是我母親,我來尋她回家?!?p> 茶攤老丈愣了許久,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坐下,給我倒了一杯茶,注視著我的臉龐,嘆息道:
“長得可真像?。 ?p> ......
幾年前,洛陽城外忽然來了一位江南水鄉(xiāng)的女子,她名華容,孤身一人,長途跋涉,眉宇間透露著憔悴之色。
她衣衫襤褸,腳上的鞋子都破了,肩上背著一個包袱,走到茶攤前問道:
“老丈,我能向您打聽一件事嗎?”
茶攤老丈見她風(fēng)塵仆仆,便倒了一碗茶水給她,應(yīng)道:
“姑娘,你說?!?p> 她喝了半碗茶水,拭去了嘴角的茶漬,指著北方,悵然問道:
“可曾聽聞過王肅之名?”
茶攤上每天人來人往的,絡(luò)繹不絕,老丈年紀(jì)也有些大了,哪能記得住,便搖了搖頭。
自此以后,茶攤老丈每天都能看到這名女子,就坐在城門口的那顆老樹根上,逢人便問:
“你們有見過王肅?”
“知道王肅在哪里嗎?”
“若是見到了,就說有人在等他回來?!?p> ......
茶攤老丈再看向那顆老樹根時,目光變得渾濁了些,哀惜道:
“孩子,你來遲了,遲了些啊。”
我顧不得淚水,急切問道:
“她怎么了?”
茶攤老丈同情的看了我一眼,說不盡的滄桑,回憶了許久,才緩緩說道:
“你母親在這里一等就是三年,我就看了她三年。日子久了,來往這條路上的人就都知道了。后來,有從平城回來的客商,打聽到了你父親的消息,說他娶了魏國的陳留公主為妻,回不來了?!?p> “你母親不愿相信,因?yàn)槟愀赣H曾說他一定會活著回建康,所以她就一直等啊,等啊?!?p> “但所有從平城回來的人,都說你父親娶了陳留公主,那天,我看到她一個人,坐在那顆老樹根上哭了好久,好久?!?p> “好好的一個姑娘啊,頭發(fā)一夜白了一半,我就勸她,讓她回建康,不要再等了?!?p> “你母親不愿意,哭著說她要去平城,她要當(dāng)面問你父親,還記得曾經(jīng)許下的諾言嗎?”
“她要問他是不是不要她了?”
說到此處,茶攤老丈捂住了蒼老的臉頰,渾濁的淚水從粗糙的指間溢出了。
“幾天后,你母親離開了洛陽,渡過了黃河,路上有人見到過你母親,我聽人說她化妝成了一個尼姑,一個人去了平城。”
“那么遠(yuǎn)的路,一千多里地,她一個姑娘家可怎么走???”
“我記得你母親是三月份走的,回來的時候,黃河結(jié)冰,天上下著大雪,我把她拉進(jìn)來,給她喝了一杯熱茶,才發(fā)現(xiàn)她頭發(fā)全白了,比地上的白雪還白啊。”
“哎......”
“你母親后來出家了,就在珈藍(lán)永寧寺?!?p> “隔年春天,三月三,永寧寺的桃山上,開滿了桃花,落得地上一片紅,你母親懸在了桃花下,腳下是一件紅色嫁衣,邊上有一幅畫卷?!?p> “我聽聞后,急忙趕到了桃山上,接下了你母親,與永寧寺的僧人,將你母親連同那件嫁衣葬在了桃山上,那幅畫在永寧寺存著。”
天上下起了淅瀝瀝的雨,我渾然不覺,走到了那顆老樹根前,跪下了,雨幕上好似泛著母親的影子,她在對著我微笑,雨水好似母親溫暖的手掌,撫摸過我的臉頰。
雨忽然停了。
我仰起頭,看到茶攤老丈撐著一把油紙傘,他替我遮住了雨水,對我說道:
“我只知道你母親叫華容,卻是不知其姓名,你去替她刻上姓氏吧,沒了姓氏,就成了孤魂野鬼,就不能投胎了。她是一個好姑娘,生前吃了這么多的苦,受了這么多的罪,死了哪還能繼續(xù)受苦受罪??!”
茶攤老丈被歲月侵蝕的手指,顫顫巍巍指向了一個方向,道:
“珈藍(lán)永寧寺就在那邊,你去問問寺里的僧人,他們都知道?!?p> 我辭別了茶攤老丈,牽著馬,匆匆趕向了珈藍(lán)永寧寺。
淅瀝瀝的雨落在了桃山上,可惜桃花已不在,只有一座低矮的墳塋,長滿了荒草,和一塊孤零零的墓碑,上面刻著“華容”二字。
我屈膝跪下了,緊緊抱住了這塊墓碑,就好像是抱住了躺在墳塋里的母親。
她這一輩子,前半輩子過得太甜,后半輩子過得又太苦。
她太傻了,把所有的愛,都托付給了一個負(fù)心人。
寂靜無聲,孤寂無人,這一方天地都失去了顏色,唯有雨還在淅瀝瀝的落下。
我拭去了臉上的雨水,取出了劍,除去了墳塋上的荒草,在墓碑上刻了一個“謝”字。
母親的一輩子結(jié)束了,她的故事也結(jié)束了,但我的一輩子還沒結(jié)束,我的故事也還沒有完結(jié)。
就在此刻,我咬緊了牙齒,發(fā)誓一定要替母親討回一個公道。
我要去魏都平城,親自問問那個人。
我要問他是否還記得在建康朱雀航上許下的諾言?
我要問他當(dāng)初十里紅妝,三書六證娶回的是誰?
我要問他是否知道有一個女子,在洛陽城等了他許久?
我要問他,三月三,漫山桃花開,落紅滿地,是否還記得那個穿著素衣的女子?
而亦是在三月三,她卻永遠(yuǎn)沉眠在了桃山上,你的心里愧不魁?